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果不尽如人意,反而给您添堵。”有村低下头,向宫泽道歉,“真对不起。”接到光诚学园拒绝的电话几天后,宫泽来到在横滨的有村的商店。
那天以后,宫泽一直在思索陆王接下去该怎么走。
然而,他始终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于是这天,他来拜访有村,顺便讨讨主意。跟有村聊聊,说不定能得到什么启示——他心里暗暗怀着这样的期望。
“听说,给小钩屋的陆王投赞成票的人也不少啊。”有村大概是旁听了讨论的整个过程,告诉了宫泽不少内幕,“反过来说,也可以说跟亚特兰蒂斯对阵,你们毫不露怯,好好打了一仗啊。”
确实,这次面对亚特兰蒂斯也并没有一败涂地。不过,宫泽也深刻体会到,离胜利还有一道必须要翻过去的高墙。
亚特兰蒂斯有小钩屋最缺少的东西——业绩。还有,在这次的失败尝试中,宫泽深切感受到,最大的难题就是鞋底。
“如果不能克服这两道难关,陆王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我现在毫无方向。”
宫泽将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我想,有村先生说不定有主意。”
有村有些惊讶。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中听,像是见死不救,不过,想办法解决问题,这是宫泽先生的工作啊。”这是很痛切的鞭策,“业绩不是一天做成的。就算是亚特兰蒂斯,也是五十年来作为制鞋商不断钻研,才有今天的成绩。五十年前,亚特兰蒂斯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公司,资金也不充足,曾和宫泽先生有过同样的烦恼,也要不停奋斗。在奋斗中,他们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
有村说得很对。“如您所言,鞋底是鞋最重要的部分,宫泽先生。没有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很多人每天都在寻找和研发又轻又结实还柔软无比的材料。要拿到参与市场竞争的门票,必须在这场看不见的战斗中胜利,否则无法战胜他们。如果没有钱,就靠下功夫取胜。总之要占一条。想要给跑鞋业界一记重拳,那就堂堂正正地打败亚特兰蒂斯,确立自己的地位。”
“打败亚特兰蒂斯……”
有村点破了现实,宫泽必须要去跟强有力的对手挑战,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想退缩。
门铃响了,一群年轻学生进了店。大概是认识,一看见有村,他们就亲热地交谈起来。
“您忙吧,打扰了。谢谢您的意见。”
宫泽逃也似的离开了商店,他更加觉得无路可走,踏上了回车站的路。
“那家伙,把我训了一顿。”
当天晚上,在“蚕豆”的吧台上,他和安田一起喝着酒。
从横滨回来,处理积压下来的工作时,有村扔下的话仍然在他脑中回响。一个人面对全部问题的感觉太沉重了。
“说实话,我想得太简单了。”宫泽盯着啤酒杯,说,“但是,现在这么下去,不可能赢过亚特兰蒂斯。我们的资金实力相差悬殊。”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的高墙啊。”
“是啊。”宫泽十分懊恼,“没有业绩,没有钱,什么也不懂。”
“还没有鞋底。”
“啊,是啊。”
在最灰暗的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就是安田最大的优点。宫泽不情愿地点点头。
“确实,鞋底也是我很在意的。”安田抱起手臂沉思起来,“所谓足袋的鞋底,其实就是布。在鞋底贴上生橡胶,就不再是足袋了,变成了鞋。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就要去跟亚特兰蒂斯这样的大公司去竞争了。”
“但是,不贴鞋底的话,也是不行的吧。”宫泽说。
在土地面上短距离跑还可以,但在沥青路上长距离跑的话,就要保护脚不受路上障碍物的损害,承受地面的冲击,鞋底是绝对必需的。
“如果生橡胶可以的话,亚特兰蒂斯早就这么做了。也不用特别投入开发费去造新的鞋底了。”
宫泽苦恼地看着安田说:“看来真的必须从这里开始重新讨论了。”
他回过头来反省过去。
地下足袋的鞋底是生橡胶。作为足袋厂商,安于现状是不是太天真了?就算知道耐久性有问题,还是一味简单地想要降低价格。
“没钱可不是对顾客说得出的借口啊。”
安田毫不隐瞒地说出了心里话。确实如此。
“感觉好像找到点门道了。还有,大和食品的茂木先生那里——”
宫泽摇了摇头。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行家。一个小镇工厂忽然给F1赛车队供货,哪有那么容易。”
宫泽这么一说,安田再没有吭声。
酒越喝越多,夜也越来越深了。
2
“辛苦了。”
跟从训练场上下来的茂木打招呼的人,正是亚特兰蒂斯的村野。
“状态怎么样?”
“哎,还可以。”
村野一脸笑容地问,茂木模模糊糊地回答。在他背后,田径队的队员们还在继续练习。只有茂木是另一番景象,坐在干枯的草地上,专心地拉伸肌肉。
坐在旁边长凳上的村野问道:“新跑法怎么样了?”
“那个啊,还没有适应好……”
面对村野,神经紧张也是当然的,不过,要回答这个最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茂木的情绪也禁不住浮躁起来。
“要不换换鞋底吧。”
茂木停下拉伸运动,抬头看着村野。
“会有变化吗?”
“会有变化。”村野断言,“不然你觉得,我这样的跑鞋顾问,是做什么的?”之前,他从没做过如此细节上的调整。也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实际上在比赛中,成绩也在不断提高。跑步方法就像是软件,鞋子就像是硬件,两者有多大的关系呢?茂木自己也并不完全明了。
“能给我看看吗?”
茂木脱掉脚上的鞋递给村野,村野虽然言语不紧不慢,但马上变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一个真正目光锐利的专家。他仔细端详着鞋子,又翻过来看看鞋底,用手指摸了摸,也许是在检查磨损的状态。检查了磨损状况后,他在脑中迅速查询自己的经验库,寻找着解决方法。
不久,村野把鞋子还给茂木,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久,却让人感到漫长无比。
“要不,用薄一些的鞋底吧。”村野再次开口问道。
“薄一些?”
“也许要薄上个五毫米左右。”
茂木不知道怎么回答,踌躇了一番。
“你是说,用薄的鞋底更好?”
“整体上,用一个更平的鞋底吧。”
此时,茂木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之前见过的鞋子。他早就把行田的足袋厂商制造的那些鞋子,塞进抽屉里了,但那封信上的一句话,却神奇地留在他的脑中。
——只有不受伤的跑法,才是通向胜利的最短距离。
那位足袋厂商在信上写着:“中掌着地才是人类本来的跑步方法。”这正是现在茂木要努力习惯的跑法。
茂木好奇地问:“中掌着地和全掌着地,是人类本来的跑法吗?”
“不知道人类本来的跑法是怎么样的,不过要长期安全地跑步,掌握这个要领确实很重要。”
村野的解释让人似懂非懂,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不用详细解释茂木也明白,这家足袋厂的想法和产品概念,都并非胡说八道。
“虽说困难重重,还是边调整边试试看吧。”茂木陷入了沉思,村野安慰他说,“不要着急,越是着急情况越严重。那样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谢谢!”
此时远处有人在叫:“村野君。”
今天小原也来到了练习场。他挥挥手叫村野:“过来一下。”
小原作为亚特兰蒂斯的营业部部长,不时也会来公司,茂木也认识他。不过对这个人,茂木喜欢不起来。在茂木受伤之前,小原还一直跑前跑后地讨好,受伤之后,就算两人面对面,小原也不怎么好好和他打招呼了。不能跑步的选手就没用了——小原的态度似乎将这句话写在脸上,视茂木若无物。
实际上,大和食品田径队有好几位知名选手,就算无视茂木,对亚特兰蒂斯来说也毫无损失。
村野不知对小原作何感想,但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郁闷的表情,仿佛是几许真实想法的流露。
“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带来。”
村野说着站起身来,说了声“再见”,轻轻挥手离开。
两人年纪相差三十岁,但村野仿佛大哥一样。茂木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一团暖意,他感到自己有救了。
“喂,我们可不是做慈善的。”
村野走近,小原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抱怨道。
村野还没搞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小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茂木啊,我说的是茂木。”
“那个人已经废了,我不是说过了嘛。都不知道他的伤能不能复原,不行了,不行了。”
小原在村野脸前摆着右手:“就算复原了,以前那种跑法也肯定不行了。这家伙已经不再是当红炸子鸡了。”
“没有这回事。”面对小原的宣判,村野也忍不住反驳,“只要治好了,还是可以跑的。”
小原强势地反问:“什么时候能治好呢?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复原,你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在他身上?”
“改变鞋的样式,就能帮助他改变跑步方式。可以尽早让他康复。”
“所以我才问是什么时候。”比村野小十岁的小原愤怒得两颊直颤,“你搞清楚了吗?你就是个跑鞋顾问,所以说话不负责任,我们肩负着公司给的任务呢。这种事不允许发生。你要是一意孤行,就要有自掏腰包的思想准备。你们这些跑鞋顾问,照我吩咐的办就对了。”
村野还在寻找反驳的言辞,小原已经转身走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压抑不住的愤怒化作一道激流,在村野的脑中奔涌。
今年,村野马上就五十三岁了。
从关西的高中出来,他去的第一家公司,是神户市内的一个鞋厂。一开始他被分配到一个约有两百个员工的工厂,那些熟练工前辈将做鞋的基础知识一一传授给了他。不过,因为是中小企业,村野才能在那里体验整个做鞋的流程,得以掌握了在大公司工作不可能学到的经验和技术。
村野迎来转机,是在二十五岁以后。
他工作的公司倒闭了。债权人蜂拥而来,工厂里的缝纫机和其他机器都被扣押了下来,或是直接拖走。村野亲眼看见了这一惨状。之前在他脑中建立起来的工作观“哗”的一声坍塌了。
人生只有一次,要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村野下定了决心,于是他以自己一直喜欢的运动鞋领域为目标,应聘了当时不过是中坚企业的亚特兰蒂斯制造部门,他的业务能力得到认可,顺利地被录取了。
美国的制鞋公司亚特兰蒂斯,跟在神户市内勉强维持的前公司完全不一样。
亚特兰蒂斯全自动化的工厂分散在美国和亚洲各地。厂里经常贴着目标数字,员工似乎时时处于股东的监视之下。公司有多个产品线,都建立在市场调查的基础上。光是跑鞋,也分练习鞋、比赛用鞋,品类繁多,产品线没有漏洞。
村野以前工作的厂商,依赖社长和厂长的直觉进行产品开发和库存管理,但在这里,一切都依据数字下判断。
分界严格,不容糊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个管理清晰的公司。
在这家公司,村野的头衔是“高级制鞋顾问”。这个头衔很难理解,但如果对比一般公司,大概是课长级别的待遇。
村野的工作,就是来往于大和食品这样拥有田径队的实业团体和大学的田径队之间,向选手推荐亚特兰蒂斯的鞋,提供赞助。所以,他归营业部管,顶头上司就是小原。
他们给选手的鞋大部分是无偿提供的。顶级选手要穿着亚特兰蒂斯的鞋冲击奥运会,就必须取得他的脚样、形状和脚背高度。鞋的设计也要单独应对,然后记录下比赛数据,提供最合适的鞋底材料,设计出最合适的形状。制造独此一双的鞋,花费不菲。但如果选手能在奥运会的大舞台上大放光彩,亚特兰蒂斯跑鞋也会出现在全世界的转播画面上,获得巨大的广告效果。
对田径队选手来说,能成为亚特兰蒂斯的赞助选手,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未来的发展可能性得到了承认。作为跑鞋顾问,村野的主要工作就是定期拜访这些选手,帮助他们克服各种各样的问题,迈向巅峰。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下的开发数据和失误记录,会反馈到新产品开发现场,就像汽车公司将赛车比赛中的经验运用到投入市场的车型上一样。
到目前为止,村野陪伴过的运动员中,不少人参加了奥运会。有大约一半的人能参加马拉松国际大赛,他们都曾和村野一起协作,最后穿上亚特兰蒂斯的原创跑鞋,因此村野的名号在业界中也算响亮。
但是,就算村野名声在外,在亚特兰蒂斯这个公司,他也并不处于有利地位。
亚特兰蒂斯的管理和现场是分离的,营业部部长小原是美国总公司录用的管理干部,村野只不过是日本分社雇用的现场专业人才。
就算小原令人生气,但如果要动起刀来,被割舍的还会是村野。
村野对待遇也有不满,但是现在还能坚持工作下去,只能说是喜欢跑鞋顾问这个工作。
村野工作的大半内容,是跟选手沟通。
某个选手性格如何,对什么感兴趣,未来想如何发展,自己应该怎么帮助他……
村野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上面记下了他赞助的所有选手的各种信息。就算这些信息跟鞋并不直接相关,也对理解选手本人至关重要。在收集这些琐碎的情报和交流的过程中,村野获得了选手们的信赖。正因为他能提供符合选手各种期望的鞋子,选手才一直穿他的鞋子。
村野总是和选手们一起战斗。
就算选手们走了下坡路,或是因运动受伤,他也绝不抛弃他们。一旦开始赞助某位选手,除非选手自己说出“我要退役”,否则他都会一直跟这位选手并肩作战,永远支持他。
“什么啊,指手画脚的样子!”村野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道,“赛场上可不是讲经营学的地方!”
一路上跟选手擦肩而过,村野不停地出声打招呼。他走到刚才的长椅边,坐下身来。
“没事吧?村野先生。”
茂木还在做拉伸运动,看见村野,问了这么一句。大概是自己的不快已经形之于色。这家伙真不错,村野想。“啊,我们就是谈了谈晚饭吃什么。”说着,他发出爽朗的笑声去掩饰。
3
接下去怎么办呢?宫泽一直烦恼不已。七月马上要过去,八月即将开始的一天,一件意外的好事降临到他头上。
“社长,一个叫‘町村学园’的地方打来了电话。”
当天早上,宫泽像往常一样来到社里。正在整理营业资料,办事员把电话接了进来。町村学园这个名字,宫泽从没有听过。
“我是町村学园的栗山,是光诚学园的井田介绍的——”
前几天,在光诚学园和町村学园共同举办的研修会上,栗山遇到了井田,偶然说起了小钩屋的事。原来光诚学园和町村学园是同一体系的兄弟学校。
“正好我们学园准备在体育课上使用足袋,正在寻找厂商。”
“谢谢您特意打电话到我这里。”
宫泽手握话筒,低下头。原来一笔生意在不经意之间就能谈成,这次就是如此。
“方便的话,我想请您过来详细谈一谈。”
两人约定好,宫泽第二天下午去位于千叶县佐仓市内的町村学园拜访。
“谢谢。”宫泽放好话筒,再次感谢这妙不可言的缘分。
第二天下午三点刚过,宫泽就开车出了公司,去拜访佐仓市内的町村学园。
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抱着装满样品和资料的纸箱,横穿过正在举行俱乐部活动的操场。
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栗山,看上去仪表堂堂,堪称为人师表。
“之前多谢您来电咨询。”
宫泽把带来的足袋样品摆放在桌子上,详细说明了小钩屋生产的足袋的种类、品质、业绩等。鞋子的事他不熟悉,说到足袋,那可是自己的老本行。
栗山不时露出钦佩的表情听着,说着说着,宫泽意识到,这次的谈话就是一次竞标。
“谢谢您的详细说明。不过,还需要监护人的理解才行啊。”
宫泽感觉到栗山的表情闪过一丝犹豫。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道。
“那个,这些事其实跟宫泽先生没什么关系,不过有些家长觉得穿着足袋在学校操场上跑步很危险。我们只好说学校操场都铺得很好,才说服了他们。”
栗山的说法很委婉,但一看便知,在决定采用足袋之前,校内也经过了好几轮争议。
不过,此时宫泽忽然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意想不到的主意闪过他的脑海。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一件产品想拿给您看。”
“还有吗?”
“放在车里,可以的话我去拿。”
“我倒是不介意。”栗山回答。
宫泽马上回到学校的停车场,从车后面的座席上取出放在那里的盒子。
“实际上,我们还有这样的产品。”
从盒子里面拿出来的是陆王的样品。
“哦,这还真有趣。”
栗山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陆王。首先跃入眼帘的是蜻蜓图案。栗山翻过来看鞋底,鞋底贴着生橡胶,他睁圆了眼睛。
“还有鞋底啊,这双足袋。”
“这是我们最近开发的新产品。比起一般足袋来说,这种产品有鞋底,就算操场上有东西,也不容易受伤。穿上的感觉也跟足袋一样,光着脚也能穿。您知道几十年前,还有马拉松足袋这种东西吗?这双鞋就是它的现代版。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陆王’。”
“陆地上的王者吗?”栗山笑了,忽然又变得严肃起来,“那就麻烦您了,能给陆王报个价吗?可以传真过来。还有,可能的话,这个样品就放在我这儿,可以吗?”
和町村学园的商谈,朝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怎么样了?社长。”
宫泽回到社里,安田的脸马上出现在社长室外。“进展顺利吗?”
“哎呀,最后又变成了竞标。”
安田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大概他们也约了好几家足袋厂商吧。品质上他们自信不输给别人,但价格上就不知道了。竞争对手为了争取订单,或许会提一个低价。
“真难做啊。”
“是啊,阿安。陆王能给我们估个价吗?”
“陆王吗?不是足袋?”安田吃惊地问。
“啊,是陆王。对方说让我们报个价。拜托了,十万火急。”
宫泽说明了情况,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安田也一脸惊讶。
“真是的,谁知道结果会发展成什么样,做生意这件事真是无法预料啊。”
安田说着,回去坐下来算了一个小时,总算把大致的成本价算出来了。这个价格再加上小钩屋的利润,比起足袋价格稍高,不过材料不一样,也没办法。跟其他足袋厂商给出的报价相比,应该是最高报价了吧。但是,如果降到跟足袋一样的价格,小钩屋就会出现赤字。
“社长,这样的话,可能会落选啊。”
三天后,栗山忽然打来电话。
“前些日子多谢您了。”电话里栗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我们讨论过了,就准备用贵社的陆王。拜托你们了。”
真的吗?
宫泽脑中“啪”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是陆王第一次卖出去。
“谢谢您照顾。”
宫泽拿着话筒,不住地低头致谢。涌上来的喜悦令他浮起满面的笑容。
4
“辛苦了。”
“辛苦了。”
田径队的队员一个个从训练场上归来,互相寒暄。
如果是平时,训练结束,充实感和解放感会让训练场边生气勃勃,但今天的训练场,似乎飘浮着一丝紧张的气氛。
下个周日,夏天的著名赛事富士五湖马拉松就要召开了。大和食品也要派出一名邀请选手和两名一般选手。这次的夏季马拉松,选手要在炎炎夏日跑过标高八百到一千米的高地。通过这次的马拉松大会,也能预测出秋季开始的马拉松季热门选手的动向。出场选手明天就要去河口湖,周六要做最后的调整。
这一天,茂木也有其他的安排,他准备和队员们一起去训练场,这时,有人叫住了他:“茂木君。”
是亚特兰蒂斯的小原。小原脸上浮现出做生意时的笑容,亲切地把手搭在茂木肩头,问:“最近怎么样了?”
“这个嘛,马马虎虎。”
茂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小原一看便知,他的调整安排跟其他队员不一样。茂木心想:这个男人平常不大理睬自己,不知这次是何用心。
“之前,村野说的鞋的事啊。”小原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还要请你再等一等。”
茂木有些莫名其妙,小原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你看,你现在还在调整中,就算现在给你鞋,也不能在比赛里用,还是等你的跑法改好再说吧。”
前几天,村野提出,为了改善跑法,可以调整鞋底。这可以帮助他早日完成跑法改造。但小原所说的似乎完全相反。
“但是,村野先生——”
茂木想要争辩,小原看着远处的村野,找了个借口:
“村野好像搞错了。我们赞助的前提是,选手要穿上我们的鞋,去参加比赛。”
茂木一脸僵硬的表情看着小原。
“总之,就是说,我不再是你们的赞助选手了?”
“话不是这么说。”小原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夸张表情,“我想说的是,请你早点康复,就这样。”
这个拒绝很委婉。
这时,村野好像注意到了他们在谈话。他对正在交谈的选手举起右手致歉,快步穿过训练场跑来。
“茂木,有什么事吗?”
村野并不对小原说话,而是对着茂木打招呼。
“我们正在谈你之前说的鞋的事。”
茂木还没回答,小原插嘴道。
村野的脸色变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已经显而易见。当然,茂木并不知道,在亚特兰蒂斯公司内部,围绕茂木的鞋发生了怎样的争执。
不过,村野正用一副可怕的表情盯着小原。
“就是这么回事,茂木君。”小原无视村野,再次对茂木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快点康复啊。”
他啪地打一下茂木的肩膀,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当场离去。
“我们部长说什么了?”村野低声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茂木眼神虚浮地回答,“他只是说,鞋要在能参加比赛后才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切——”村野发出明显的轻蔑声,然后面对茂木说,“真对不起。”他低头道歉,“您的鞋,今天是来不及了,不过我会拿来的——”
“不用了。”茂木打断村野的话,自暴自弃地说,“我觉得没关系。”
村野无言以对,现在茂木脸上浮现出来的,是寂寞的笑容。
“你们也要做生意,我明白,别管我了。”
“喂,茂木——喂——”
村野还想说什么,茂木转过身跑去了训练场。
周日的富士五湖马拉松,茂木的对手毛塚也会参加,是媒体瞩目的焦点。茂木在上次的京滨国际马拉松上,因为运动损伤中途退出,毛塚收获了日本选手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次会有怎样的表现,也是人们注目的焦点。
现在,就算去体育报纸上找,也看不到茂木的名字。而且,小原的话实际上就是终止赞助的通知。看来世人已经在慢慢忘记他了。
茂木转身回到宿舍,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从鞋箱里取出拖鞋。他把脱下的亚特兰蒂斯鞋拿在手里,想起当初他们把赞助鞋递到自己手上的情景。
“茂木君,今后请一直让我们支持你。”
那时他刚进入大和食品。小原满脸讨好地接近他,当时说的是:“请务必穿着我们的鞋,在比赛中获胜。为此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你。”
当时他说的,可是“不惜一切代价”哦。
愤怒涌上心头。怒火到底是朝向小原,还是朝向自己,他也说不清楚。怒火难以抑制,回过神来,茂木已经将手里的鞋狠狠摔在地板上。
这双鞋,我再也不穿了。
茂木拾起地上的鞋,使劲扔进身边的垃圾桶。
5
“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回到日本桥的村野,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就跑到部长桌子面前。小原已经提前一步坐车回到公司,松开领带,表情放松地坐在桌前,他从文件上慢悠悠抬起头来。
村野怒气冲天,周围的员工都好奇地看向这边。
“什么事啊?”
“茂木啊,茂木的事!”村野口气很不好,“能不能别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小原“啪”的一声扔下手里的圆珠笔,靠在椅背上。“自作主张的是你吧。是谁说要去赞助受伤的选手?我不是说不要白费钱吗?”
“那你就是说,跟选手之间的信赖关系就一文不值了?”
到现在为止,村野还没有和小原正面顶撞过。不过,现在,村野毫不畏惧地顶撞上司:“我们的工作建立在和选手的信赖关系之上。你明白这一点吗?”
“还用你说?”小原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这种事,用不着你来提醒。看好了,我对茂木的态度,就是我们公司的态度。亚特兰蒂斯只赞助未来有希望的选手。达不到这个标准,就必须自费买我们家的鞋。你要是自作主张,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就算受伤了,茂木也是很有希望的选手。现场的事,不是由我们来决定吗?”
村野因为愤怒,声音都在颤抖。怒火一旦打破脑子里的理智,就算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上司,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假装精英的拜金主义者。
小原看到,村野盯着他的眼睛里有漆黑的愤怒在燃烧。
村野愤怒不已,肩膀都在颤动,小原开口说:
“缩减成本是公司的方针。”他平静的口气令人生厌,“虽说现场由你负责,但你要是任性妄为,我们也不好办。要是不认可,就只好把你调离现场了。”
“我这三十年,都陪着选手走过来了。”村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些都不算数吗?”
“陪伴、赞助了选手多少年,积累了多少经验,都和这个没关系。”
小原断然说道:“我再说一次,这是公司的方针。你还是住嘴,乖乖听话吧。”
“是吗?我明白了。”村野说,“不过,弃选手于不顾的方针,我无法苟同。也不觉得正确。如果这是公司的方针,那就把我调离吧。”
说完这句话,村野好像听见周围看热闹的同事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都知道村野在日本田径界的地位。
像小原这种从一流大学出来,在美国著名大学取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是,连续三十年一直守在田径赛的现场,获得如此多选手的信任的人,找不出来第二个。
“是吗?你要是这么说,那也没办法。关于这件事,我不再发表意见。”
小原说着,已经开始无视村野,再次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文件。
村野心中,有一个以前一直忽视的疑问渐渐清晰。
对这个公司而言,自己到底算什么?
因为做着自己觉得有价值的工作,所以他一直毫无怨言。但是,亚特兰蒂斯并没有善待村野。
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和自己整个人都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没有得到充分的认可。他回到办公桌前,放好东西,说了声“我先走了”,就离开了公司。
没有人追上来。在公司里,公然违抗小原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村野走出公司,被黏稠的夏夜空气包围。
下个周日,就是富士五湖马拉松比赛的日子。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件工作了。”
村野独自走向酒吧街,钻进常进的店的门帘,坐在吧台前,陷入了深思。
6
“真棒,社长。这是值得纪念的一步啊。”
坂本本来是一个无论何时都风轻云淡的人,今天,他的声音里也渗出一丝兴奋。
周六的晚上,大家在“蚕豆”召开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来的人有宫泽、安田、明美,还有椋鸠通运的江幡。安田虽然告诉坂本“你好不容易休息,不来也可以”,但坂本还是来了。
“做生意总有些意想不到的缘分啊。”明美感慨万千地说,“这次介绍那个学校的,是我没考上的光诚学园的老师哎。”
上次开发小组集合,还是在光诚学园投标后。当时展示很成功,宫泽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却是一败涂地。这次好不容易从低谷爬出来,赢得了订单。
“虽说输了投标,却还是获得了应得的认可。”宫泽说出自己的分析,“虽说是歪打正着,但我想以此为契机,以学校为中心展开推销。不过……”
宫泽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所有人都向他投以惊讶的眼光。
“怎么了,社长?”安田问。
“接到订单固然是件好事,但采购原料又要花一大笔钱。所以阿玄没给我好脸色。”
“什么啊,说这种话,真让人泄气。”
安田皱起鼻头,一脸悻悻,两手抱住后脑。
“他年纪大了,所以顾虑太多。”明美也扫兴地说,“我觉得,只要是对公司有好处,就应该尝试各种新东西,但常务这个人太顽固,怎么也说不通。”
“只要做出结果,富岛先生也会理解的。”坂本安慰大家,“我现在觉得,就像这样从学校开始,慢慢扩大供货范围,是个不错的主意。孩子们对足袋有了亲切感,长大以后就还有可能购买足袋。这也是抓住未来潜在客户的机会。”
“所言极是。”宫泽刚喝了一口啤酒,又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不过,我还是希望茂木裕人能穿上我们的足袋。”
“要是他愿意穿,就能成为很棒的宣传了。”一直坐在角落不怎么说话的江幡说,“不过,以前我在杂志上见过,茂木穿的是亚特兰蒂斯的鞋。这样的话就难说了。亚特兰蒂斯有村野先生那样的人。”
“村野先生?”宫泽问道。
江幡说:“是有名的跑鞋顾问。”
“跑鞋顾问是干什么的?”明美赶紧问。
江幡回答说:“是为选手试鞋的专家。每个厂家都希望选手能穿自己的鞋,所以需要给选手配这样的专业人员。不过,村野先生很特别。”
“还真是排场大啊。”明美说。
“倒不是排场的问题。”江幡笑着说,“我在田径队当运动员的时候也跟村野先生聊过,他真的是一个很认真负责的人。而且为选手考虑得无微不至。我是一个二流田径运动员,不过,他就跟我说过一次话,就记下了我提起的事,还有我跑步的习惯,第二次再见面的时候,还给了我不少建议。因为有村野先生在,很多选手,其中不少是参加奥运会的选手,才选择和亚特兰蒂斯合作。”
“有这样的人跟进茂木,对我们很不利啊,社长。”安田说,“教练也不把我们当回事,还是去找找看有没有现在虽然籍籍无名,但未来前途有望的选手吧。对吧,江幡,你认识谁吗?”
被这么一问,江幡嘴中念念有词:
“哎呀,我现在已经离开赛场好多年了,当时同期的伙伴也有跑过箱根大赛的,但现在大家都已经退役了,没几个还在一线了。作为选手没有好成绩的话,也当不上教练。”
“田径比赛的世界也很残酷啊。”安田有些失落地说。
“光靠田径比赛,也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来当司机啊。”
听江幡这么一说,宫泽反倒心里有谱了。
“好吧,现在我们都清楚,要让茂木选手穿我们的鞋是很困难的。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自己还有问题没有解决,恐怕要先解决这个问题。”宫泽说。
那就是鞋底的问题。
生橡胶鞋底适合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不过,要拿生橡胶鞋底给一流的运动员穿,就太不适合了。
“最终,鞋底开发费过高,会成为我们打入跑鞋界的障碍。”
坂本的解释很符合他银行职员的身份,不过他说得完全没错。
“开发费要五千万日元?”安田说,“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首先,掌握财政大权的,可是阿玄啊。”
“不光是钱的问题。”宫泽说,“还需要有经验的技术人员,要给他们研究开发的时间。生产设备也是必需的。光是初期投资,算一算就要花五千万日元,不,大概要一亿日元吧。”
“不能对生橡胶进行加工吗?”
坂本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但这个方案之前已经讨论过了。
“颜色是可以改变,但生橡胶的重量却是没法改变的。我们也想过打洞可以减轻重量,但技术不成熟,而且这么一来,耐久性会更差。实际上,还有一个问题。”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宫泽身上,等他说话,“如果就照现在这样,很容易出现竞争产品。现在的陆王,不过是造型新颖,又贴了一块生橡胶底。只是在设计上下功夫,同行很容易就能模仿。”
“确实。”安田一脸佩服地表示赞同。
“我们需要其他人无法模仿的鞋底,又特别又耐用的鞋底。”
宫泽皱起了眉头,浮现出苦恼的表情。“但是,这种鞋底到底哪里有呢?”
7
正午过后的气温是二十五点五摄氏度,几乎没有一丝风——
周日是一个清爽的好天气。茂木到达富士五湖马拉松的起跑地点,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
干燥的夏季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但是,茂木心情不佳。如果是以前,随着起跑时间的临近,他会情绪高涨,精神集中,但这次却不是这样。选手们的紧张情绪传染到他身上,他的心中却丝毫感觉不到与选手们的共鸣。
“预备,跑!”
信号枪一响,选手们飞奔出去,茂木茫然地目送选手们远去的背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原来是今天来做后援的前辈、选手平濑孝夫。
坐上停在附近停车场的货车,开到终点所在的山中湖畔,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待,关注赛况就行了。
跑了二十公里左右,已经有十来个人遥遥领先,成为第一梯队。四个国外请来的选手一直在比赛中占据上风。在这些选手身后,日本选手紧追不放。
“步子真快啊。”
茂木把车上的导航系统切换成电视直播,平濑说出了自己的感想。画面右上方显示的时间,已经比过去的纪录快了好几秒。第一梯队的选手中,有两个是大和食品的,为了追上其他选手,肯定消耗了不少体力。
但是,茂木的视线并没有投向自己队的选手,而是死死盯住另一个人。
那就是毛塚。毛塚在这些日本领先选手之中。
毛塚紧跟着被视为奥运会最有力候补的山崎雅弘,就在他身后几米远。他的姿势完美,不见一丝慌乱;面无表情,死死盯着自己前方选手的后背。
——毛塚选手看上去游刃有余,大概正在等着超过去的机会吧。
直播解说员的声音洋溢着兴奋。
去年在箱根大显身手的选手加入了实业团,第二次在马拉松大会上状态满分地奔跑,确实让人兴奋。
茂木感到一股强烈的羡慕和嫉妒。
过了二十五公里,第一梯队里有人开始落后。毛塚还在第一梯队中,一会儿领先,一会儿落后,和这些顶尖选手展开了角力。
“好了,我们该去了。”
平濑催促茂木,两人出了货车,此时第一梯队已经跑过了三十五公里。
两人抱着毛巾、饮料和水,走向步行五分钟远的终点,沿路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观众。
站在终点后面,茂木看着几乎成一条直线的赛道。
不知等了多久,几百米远的拐弯处出现了第一个选手的身影。观众们欢声如雷,无数小旗一起挥舞起来。
“是旺杰拉。”
身边的平濑报出这个选手的名字。这是位肯尼亚选手,经常在国际大赛上领先。几秒之后在旺杰拉身后,选手们如同烈日下的幻影一般陆续出现。
欢呼声更大了。大家都在尽情为最后的角逐呐喊。
“难以置信。”
平濑自言自语般念念有词。隔着几百米也能看到那位选手独特的跑步姿势。
“毛塚……”
茂木的视线完全不能离开毛塚,已经忘记了眨眼。毛塚正使出最后的力气,身影越来越近。
从茂木所站的位置也许看不清,但他和第一位选手的距离越缩越近。
“很难追上啊。”平濑说。
到了最后一百米,两人之间还隔着十五米左右。
旺杰拉开始最后冲刺,毛塚一下子被甩开了,胜负在这个瞬间已定。
这时——茂木仿佛被魔法驱使,向到达终点的毛塚走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许只是想告诉自己大学时代的对手,自己一直在这里观赛。
有人给毛塚递上毛巾,摄像机镜头追了过来。毛塚的脸转向茂木。他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茂木的存在。
“恭喜你。”
茂木伸出右手,毛塚却选择了无视。他从茂木身边扬长而过,仿佛茂木根本不在那里。毛塚马上被众人簇拥,消失在人群之中。
你已经不配当我的对手了。
毛塚的态度似乎在说着这样的话。
茂木放下无所适从的右手,目光茫然地投向终点,此时,最后这段直行赛道上每出现一位选手,就响起一阵欢呼。
以前的光荣,就如同一场谎言。现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茂木。
在喧哗的人群中,茂木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过气选手了。不能奔跑的跑步选手,算什么选手。
自己的对手已经从箱根的马拉松选手成长为代表日本的运动员,自己曾经紧追着他的背影,然而现在,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喂,你在干吗?”
有人戳了戳他的后背,茂木的意识被拉回现实。
定神一看,大和食品的选手正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越过终点。
“毛巾、毛巾!”
平濑的话让茂木惊醒,他把毛巾撑开,跑过去接住快要倒下的选手的身体。
8
从刚才开始,安田就一直坐立不安,好几次从窗户向外看停车场。
“太晚了,真是的。”
他一边抱怨,一边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出电话号码打过去。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再怎么道歉,东西没到也毫无意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
电话那头,是他们合作的纤维批发商的负责人。因为他的失误,今天一大早就应该到的材料已经迟了,自己费尽心思确保的陆王生产线只好停工。虽说已经马上转为生产足袋了,但这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开端。
“股长,东西来了。”
被安田安排在外面等候的大地露出脸来。安田挂断电话,飞奔出去。
“到底在搞什么,真是的!”
安田对着来人大发雷霆,宫泽走向生产线车间。
“啊,社长,怎么回事?”
看见宫泽,趴在缝纫机上的明美打招呼道。
“对不起,现在才到。马上开始准备吧。”
虽然这么说,但考虑到这也是一项工程,原材料要到明美手上才能动工,再快也要到下午了。
从早上起,宫泽就打满了鸡血,这么一来,就好像是爬墙被抽掉了梯子。
“刚才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总之,今天还是按照计划做出预定的数量。恐怕要加班,请交给我们吧。”
明美的请愿,让宫泽愧不敢当:“对不住,拜托了。对不起大家,拜托你们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交给我们吧!”
“一定做出来!”
明美可以说是这些人中的中坚力量,她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三十年。而最年长的富久子已经工作了半个世纪,她们的性格都不比男人弱。要是上一项流程拖延了,手上没有缝纫的活儿,就算对方是安田,她们也会大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地和安田两人推着装满材料的手推车进来了。
“喂,开始剪裁了!”
安田吩咐了一句,村井正一跑到裁剪机前。
“铛!”一声浑厚的响声之后,村井操作的裁剪机,转眼就裁出了进入量产的陆王的第一个鞋样。
鞋样用的毡布材料重叠在一起,一次能裁出五张。
村井背后,裁好的鞋样眼看就堆成了山。
“阿大,按顺序流转。”
按照村井的指挥,鞋样由大地运到缝制部,比预计要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就做到了。
原材料到了,缝纫机踏脚板独特的声音响起,车间立刻充满了活力。
宫泽一直埋头于文件中,抬起头来,缝纫机的声音轻轻传入耳朵。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
小钩屋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加班已经超过三个小时了。
出了社长室,宫泽走向车间,在那里,他看见了安田。
“怎么样?”宫泽问道。
安田回答说:“还要再干一会儿。”大家的表情中都透露出一丝疲惫。最年长的富久子仍在默默地踩着缝纫机,但无意中动作已经变得沉重。
“再做五十双,今天的量就完成了。”安田说。宫泽说:“啊呀,还是等到明天吧。”
“但是——”
“与其这样再加班一个小时,不如今天先休息,明天后天每天多干半小时,那样更好。”
这时,有人说:“没关系的。”
宫泽的话被打断。带着疲劳的笑容说出这句话的,正是富久子。
“富久子,你辛苦了。真是太感谢大家了。”宫泽说,“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做,好吗?”听了他的话,缝纫机都停了下来。
“富久子,怎么办?”明美问,“还能坚持吗?”
“没关系,可以的。”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又开始踩起缝纫机。明美也动起了手:“希望一切顺利啊,这样我们也能涨工资了,社长。”
“好的好的,一定涨。”被她们的热情打动,宫泽回答道,“一定要涨,是我对不起大家。”
安田在他身边,似乎欲言又止。宫泽明白,他也想劝大家明天再干。
“明白了,不过,大家注意不要伤了身体。拜托了。”
安田说的话得到的答复是:“好的。”“知道了!”
“真厉害!”
宫泽开始帮忙将做好的陆王分类和质检,在他旁边,安田露出感叹的表情。“早就知道她们有干劲,大家都争先恐后啊。”
“她们都把这当成生死存亡的大事呢。”宫泽一边干活一边说,“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啊。”
“要是辜负了,就死定了,社长。”安田开玩笑。
要把新产品推出市场。
这件事很困难,有风险。但是,如果产品的成功与否与生产者的热情成正比,小钩屋的陆王,一定不会输给其他产品。
但是——
宫泽内心,仍然隐藏着强烈的不满。
员工们都这么努力,大地却不在。傍晚时他说去面试,刚才发邮件来说面完试直接回去了。自己回邮件让他来公司露个面,他却音讯全无。
“这个笨蛋……”
宫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大地回到家,已经将近午夜了。
他默不作声走进起居室,把手上的外套扔在沙发上,自己也陷进沙发里。闻起来一身酒气。
“你在干什么啊?醉成这样回家。”宫泽训斥道。
“偶尔一回有什么关系啊。”
大地头也不回,自暴自弃地说。
宫泽正准备教训他,只听大地在自言自语:“为什么呢?为什么面试总是不顺利呢?”
看着儿子呆呆地面对墙壁、一脸懊恼的样子,宫泽的一腔怒火,不由得散去了。
“今天的面试,他们说什么了?”
宫泽不由得问道。大地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一直盯着墙壁的视线落下来。
“他们问我,就算是在家里的公司工作,是不是也做不到一年就要辞职——”
这种恶意的评价也不是全无根据。
“面试官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难道我真的一文不值吗?”
大地与其说是问宫泽,更像是在问自己。
“别着急。”宫泽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不久就能遇到适合自己的公司了。”
“谢谢你安慰我。”大地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回答,两手啪啪地打着膝盖,“啊,喝多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今天真对不起,没早点回来。”说着,大地回自己卧室去了。
面对这样的儿子,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宫泽自己也不知道。
他坐在大地刚才坐过的沙发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很担心大地,不过,作为社长,现在的宫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就是实现陆王的量产。只要挺过这一关,肯定就能看见希望。宫泽极力想看清楚公司还很模糊的未来。
但是——
9
“社长,社长——”
三天后的早晨,宫泽来到公司,正在自己位子上看文件,安田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富久子——富久子她昨天夜里,被急救车送到医院了。”
“什么?”宫泽慌忙站起来,桌子上的茶杯掀翻了也顾不上,“情况怎么样了?”
“大概是心脏有问题。其实,之前医生就说她心脏情况不好。”
“你听她说过吗?阿安?”
安田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她一直瞒着大家。”
富岛一直坐在桌前听两人谈话,这时也走了进来。
“我去看看。”
宫泽准备立刻出门,富岛说:“那家医院十点才能进去探病。”宫泽停住了脚步。
“还是太勉强了啊。”
宫泽十分后悔,这几天让富久子加班。缝制部的工作是团队作业。就算她想回家,少了一个人工作就完成不了。富久子知道这一点,才勉强自己坚持加班。
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我真是个浑蛋——他责骂自己。
“阿安,今天的流水线怎么办?”宫泽问。
虽说富久子是年纪最大的员工,但她负责的缝纫工作,是特别需要花精力的设计部分。需要特别仔细,而且有一定的速度,就算是缝制部全是熟练工,一时也无法简单地找到替补。
连安田都抱起了头。
到了车间,除了富久子,缝制部的成员全都在,她们聚集在明美身边。
“啊,社长,富久子她——”
看见宫泽的身影,明美一脸严肃地转过身来。富久子住院的事也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刚听到这个消息,真对不起。”宫泽向她们道歉,“是我的责任,不应该拜托你们加班。真对不起。”
“不,不是社长的错。我不应该逞强。”
明美表情凝重,声音颤抖。平时一直乐观坚强的她,现在眼中充满了泪水。“富久子其实是想休息的吧。不过,当着大家的面开不了口。我应该察觉到这一点的。但是现在变成了这样,真是对不起大家。”
明美对大家深深低下头道歉。她的身后响起了抽泣声。
“不是明美的错。”
“不是,不是。”
员工们都出声安慰,明美却不肯抬起头。
“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吧。”
缝制部的二号人物水原米子抱住明美,含着眼泪笑着说。
“你干得很好,是吧?”
“是啊,明美。”
周围的员工也都安慰明美。
“对不起,谢谢大家。”
明美用手帕捂住眼睛,好不容易抬起头来,说了句:“社长,真对不起。”又低下头。
“谁都没有错,明美。”安田用手指摸着鼻子,“现在虽然遗憾,就算是为了富久子,我们也必须克服这一关。要是知道因为自己休息推迟了工期,富久子说不定会从医院偷跑出来呢。”
“是啊。”水原笑着点点头,“那么,怎么办呢?明美。”
明美止住抽泣,说:“我来代替她。”
她的提议是出于责任感。
“不行。”水原说,“明美你现在也已经忙不过来了。要是再大包大揽,你也会病倒,那就更糟了。”
“别说这种话,求你了。”明美在胸前合掌道,“就让我来做吧,不然我于心不安啊。”
安田也劝明美:“明美,从工作步骤来考虑,这也是不可能的,反而会拖累效率。”
明美咬着嘴唇,她也意识到这样做行不通。从工作效率和生产管理这样的大局来看,安田的意见很有说服力。
“美咲,你怎么样?”
不光仲下美咲本人,其他员工也露出吃惊的表情。仲下在缝制部里最年轻,只有二十八岁,在这个人人手艺超群的团队里,只是个“小角色”。
“是在说我吗?”仲下指着自己,难以掩饰自己的困惑。
“是啊,这正是回报富久子的时候啊。”安田说。
仲下的缝纫机就在富久子旁边。高中刚毕业、对缝纫一窍不通的仲下,全都仰仗富久子的悉心指导,才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社会人,学会了缝纫的窍门。仲下可以说是富久子的心爱弟子。
“但是,我不能保证能像富久子做得那么好。”
“试试看吧。”面对退缩的仲下,宫泽拜托道,“不要太在意速度。生产这个产品,本身就是一种挑战。怎么样,明美?”
“我觉得可以。”
明美爽快地回答。仲下的表情很紧张。
“不过,我可能会给大家添麻烦。”
“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犯过错。”明美说,“我们都知道你的实力。就算犯了错,也不会嫌弃你。没有人不犯错。”
明美的话,让大家都不住点头。
“没关系。”
“试试吧。”
周围的人都在鼓励,仲下终于低下头说:“那就拜托了。”
安田和明美商量决定了当天的工作流程,不久,村井操作的剪裁机发出了声音。
缝纫机继续昨天的工作,仲下坐到自己的缝纫机旁边,把需要进行复杂刺绣的树脂丝带放在布上。
不久,她踩下了第一针。仲下的缝纫机仿佛具有生命,有自己的意识和头脑,绣出了曲线。虽然速度不快,却很扎实。
明美看着第一根丝带缝好,脸上浮现出笑容,对着宫泽点点头。看起来可行。
宫泽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离开了车间。
10
“喂,茂木穿了别的公司的鞋子,真是毫无节操。”
在运动场一角,等村野和选手交谈结束,小原走到他身边,不悦地抱怨。村野刚才也看见了。说是其他公司的产品,其实大概是很早以前穿过的旧鞋。
他和茂木之间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因为前几天那件事已经彻底被破坏。只想着自己公司的利益,单方面毁约,选手渐渐远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不是在磨洋工吧?”
村野咬着嘴唇,小原训斥他道。
“我并没有磨洋工。”
“不知道你准备干什么,不过,从公司的角度来看,就是失职。”
他不说是他在泼脏水,却说什么公司的角度,小原的恶意昭然若揭。在倒T字结构的亚特兰蒂斯,直属上司小原不认可,就等于公司不认可。
村野和之前的上司相处还算愉快。他们专注于管理,和选手打交道的事全权委托给村野。村野也给出了相应的回报,做出了成绩。
在公司里,和上司脾气不合,是常有的事。但是,不熟悉现场情况的小原却总是对村野的做法诸多干涉,最后还说他在磨洋工,真是让村野忍无可忍。这是对他作为跑鞋顾问长年获得运动员们爱戴的业绩的冒渎。
“对不起,我的工作无法继续下去了。”
虽然村野告诫自己要压住怒气,冷静冷静再冷静,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暗示决裂的话语。“如果认为我是在磨洋工,那就把我调走好了,让部长认为的其他合适的人来接手。”
“这种事用不着你来教我。”小原的目光深处,带着一丝冰冷的愤怒,“谁都有过气的一天。你别以为自己的办法就是万能的。马上就会尝到苦头了。”
此时教练城户走过来,村野咽下了自己的抗辩。
11
“怎么样,阿安?”
宫泽打招呼,他在车间前面的准备室里看见了安田的身影。
陆王的量产已经开始五天了,这是第五天的晚上。今天的缝制作业,已经在下午五点准时完成。
“现在已经完成了大概九百双。”
安田一边看着生产管理表,一边回答。因为生产计划不能如期完成,他脸上没有多少高兴的表情。
“美咲怎么样?”
“干得不错。她已经尽了全力。”安田虽然嘴上在表扬,但脸上的表情仍然阴云密布,“不过,这项工程还是很艰巨的。”
听他的言外之意,有很多时候需要返工。“本来是想请大家加班的。”
不让大家加班,不仅因为这是一项容易疲劳的新工作。还因为加班会让工资成倍增长。目前的成本就已经超出计划了,再这样下去很难平衡。
“还有,富久子怎么样了?”
今天下午,去看望富久子时,她看起来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好。安田为加班的事向她道歉,富久子像往常一样十分贴心地说:“是我说要做的,不怪你们。”但是,听说她心力衰竭,病情仍然很严重。
“我和他儿子聊了聊,出院还要一个月左右。而且,就算出了院,也很难马上回到职场。”
“真不好办啊。”
为了生产新产品,大家本来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
让我们挺过这一关吧——宫泽在心中大声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