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崇宁四年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烂漫时节。天下将乱,而东京汴梁依然安乐繁华。
汴梁城内,天元酒馆,进门去,大厅正中摆了一面书案,正中间一个圆脸说书人在说江湖秘闻。只听醒木一响。
说书人朗然到:“说这剑仙牧青主,能斗酒百盏之后,足不履地飘然而去。此人性情豪快,轻功剑法傲绝天下,嗜酒如命却又有傲世才华。小人曾有幸和牧青主牧大侠同席吃酒,只记得牧大侠酣醉间曾吟道:“足梢四海云头聚,摆弄五岳欲飞升。”同席间有人便问道:“那敢问大侠飞升之后,要去到那里啊?”牧大侠笑道:“哈哈哈,那我就去那龙霞凤气碧波涌,蓬莱嶂峻竹伴松。”席间无不为绝倒,皆赞牧大侠文武双绝。”
台下有人唤道:“金先生,再说一折牧青主攀瀑登崖!”
说书人稍稍面露难色,道:“这攀瀑登崖说了好几天了,哪儿有说书的天天只说一折的?”
台下众人开始嘈杂,纷纷说就是为了听这一折过来的。说书人无奈,只好欣然轻叩一声醒目,道:“君须知:世间生意甚多,唯有说书难习。恩仇深明于心,千言万语须记。还请各位担待!”说罢一拱手,台下知道这是临时改折说书先生得多费一段儿嗓子,拱手是说得给点儿小钱润润嘴。一个小厮,模样像个小学徒,捧着一个竹筐穿桌过椅,一堂看客都也明白路数,于是纷纷掏出几枚细钱,丢在小厮那筐里。说书人又一拍醒目,声音朗然胜过先前,似用声音答谢诸位看客打赏。
“且听定场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辈新鲜一辈陈,一苗露水一苗草,一层山水一层人。
话说牧青主携友人夜游庐山,几人于星夜在太白作《望庐山》处饮酒作乐,友人打趣道:‘江湖皆言牧兄轻功盖世,今夜月朗星稀,山间清岚袭人,你我又身处青莲故地,吟古诗纵美酒,正是良辰盛景,牧兄何不施展绝技,给我等开开眼界。’
此时牧青主以至酩酊,双颊微红,摆了摆袖子,道:“世道如此,纵你武功盖世又如何,不过是旁门左道,老兄别取笑我啦,”
友人又劝道:“牧兄何出此言啊,自然,逢太祖以来,世代君王重文轻武,不过是为了抑制心有谋逆的武人,虽说如此,武人中忠志高义之士也都多受后世敬仰,前有杨公继业满门忠烈,后有武襄公狄将军盖世英豪。牧兄文可羡哑濂溪三百学士,武能长剑断水,身轻如燕。正是当今天下不世之才,何出妄自菲薄之言啊。”
牧青主酣然笑道:“如今你我在李白故地,你说此间有清风明月,又有古景飞流悬瀑。自当是该酒到尽兴,只是与我休要再言什么浮华功名,须知太白亦有诗言: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诸位说要看看我的功夫,嗯...”说罢四周看了看,只见眼前就是对面悬崖上的飞流悬瀑。便欣然道:“就这个了!”
只见牧青主说罢径直投身落入谷底。看官须知,庐山观瀑台与瀑布间有一道深谷,正是万年飞瀑水流穿凿而成,其间深可千尺,凡夫俗子若投身于此,那只能是要寻短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此处,酒馆中寂然无声,有人稍稍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有人半张开口无声惊叹,也有人这一折听了无数遍,知道这里是说书人丢了一个包袱,可还是不禁心生惊悚。
只听醒木又一响,说书的朗然道:“其时月色清朗,牧青主一袭白衣落入深谷犹如一道白练,盈盈然没入黑暗。众友人无非都是些风流士子,哪儿见过这般情形,刹那间,纷纷酒醒大半,面面相觑须臾后,纷纷呜呜然,涕泪夺面而出。刚才劝牧青主显露绝技者痛然道:“我何其糊涂,明知牧兄不为世俗所明,偏偏用浮华功名激他显露绝技。牧兄酒已大醉,投身入谷分明是弃身于世,寻了短见啊!”突然,谷中朗然传来一阵笑声。“诸位多虑了!青主虽痴,不至于此!”
此时月映飞瀑,如泄银流彩,只见深谷中腾挪浮跃起一白影,有如白龙逐月,片刻便由谷底登上万仞悬崖。
众友人惊喜交加,无不心中暗道:’真可谓是个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牧青主真乃神人当世,天下无双!’思至此处,那牧青主已经飘然归来,两山之间足有百丈,中间隔着些野竹松柏,可见牧青主之轻功早已臻入化境。
眼见牧青主归来,众人早已酒醒大半,而牧青主依旧面泛微醺,履地之后踉跄颠倒,待到坐下,又取盏斟酒,欣然邀人痛饮。众友看眼前这高人性情至此,转惊为喜,便接着饮酒作乐,酣快痛然更胜于刚才。
待到东方既白,众人枕曲藉糟,山中人居之处,鸡鸣犬吠之声已起,众人纷纷醒来。正要回味昨夜惊魂一场,四顾之后,已无牧青主踪影。独有一年岁稍长者道:“牧大侠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来时即来,去时即去,自古高人多半如此,各位无需惊讶。”
不知情者,面面相顾,皆言恍若隔世。”
又是一声醒木。
说书人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时台下,有人道:“金先生,你果真见过牧青主本人?他长什么样,现在何处啊?”
此类风闻,始终都是坊间流行的谈资,于是满堂看客纷纷唤说书人说来听听。
说书人见情形如此,面孔稍显难色:“这.....在下自然见过...”
二楼台上忽然有人冷笑道:“哼,我看你这老点子根本没见过牧青主,不过是借着这个名头来京城骗吃骗喝!”
众人向说话声看去,之间靠栏杆一桌上有一伙人,上首坐着一个锦衣少年,神情甚是倨傲。
下边有人嘀咕:“是谭家那个公子哥,都别作声,免得再生什么是非”
原来此人就是京城巨贾谭峰宇的小儿子谭连城,排行老四人称谭四郎。因为谭峰宇前几个子嗣不是早夭就是病亡,只剩谭四一个独子,所以自幼宠溺有加。谭四郎资质过人,不过自幼心术不正,好声色,喜犬马,时常故意寻衅仗势欺人,纵使有人鸣冤官府,多半都了了而终,盖是其父早已上下打点。京城百姓闻之如虎,称其为“恶少谭四郎。”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其父谭峰宇从前只是京郊一贩夫,后阴差阳错与还未及第的蔡京结识,徽宗即位以后,派人去江南搜集奇石异宝,此时已然得势的蔡京便举奏故交谭峰宇作为东南部刺史为皇家搜采花石,其间敛聚民脂不计其数,谭家也因此成为京城受屈一指的豪门巨富。
说书人金先生虽说初来京城,可是江湖卖艺多年,看了看旁人反应就知道这是要来砸场子,自己初来乍到,无依无靠,若摊上什么是非,恐怕...
谭四郎又道:“我看,不只是你没见过,这牧青主恐怕根本就是查无此人,或者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不然,为何坊间故事这么多,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门派,哪里人氏。鬼话连篇,来,说书的,你嗓门亮堂,骂一句牧青主,小爷赏你一两银子,这买卖稳赚不赔啊,来,亮嗓子,爷听着呢。”
金先生虽说只是说书艺人,也确实见过牧青主一面,辗转江湖多年,深知牧青主为人高义,多年来不慕名利仗剑行侠,只因不喜俗名坠身所以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虽然只是一介艺人,可要自己因为钱财张口辱骂这等大侠,良心难免不安。于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台下众人深知这是谭四郎故意寻衅,都忌惮谭家权势,不敢作声,亦不敢起身离座。
这时,柜台后边一阵嘈杂,刚才捧筐收赏钱的那个小厮冲了出来,柜台里边,老酒保阻拦不住,低声叫道:“回来!你回来!”
那少年抢到台上,指着谭四郎道:“你不过是个贩夫之子!四民之贱!凭什么说牧大侠盗世欺名?”
谭四郎笑笑,也不生气,只是好奇,“满城百姓都惧我家权势,一个酒馆跑堂的哪儿来的胆量和我叫板?”于是示意早已起身准备动手的一众家丁坐稳,温声道:“你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那少年昂首朗声道:“我是白家...白必安!”
谭四郎缓缓起身,走到栏杆边上,上下打量眼前这白必安。还是喜眉笑眼地说:“这小脸倒是生的好生英俊,就是脏了点儿,这样吧,小爷赏你一滴金汁玉液,让你洗洗干净,好去烟柳花巷卖卖屁股,也算送你一桩买卖。”说罢呵了一口浓痰,啐向白必安面门。白必安避之不及,这口痰竟正正好好糊上了脸颊,眼见受此大辱,登时恨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正要冲到楼上与这恶少动手。可连台都没下,就被冲下来的三个家丁架住动弹不得
谭四郎慵然倚在栏杆边上,端起茶碗嘬了一口,眼睛也不抬一下,就指唤家丁道:“这人看着呆头呆脑的,恐怕不知道怎么洗脸,你们几个别愣着,帮帮他啊。”
说罢,三个家丁,两个架住白必安令其动弹不得,一个掖起袖子,抡圆了胳膊,开始抽白必安耳光。满堂之上,鸦雀无声,只听见阵阵掌掴之声。
挨了二三十下之后,白必安双颊肿胀如球,满脸鲜血。却一声不吭,挺着身子毫无求饶之势。打人的家丁看着这不满十三四岁的少年,虽遭如此欺侮,竟是铮铮傲骨,毫无惧惮之态,不免心中憾然,手上也迟疑了下来。
谭四郎也有些好奇,这小厮竟然还不求饶。便道:“你只消说一句,牧青主欺世盗名,今天就算把你洗干净了。”
白必安依然目光凛然,咬牙不语。那家丁听少爷有令,便也不再迟疑,上手照旧掴打。
又挨了二三十下,白必安双颊爆裂,面目全非,双唇嚅嚅道:“我白家世代读书,畏强权而委屈求饶者,非男儿也,为求全而讽谤侠士者,非仁义也。”
只听此时有一妇人高声喝道:“住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二楼靠窗角落里一个异族孕妇起身凛然道:“光天化日,皇城脚下,没有王法了么?”说罢低头向同坐伏案戴斗笠的人耳语道:“快醒醒,楼下那孩子因为你快要被打死了。”此人支起身子,低声道:“不是你叫我不要掺和是非,怕惊动胎气么”
那妇人嗔道:“人家因为你挨了好几十下耳光子,你不在倒罢了,你人就在这儿,也真坐的住!”
那人又道:“不过是俗名而已,这天下谁不是欺世盗名,何况我一人。”此人虽然居于角落里,可是所言每一字都朗然浩荡,满庭皆闻。
那妇人正要接着数落。这人又道:“不过,好一个委屈求饶非男儿,诽谤侠士非仁义!”说罢,众人只觉一阵劲风,但见一道黑影落在白必安身边。
此人头戴斗笠,身披玄袍,身姿傲岸挺拔,神情泰然,好似并不在意一边的魁梧家丁。只是捧起白必安受伤的脸。凄然道:“好孩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赔上这张脸,值么?”
白必安执拗地点了点头,嚅嚅道:“值!”
“你记着,我今天救你,并不为你莽然出头,也不是为你维护牧青主名声,而是为你不畏豪强铁骨铮铮。切记江湖险恶,只是莽撞仗义,难能善终啊。”
谭四郎见半路杀出个这人,坏了一时兴致,就大叫道:“都愣着干嘛,揍他啊。”
那人抬起头,看着谭四郎,笑道:“你说他们几个?”
说罢三个家丁纷纷僵直倒地,原来刚才落地之时,此人早已点了三个家丁的玉枕穴。谭四郎大惊,从小娇生惯养哪儿见过如此高人,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只见那人缓缓团起一掌,陡然向栏杆击去,掌风所及,栏杆应声崩裂,谭四郎无所依立,坠落下来,重重砸在一楼的桌子上,不过并无大碍。
当众人目光看向谭四郎狼狈之态时,那人对白必安微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回家去!”说罢悄然而去。
再看那妇人,早已不知所踪。
众人看着谭四郎出丑,心中无不畅然,可又不敢表露。看了一会儿,待谭四郎立起身子,都纷纷扭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当众人回过神,看刚才那黑衣高人时,早已不见踪影。台上只剩下三个僵直倒地的家丁,和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说书人金先生。
说书人刚才看到了黑衣人面目,惊讶的竟然语无伦次低声道:“牧..牧...牧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