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锣四下,一慢三快,更夫提着灯笼走过长街转角去往另一处的甬道,口中拖长在了嗓音念道“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昏黄的烛火包裹在仅糊了一层的纸灯笼里,被夜风吹得抖抖索索的,只有半截的影子更是在青石路上忽长忽短,左右晃荡,饶是更夫已打更了许多年,听着身后凄迷的风,仍有些胆颤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晚的风吹着让人骨头都在发抖,鼻翼呼出的气也带着冷意。更夫瑟缩了一下,越发裹紧了洗得发白的秋衣,脚步加快,往热闹的西城走去。
城内有宵禁,戌时日落城门落锁,坊市不通,唯有西城的花柳风月之地有歌舞夜宴。
人多,又生淫靡之气。
最受妖邪喜爱。
更夫走得快,又不敢回头,是以并没有看到他身后十步左右,有一个分外单薄的身影,如影随形。
月亮早已隐没在浓厚的黑云里,连一星半点的朦胧也不见了。风一来,街上两侧悬挂在廊下的风灯齐齐如不堪受力的纸鸢,在廊下晃得慌张又无措,借那昏沉摇曳的烛火,依稀可以辨得那单薄的身影是个女子模样。
身姿算不得窈窕,身形纤瘦,比寻常女子高了小半个头,没有绾发,就这么随意的披散着,衣摆微长,拖在了地上,不知道这姑娘经历了什么,她每行一步,衣摆便拖出一步的水痕,湿漉漉的痕迹暴露在青石地面上,夹杂着泥土,湖水的腥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漫。
她行走间不闻声响,像是幽夜深处走来的荒魂。
见更夫走向更为热闹的西城区,她却停了一瞬,似在思考什么,随后又悄然跟了上去。
夜晚的西市最热闹的要属如意馆。
门前高悬的牌匾以上等檀香木做成,以瘦金体书写,金粉描摹,写意风流之中也彰显豪华奢靡之气,尚未入内,已可闻及脂粉女儿香,靡靡醉人。
女子站在门外阴影处,闭目轻嗅,面目隐隐透着一股怀念与沉醉。
她沿着黑暗潜行进去,前厅里正有曼妙美人抱着琵琶弹唱,唱的是清平调,那调子委婉歌女声音又清越,只抬头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便足以叫人魂牵梦萦,赞一句绕梁三日而不绝。
她盯着歌女看了半晌,直到一曲将近唱完她才悠悠离去。身后是骤然爆发出来了赞好声,似一锅平静的水突然沸腾,咕噜咕噜的泡泡从水底升起又毫无预兆的破裂。
混杂着泥土和湖水的腥味越发浓重了,却没有人发现。
如意馆对面是间客栈,叫快活楼。
“倒真不像个客栈的名字。”少女的嗓音娇娇嫩嫩的,小小一个人儿裹在镶了白毛滚边的披风里,看着倒像年画里的福娃,身旁站着一个中等身材模样的男子,七尺有余,带着半面银质面具,手里拿个奇怪的盒子。
“这是你们家的产业?谁起的名儿啊?”少女懒散的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眼睛也快睁不开,正半眯着眼打量客栈强打精神,似怕旁边这人把自己带到不干净的地方去。
“里面的厨子不错,你想吃的他都能做。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男子并不打算回答这名字的来历,这位姑娘娇气得紧,再不休息只怕明儿他就得满城给她找大夫。
少女老成的叹了口气,“走吧。“这身子是真柔弱,累不得,气不得,自落地起就开始喝药,足足喝了一十三年仍不足,说要调养到二十岁,方才能如常人一般。
所幸家中富饶,经得起她药材银子如雪花一般散出去,还不见个响儿。
收到主家消息的掌柜早已亲自侯在门外,半躬着身子不发一言,等两人入了客栈,环视四周才关上门,小声回“早接了主家消息,客栈里只留了自己人,主子放心。主子吩咐炖的燕窝尚在灶上温着,可要现在奉来?”
男子微微颔首“不必,着人先送热水去天字一号房,等娇娇沐浴后再将燕窝送来。”
“对了,劳烦掌柜盯着如意馆。”名唤娇娇的少女吩咐道,“明早我想吃鸡汤面。”
掌柜的看了一眼男子,见男子点头这才接了少女的吩咐,半躬着身将两人引去天字一号房。
“你知明早那女子要生事端?“男子问道,手上动作却不停,将娇娇的头发梳成辫子后用头绳全部挽在发顶,又叮嘱她”你身子不好,沐浴的时候当心些别把头发打湿了。今晚累了,不许嫌弃床和被褥,等会乖乖喝了燕窝睡觉。“
“冤有仇债有主。她费劲千辛万苦的从水底爬出来,你总不会以为她是怀念如意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吧?“娇娇皱着秀气的小鼻子道,不高兴身边的人唠叨“无印跟母亲越来越像了,明明才二十岁,你怎么就开始像老嬷嬷了,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啊!”
无印狠狠的揪了下娇娇的脸,威胁道“与其操心我的事不如想想怎么和你母亲,姐姐交代!私自离家出走还跑来西南掺和,明知今晚那妖孽要害人为什么不收了她?你们张家不是一向以降妖除魔,点煞除煞为己任吗?”
“那是爷爷和姐姐的想法。她与我无冤无仇,也没害我,我为什么要收了她?再说了,种孽之人不得报应,伤者怎能安心往生?”
她年纪尚小,言谈生死却一片漠然。
“张家有你,当真不知是好是坏······”这次轮到无印叹气了,张家一心为国为民,却出了这么个不受束缚的孩子······
“自然是福。”娇娇毫不客气道,“我生于张家,是命之所往,也是因果循环之道。”
“当真不管对面的事?那你阿姐问起怎么办?”无印看着娇娇的眼睛再次询问,似在引导她说出真正的答案。
娇娇看着他笑,神色颇为嘲讽“她现在没杀人。”
“再说了,谁都知道张家次女张阮,天生柔弱,不习阴阳术。”她笑得眉眼弯弯,如同稚子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果,“我既未曾习过阴阳术数,如何降得了妖,除得了魔?”
逐字逐句道来,她的眼里一片平静,无黑白善恶,也无忠君爱国。
这样肆意的孩子,生于张家,真不知是福是祸。无□□里叹气,仍旧温柔嘱咐“先去沐浴吧,水温应当差不多了。”
她却不动,拿漆黑如点漆的眸子看他。
“我就在这里等你。”无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还是个孩子啊······
娇娇瞬间眉开眼笑“把你那易容去了吧,天天伪装成男的,都不累吗?”
无印点了点她眉心怪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语气看似凶狠,却藏不住温柔。
独身女子行走在外多有麻烦,她带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再谨慎也不足为过。
“主子,四更天了。”侍从轻叩房门,屋内之人却久久不曾有动静,他皱眉小心翼翼的再敲三下房门“主子?”
“什么事。”在他忍不住想从门缝里偷觑里面情形的时候,门内传来主子清冷的声线,他松了口气弓身回“主子,四更天了,该歇息了。”
主子作息一向规律,以往都是子初入睡,卯正起床,倒是今年惊蛰后屡屡破了这作息。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四更天人还在书房了。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嗓音如玉温润,但带让人不可推拒的气势。
陈善抬头看向窗外,今夜天色混沌不明,月亮隐没于层层乌云之后,冷风呼啸着穿过长廊,视死如归般撞向檐下风铃,顿时满屋都是杂乱尖锐的铃声,在这样的幽夜里,恍如鬼啸妖语。
“风铃招鬼也驱邪,你听那声音杂乱无章又尖锐刺耳十之八九是有鬼经过,鬼魂的阴气,怨气掀起恶风撞在风铃上,若声音清脆如流水,如环佩,那是有大德大善之人诵经驱邪。”
他忽然想起她软糯娇嫩的话语,似那人就在身边。他还记得她摇铃回眸时,清光入她烟波婉转的眼眸,便在他心上开出一朵娇滴滴的莲花,而后她身姿婉转,在破败庭院里跳起了招魂的舞,红衣拂过她手腕上的铃铛,清凌凌的声音如玉珠滚落银盘,半遮半掩中,她肤凝玉脂,指上拈花,步履轻盈翩然。
他一时恍惚,不自觉生出喟叹,当年洛神起舞于烟波浩渺,是否也如今日?才叫曹子建写下流风回雪,轻云蔽月之句。他未曾发觉,自那以后,她便长在了他心上,莲花葳蕤开遍心池。
至死,那莲花也未曾衰败半分。
“娇娇”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在无人的书房内回荡,也在他唇齿之间纠缠,他微微扶额神色霜寒,少顷失笑,自言自语道:“你助我谋朝篡位,怎当得起大德大善?”
他似说给自己听,心脏却无缘无故的抽痛,一下又一下,扯得五脏六腑移了位一样,撕心裂肺又难以抑制,他素来极能忍,如今却按住胸口,脸色微变,蓦地吐出口鲜血。
瞧,哪怕死了,她都能叫他一动即伤。
“娇娇。”他阖眼喟叹,“你是在气我当年一手促成了张家的覆灭吗?”所以这么多年,不曾入他梦境,却叫他日夜睹物思人,偏偏她当年焚尽一切,一星半点的物件儿也不曾留给他。他只能对着张家的断壁残垣,对着宫苑茂盛的野草荒树,任由旧忆将他淹没。
“还是气我今生也未停止算计张家?”他嗓音陡然转冷,伴着尖锐凌乱的风铃声,皓月一般的眉眼染上深沉黑色,眸中沉郁之色让人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