东方浮白,清晨寒凉的秋风吹过,几片落叶无力的自枝头滑落,轻悠悠的睡在了青石铺就的路上。
侍女皱了皱眉“今日是谁负责洒扫,怎么这般不用心。”
另一人忙催促“快走吧,那位姑娘是侯府贵客,可怠慢不得。”
两人手中提着两个漆红描花的三层食盒,装了厨房刻意准备的早膳,一碗燕窝粥,一叠如意卷,还有一份金玉抄手。
侍女想着就心生羡慕“侯爷对她可真好,那燕窝可是下面人送来的血燕窝,这等珍贵的物在西南可不多见。”
身边那人面露不愉,暗啐一口道“再怎么样侯爷也不可能喜欢她,干巴巴的身材还想进侯府后院!”
同伴见她横眉竖眼的模样只笑不语,不管那位怎么样,都是主子,主子不行,奴才更不行。她好笑的看着对方抚着鬓角顺平衣衫,只当是无聊日子的调剂。
“走吧。”又催促了一句,两人才加快脚步。
不远处的回廊下,书生模样的男子怪异的看了两人一眼,朝前院书房走去。
大哥这是后院有人了?
“大哥,你找我?”着蓝色拂柳绣纹衣衫,玉冠束发的书生潇洒踏进书房,撩开衣袍,径直坐在一旁的雕花梨木椅上。
现在是辰时,这个时间大哥不是应该在军营或者演武场里吗?怎么在书房?
“来。”陈善让他过来,伸手递过去一封信。
来人是陈仪,年方二十二,是陈善一母所出的二弟,与陈善有三分肖似,但五官比陈善更为柔软,显得便有些身子薄弱,一身书生打扮,广袖长袍,活生生一个锦衣公子。
陈仪一边看一边皱眉“大哥,为什么要停止对张家的布局?”他面露不悦,怒火在眼底燃烧,却因为眼前的人而克制不发。
张家世代保皇,张启愚忠皇室,阴阳术手段莫测,若不拔除张家,陈家图谋的事只会难上加难!
“因为有人比我们更容不得张家。”陈善道,心底喟叹,前世陈仪便是急躁了些,提前帮元家扫除张家,这才让元家隐藏得更深,若非有娇娇相助,他想夺得天下少不得要因术士多走些弯路。
“大哥的意思是?”陈仪面色凝重,大哥向来深谋远虑,他既然开口这么说,事情就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还记得元家吗?”陈善心底隐约有了些猜测,这个元家只怕没表面的这么简单。
前生娇娇裹挟仇恨,针对元家毫不留情,加上不知道用什么秘法强行提升自己的阴阳术,单打独斗不是娇娇对手,在两军对垒时也起不了作用,皇帝盛怒之下将元家满门抄斩,死得太快,秘密也就无从得知。
而今时,元家是朝堂新贵,皇帝一手扶持的家族,只为将术士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与前世得来的蛛丝马迹相和,皇帝是想求长生?
陈善暗沉的双眼又添一抹冷色。
“术士所行,有悖阴阳,本就该行善积德,却试图越雷池,袁氏自寻死路,张家也是自寻死路。”
彼时,他与她对弈,墨玉棋子从她指间落下,纵横十九道上,黑子大龙已断。
那时候她摊开自己是张家后人的身份,请他立密旨,赦张家之罪,他以棋局为赌注,她赢,则密旨下,她输,则今日之事作罢。
“天意终究是天意。”她自嘲,拂袖打落棋盘,黑白棋子落了一地,她蓦地起身告退,在低头的时候,他瞧见一滴泪溅在了地上。
晚间他将密旨放到她枕边,她忽然抱着他哭。
“我知道张家终有一日会灭亡,是张家先祖图谋甚多乃至孽果反噬,可我放不下。”
“那是我血脉至亲啊。”泪水落在他衣襟,顺着肌肤灼热的温度一直蔓延到心脏,隐隐作痛。
那是她的血脉至亲。宠她,纵她,教导她,陪伴她长大,一点一点将软嫩的姑娘雕琢成长安最耀眼的玉璧——
陈善苦笑,自娇娇走后,他便落下了心疾,每每想起,就是摧心肝的疼。也不知此中深意。
是叫他忘了娇娇,还是永远把她藏在心里。
似那样,她就一直在他身边,未曾离去,
没有恩仇,没有因果,只有姻缘。他终也有了求而不得。
世间八苦,一夕尽尝。
陈仪皱眉“皇帝扶持起来针对张家的那个元家?”
陈善颔首“皇帝出手了。接下来,你联系京城那边,务必保住张家。”
张仪瞠目结舌“大哥,那是我们敌人!”
他大哥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
陈善轻飘飘的问“是死的张家有用,还是活的张家有用?”
“自然是活的,只是——”张家又不能为我们所用。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善的话语惊呆了。
“既然如此,那就要一个活的张家。”他靠在椅背上运筹帷幄,笑意幽深,叫人猜不透。
“活着的,和陈家联手的张家。”
娇娇,我拦住二弟不动张家,甚至让他出手去救张家,你会不会开心?待陈仪离去,陈善扶额低声笑开,窗外是一支开得浓艳的秋海棠。
娇娇,你既入了西南,是否也该入局了,总不能只我一个苦海沉沦。
陈善眼底划开一抹笑意,张家族长不能共事,可张家,又不是只有张天师一人。
“阿弥陀佛。”僧人唱佛号,自回廊处悠悠而来,清风荡开衣角,他捻起枝上的秋海棠笑得宁静悠远“不请自来,还请侯爷勿怪。”
“大师怎么来了?”陈善开怀道“大师方游历回来就来寻谨之,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僧人闭目微叹“谨之,你这是何苦。”
陈善面色微变“大师说什么,谨之听不明白。”
“痴儿,你看这是什么?”他摊开掌心,那朵艳丽的秋海棠静静的在掌心盛放。
“秋海棠。”陈善眼眸幽深。
“你再看。”他手腕翻动,枯黄之色开始侵蚀海棠花娇嫩的花瓣。
陈善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师。”他拿得起,却放不下,求不得却偏要求。
道远欣慰点头,将海棠花重新放在枝头,手掌抚过去,仍是浓艳的花色“你本可脱局,偏要入局,入局也便罢了,又看不破这局棋,不免徒生波折,伤人伤己啊!”
“大师。”陈善无奈,能别提这茬儿了吗?“您的院子一直留着,游历归来还是先好好休息吧,等明日,谨之再备素斋为您接风洗尘。”
心头迷雾被点破,虽未全散,可已能窥见光影,不似从前那般凝重暗沉。陈善眼底笑意加深了许多,他的娇娇终究还是他的娇娇。
被陈善惦记着的娇娇小姑娘可没有陈善那般的好心情,因为半夜受了风寒一早就开始发热,在被窝里哭得可怜兮兮的。
“我不想喝药,这药好苦。”巴掌大的脸上显出不正常的绯色,水润润的星眸也似遮了层轻薄的绯纱。
唐门擅毒,医术自然也会,她回来后不久开始发热,唐无印自己拣了药熬,顺利避开府上的耳目,却在娇娇这里折了脚。
“这药不苦,我加了甘草。”唐无印僵着脸道,要不是看在她病了的份上绝对捏着下巴直接灌,熊孩子一点都不省心!
“又甜又苦那比苦还难受!”张阮嫌弃的撇嘴,无印什么都好,就是煎药太苦。
“你喝不喝?”
“不喝。”坚定拒绝。
“不喝是吧?我现在写信给你娘亲!”她就不信了,她收拾不了这小妮子,她亲娘总收拾得了!
张阮想起娘亲的眼泪攻势,团在被窝里的身子抖了抖,恹恹认输“我烧得不厉害,你去煎一份姜汤,等我出身汗就好了。”
唐无印挑眉“喝药。”
“我不想吃你开的方子,要不你换个人来看病吧。”张阮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说“每次你开的方子都比老太医的方子苦。”
简直要被气笑“对,我开方子你喝一副就好,老太医开方子你得喝三幅。”怕她找借口不喝药,唐无印冷笑道“这是西南,老太医可还在京城!”
“我可不保证换个大夫开的药——”
张阮一下子怂了,要是换的大夫不如老太医和无印,那她岂不是要多遭些罪?接过药碗,视死如归的喝得一干二净,再用清水漱口,这才在被窝里团成一团睡了过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不知张阮在梦中经历了什么,及至下午,病不仅没好,甚至有加重的趋势,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小嘴嘟囔不知道说些什么,凑近去听也听不真切,只看着她一滴一滴的落泪,神情痛苦。
“怎么了?”陈善自军营回来就见管家说娇娇受了风寒,烧得厉害,如今蓉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面色一变,转身去了内院,留老管家摸了摸胡子,笑得饶有深意。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唐门终究更擅长毒药,而非医术,无印怕自己耽误了娇娇病情,请了几个老大夫来诊治。
“现在怎么样?”陈善甫一进屋子就见三个有名的大夫站在屏风前长吁短叹,唐无印则在一旁,面色难堪。
“见过侯爷。”大夫们拱手行礼,为首的那人斟酌几分后回道“这位小姐的脉象确实是风寒,之前所用药方也对症,如今这情况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当请符医来看看。”
外界喧嚣,张阮一概不知。
她懵懂的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时不知所措。
那是张家,她长大的地方,却不像是张家,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她时常乘凉的梧桐树也枯了,露出皱巴巴的树皮,干枯的枝桠直立立的指向昏黄的天际。
不知道是谁,拿人血染的红线并铜铃锁住了整个张家,在张家的宅邸里布下炼魂的阵法,张家就像是被捆在蜘蛛网上的猎物,怎么也挣脱不开。
老鸦落在枝头上,凄厉的叫了一声,通红的眼珠盯着张阮。
她如梦初醒般朝着内院跑去,脚步慌乱险些被自己带得摔在地上。
娘亲,姐姐,无印,他们一定还在内院······
镇魂的红线透身而过,张阮后知后觉的涌上惧意,泪水在眼眶积聚,浓烈的情感在胸口激荡,似烈火一直煎熬心肝,,痛苦之色浮在面上,她捂住心口蹲了下去,哭得撕心裂肺。
张家没了。
她姐姐,阿娘,阿爹,祖父,二叔二婶,全部都没了······
娇娇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
“阿爹,阿娘,不要走——”梦外,张阮哭出了声。
陈善的手一下子顿在原地,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