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样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确实,我们也生产马拉松足袋。”
第二天早上,听了宫泽的主意,富岛在社长室里一边喝茶一边说。“穿着足袋去参加奥运会的人都有。金栗四三[1]就是穿着足袋去跑步的。”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啊,阿玄。”
富岛出人意料地博学多闻,宫泽也吃了一惊。
宫泽昨天也做了一番调查,金栗四三的确曾经穿着足袋去跑马拉松,那是一九一二年斯德哥尔摩奥运会的时候。
当时的金栗因为长途旅行的劳顿,在比赛中患上了日晒病,最终弃权,没能跑到终点。金栗失去意识后在农家疗养,但是大会总部并不知道,留下的记录是“失踪,下落不明”。
半个世纪以后的一九六七年三月,在纪念庆典上,金栗形式上跑完了全程。留下了奥运会马拉松历史上耗时最长的纪录:“五十四年八个月六天,五小时三十二分二十秒三”。纪念仪式上,金栗发表了著名的演讲,说自己“跑到终点前,生了五个孙子”。
“金栗的故事,是因为你爸爸经常提起,我才知道的。”
“爸爸讲这种故事……”
真是意外。小钩屋本来也生产马拉松足袋,但是在父亲那一代取消了这项业务。记得那是在地下足袋的基础上加上前系带。脚尖是两趾,颜色是白色的,介于运动鞋和地下足袋之间。
“以前生产的那些东西都在哪里呢?能找出来吗?我忘了是什么样的东西,想再看一看。”
富岛脸上现出一副不太起劲的表情。
“马拉松足袋无法成为收益的支柱。如果有可能的话,早就已经实现了,这是时代的潮流。它最终还是败给了运动鞋。”
到现在再去复活马拉松足袋,恐怕也毫无意义,富岛是这样想的。但是说到时代的潮流,潮水的方向是不是又倒流回来了呢?从足袋到运动鞋,然后又回到足袋。五趾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也许是这样,还是看看吧。”
宫泽这么说,富岛眯起眼睛,隔着香烟的青雾看着宫泽。
“要生产马拉松足袋吗?”
“有这个可能。这种东西能卖的话,跑步用的地下足袋也应该能卖。”
他在网络上找到并打印出五趾鞋的照片,用手指咚咚敲着照片,指给富岛看。
“现在年轻人的想法真是搞不清楚。”富岛说。
“我不是说阿玄要去考虑这些事情,只是看一看。我也了解了解情况,不会投很多钱进去。这样总行了吧?”
在负责管理财务的富岛看来,额外投入费用是最不值当的。就连宫泽也不准备白白投进去这笔钱。实际上,因为资金不足要去借款的正是宫泽本人。
“光生产足袋的话,不行吗?”
就算这样,富岛仍然一脸不情愿。
“不是不行。老实说只做这个没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都很无聊。”
他这么一说,富岛马上回答:“忍住无聊,坚持一百年,就成了艺术。”真是一个顽固的男人。
“我们家从一百年前就开始制作足袋了。也是边学边做。考虑将来的话,要守卫古老的东西,就不能故步自封。”
宫泽正说着,瞥见一个人影进了事务所。
那是埼玉中央银行职员坂本。
“早上好。”
看到宫泽,坂本点头打招呼。应该是来取融资需要的资料吧。
“看来我还要为眼前的借款努力呢。”
“好,加油。”富岛从社长室的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同样是‘kanakuri’,我们这边可是筹钱啊。”[2]
说着并不好笑的笑话,富岛抱起桌子上的文件,去了坂本等待的房间。
“怎么样?钱借给我们吗?”
大概是和富岛的见面结束了,坂本在大门敞开的社长室入口露出脸。他们提出融资的请求是两天前,不可能这么早就出结果,宫泽只是开开玩笑。
“能再给我点时间吗?”
坂本不愧是银行职员,似乎把玩笑话当真了。
“知道了。要不要喝杯茶?”
“打扰了。”坂本说着走进社长室,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照片,“啊,这就是五趾鞋。”
“你知道吗?”坂本的反应让宫泽很意外,他问。
“这种鞋最近很流行。是想要买这种鞋吗?社长?”
宫泽坐到坂本对面,重复了一遍刚才对富岛说过的同样的话。
“坂本先生上次说的那些话,让我想开展新的事业。”
他这么一说,坂本忽然带着兴奋的口气说:“很棒,真是期待啊,不知道你们会生产出什么样的跑步足袋。”
“但是。没法放手大干。”
宫泽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只是小微企业的挑战,既没有钱也没有胆。
“我们准备先老老实实研究一下跑鞋,路还很长,不过,有试一试的价值。”
足袋和跑鞋,看起来相似,其实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小钩屋可以用到跑鞋上的技术,只有缝纫而已。但是万一进行大量生产,一百年前的缝纫机也派不上用场。不过在现阶段就开始担心这些事情,就没办法开始了。
坂本又说:“研究竞争单品当然是必需的,不过对跑步还需要加深理解。”
“刚才的五趾鞋,并不是爆冷门夺人眼球,而是因为对跑步有自己的理解,所以才做出那样的形状。光研究其他鞋,是做不出这种产品的。跑鞋就是为了跑步而存在的。我觉得首先要去了解跑步这件事情。”
真佩服。宫泽只能反思,自己太浮躁了,刚想到了一个主意就兴奋过度,并没有冷静地去想接下来应该做的事。
但是,说到要研究跑步这件事情,应该从哪里着手呢?宫泽完全没有头绪。
还是去读几本这方面的书吧。他想着。
“我认识一个跑步方面的咨询师,我把他介绍给你。”
坂本伸出援手。
“靠得住吗?”
“那是当然啦。我跟他说说这件事,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2
七月的第一个周末,宫泽去拜访横滨市内经营运动鞋和运动服装店的有村融。
梅雨季好不容易过去,这是一个晴朗如洗的早晨。
宫泽在横滨体育馆附近的关内站前跟坂本会合,向附近商店街上有村的店进发。坂本在周六仍然加班来陪着宫泽,宫泽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我很乐意帮这种忙。”
坂本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两人进了那家店。
这家店在一座综合大楼的一楼。店面小巧时髦,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放着桌子和椅子。墙上的液晶显示屏播放着某外国马拉松大赛的录像。
“久等了……”
有村来了,他简单介绍了自己。
他在高中以前一直打网球,因为在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中成绩突出,作为运动选手进入了一家有名的私立大学。但是,因为手肘伤痛,不得不退下来,又重拾了过去跑步的兴趣,进了研究生院,接触到了最新的跑步理论。
研究生院毕业后的五年间,他在一家生产运动服饰和运动鞋的著名企业工作。后来一时心血来潮辞了职,做起店铺,同时开始做以前一直想做的运动咨询工作。
有村和善可亲,马上就开门见山地问:“我听坂本先生说,您对五趾鞋感兴趣,真有意思。”
坂本和有村之所以认识,好像是因为坂本参加了有村办的跑步班。
“以前曾经有马拉松足袋这种东西,我在想,能不能重新生产这种东西。”
实际上,宫泽很担心有村生气。他觉得,那些跑步方面的专家,肯定认为从地下足袋入手进入跑步相关的业界是个笑话。
但是,有村并没有生气,反而热情地听他讲自己的设想。
“我的想法,从专家的角度来看,有没有顺利实现的希望呢?”宫泽忐忑不安地问。
“当然有啊。”有村认真地回答道,“我觉得足袋本身是适合跑步的。确实,以前在学校运动会的时候也有人穿。现在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渐渐看不到了。”
“安全方面的考虑?”宫泽感到很意外。
“去年,横滨一家有名的中学曾经有人提出,在体育课和运动会上使用足袋有利健康。但监护人们都反对。操场地面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杂物,存在安全隐患。所以这个主意没有被采纳。”
因为这种理由足袋才没有被采用,宫泽第一次听说。
“不过,用市场上卖的跑鞋也并非绝对安全。对跑步和马拉松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脚受了伤,这点您也知道吧?”
这个信息倒是出乎意料,马上引起了宫泽的兴趣。有村从店里展示的鞋中间拿来一双。那是一双慢跑鞋,标价是一万日元左右。
“这双鞋现在卖得最好。请看它的脚跟部分。里面有鞋垫,很厚。现在,大多数的鞋都用这种鞋垫。我觉得这种构造本身有问题。会导致跑步姿势错误。”
宫泽从来没有想过,跑步姿势还有正确错误之分。
“穿着这双鞋跑步,脚跟着地,脚尖踢地,会养成一种姿势,叫作后跟着地。这样跑步,如果重心着力方法不对,特别是对初学者来说,很容易引起髂胫束综合征,也就是俗称的跑步膝。问身边跑步的人,会发现有很多人都有这种毛病。就算不严重,也有很多人的膝盖和脚踝会疼。引发的原因很多,但很多人就是因为跑步姿势有问题。”
“你是说,后脚跟着地,跟鞋子的形状有关系?”
“这种鞋子就是会让你的后脚跟着地。穿上它,后脚跟就很容易抬高。”有村继续说,“因此引发健康问题的例子很多。最近,关于跑步方法的研究更深入了,人们开始研究著名选手是怎么跑步的。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现象。比如肯尼亚的选手都是脚的中间部分着地。参加奥运会的日本一流运动员也是这样,有的选手就是用中掌着地,或者是更往前一些用全掌着地。也就是说,这些一流选手都不会用容易受伤的后脚跟着地方式。那么,为什么中掌着地、全掌着地这些跑步方式,能跑得更快,又不受伤呢?因为这种跑步方式才是人本来的跑步方式。”
“人本来的跑步方式?”
宫泽不由得重复道。本来是来请教跑步相关的问题,有村似乎把话题扯远了。
“宫泽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塔拉乌马拉这个部落的名字?他们是居住在墨西哥边境的部落,以擅长长跑而闻名。一天能跑几十公里,有时会花好几天跑完相当于超级马拉松的距离。一位策展人带着塔拉乌马拉族的人去参加美国的超级马拉松,他们跑完了全程,速度跟欧美的一流选手相当。他们穿的鞋子叫瓦拉起。很粗糙,跟拖鞋差不多。而且他们赤脚穿着瓦拉起,跑完全程。”
有村从背后的书架上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收集了杂志上的剪报,给他们看瓦拉起的图片。
平平的鞋底上贴着自行车的橡胶轮胎皮,很原始。在上面穿上绳子,做成像海滩拖鞋似的东西,多余的绳子在脚踝上打结,构造十分简单。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长距离跑步。
“他们真的穿着这个去跑马拉松?”
“当然,而且取得了不比世界一流选手差的成绩。”
一时之间令人难以相信。
“穿着这个可以跑步的话,穿着地下足袋也可以。”
宫泽的心里话,不由得脱口而出。
“总之他们的跑步方法是中掌着地,或者是全掌着地。所以穿着瓦拉起也可以跑完。”
“这种跑法,要怎么才能学会呢?”宫泽问。
“要换一种鞋。”
答案真是出乎意料。
“不能穿那些运动厂商生产的厚跟鞋,要换成底更平的鞋。这样的话,跑步的时候,就会自然地从脚跟着地转换成中掌着地。地下足袋鞋底薄,又是平的,刚刚好。”
“您刚才提到人本来的跑步方式。”宫泽问起了他一直关心的问题。
“那是指什么?”
坂本在一旁,一边喝着有村泡的咖啡,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这个问题,跟人——不,跟现在的人类,也就是人这个物种能生存下来直接相关。”
有村的话如同不断喷涌的泉水,源源不断,一直回溯到了悠久的人类历史。“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猿和人类的分界要追溯到七百万年前出现南方古猿的时候。到了二百四十万年前,出现了原始人能人。一百万年前,同时期出现了几种猿人和原始人共存的状态。”
除了埃塞俄比亚傍人、粗壮傍人、鲍氏傍人三种南方古猿演化而来的物种,还有能人、硕壮人、直立人、匠人四种原始人。
宫泽试着想象,在同一个地球上,存在着这么多猿人和原始人的画面。想必新进化的原始人会不时跟南方古猿相遇。当时,这些种族之间会是怎样的关系呢?
“但是,这些共存的猿人最后灭亡了,五十万年前硕壮人灭绝,三十万年前直立人灭绝。新人种诞生。最终在二十万年前,我们的直系祖先智人诞生了。”
“所以,才出现了现在的世界。”宫泽说。
“不,不是的。”有村摇摇头,“实际上,近年来的研究显示,当时还有跟我们共存的人种。十五万年前到三万年前是尼安德特人,三万八千年前到一万四千年前是兴盛的弗洛勒斯人。这些人种曾和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的祖先曾经见过他们,或许还跟他们有过交流。但是现在生存下来的,只有我们这个人种。这是为什么呢?”
“跟跑步方式有关?”
有村深深点点头。
“确实如此。人脑的体积只占身体的百分之二,却要用到百分之二十的能量。因此,光吃杂草和树木远远不够,需要吃肉食。也就是说必须去狩猎。因此必须长距离奔跑。尼安德特人也会跑步,但是,科学家们认为,他们也许无法长时间进行长距离奔跑。同样,其他动物也会奔跑,如老虎。但它们奔跑的时候,不能像我们一样自由呼吸。出前脚的时候吸气,踢脚的时候吐气,呼吸方式十分单一而且不自由。所以,就算是比人类跑得快的动物,也不能长距离奔跑。人类可以在长距离跑步时自由呼吸,最终追上自己的猎物,抓住它们吃掉,这就是智人最大的长处。那么,智人是怎么跑步的呢?就是全掌或者是中掌着地。”
“所以说全掌或者是中掌着地才是人类本来的跑步方法?”
宫泽与其说是佩服,不如说是感动。
关于跑步这件事,他之前并没有深入了解过。人为什么要跑步,哪种跑步方式最适合,本来人是怎么生活的——跑步的历史,原来和人类的历史紧密相关。
“我作为一个运动咨询师,工作就是让人们能够用人类本来的跑步方式、不受伤害地享受慢跑和比赛。”
有村总结说。他还介绍了自己主办的比赛。
“来之前我忐忑不安,没想到你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最后,宫泽难掩兴奋地说,“都想自己跑步试试看了,你推荐哪种鞋?”
有村问他:“您之前跑过吗?”
“没有。”宫泽辩解般继续说,“我没有特意去运动。平时太忙了。”
“那样的话,先试试散步吧。”这个建议听起来不着边际,“抽时间出去走走,自然就能散步了。”
“鞋子呢?”
有村笑着说:
“什么都可以。皮鞋也可以。不用太勉强,轻轻松松开始。这是不受伤、长期坚持下去的秘诀。”
什么啊,宫泽想,这跟经营公司的道理一脉相承吗?
3
新事业的创想一直在心中蠢蠢欲动,半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虽说没赚到什么钱,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本来就是这样,决定要做某件事后,如果没有某种程度的推动力,创意终究只会止步于创意。
小钩屋规模不大,不可能把开创新事业的责任扔给员工。要做的话只能自己带头。虽然明白这一点,宫泽自己却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主要是因为没有人从背后来推他一把。
二月过了,刚到三月,行田还停留在寒冷的冬天里。
这个严峻的冬天,不光影响着大自然。
大德百货在去年十月中旬缩小了卖场。不出意料,小钩屋的业绩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大德百货的销量减少一成,而小钩屋在大德百货的铺货比例占到总量的三成,所以大受影响。
这天,宫泽去了品川站旁边的马拉松会场。
这是有村邀请他务必要来的京滨国际马拉松的赛场。
京滨国际马拉松是日本屈指可数的马拉松大赛,集中了世界上有竞争力的选手,是业界一大盛会。有村作为主办方一员坐在大会运营委员会的帐篷里,宫泽跟他打了个招呼,表达了谢意。之后宫泽在赛场里转悠,感受马拉松大赛开始前的热烈气氛。
参赛者有两万人。宫泽以前从未对这种活动产生兴趣,也从未参加过。置身于火热的气氛中,他心中不禁一阵激动。运动鞋和运动服装厂商都有自己的展台,市民选手年龄跨度相当大,他们在做开跑前的热身,会场上熙熙攘攘。
“真了不起啊。”
他对旁边的大地说。对方给了他含义不明的回应。大地去年去了好多公司面试,但非应届生似乎很难就业,最后一份入职通知也没有收到,就这么过了一年。
前天,宫泽忽然想到,要不叫大地一起去京滨国际马拉松吧。这天是星期天,本来以为大地会拒绝。
“可以吧。”
大地一脸不高兴,还是答应了。在足球比赛里,大地虽是万年候补,不过本来他就对跑步很有兴趣。
现在,大地一脸羡慕地看着比赛前情绪绷得紧紧的选手们。
“鞋子五花八门啊。”宫泽说,“其实,从去年开始,我就开始考虑要不要做跑鞋。一直在考虑。”他在大地耳边说。
“知道。阿玄提到过。”
出乎意料,大地也知道了。
“阿玄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就是提了有这么一回事。”
如宫泽所料,富岛对开始新的事业持消极态度。
“是嘛……”
开跑时间越来越近。排在最前面的邀请选手算上国内国外共有约四十人。
枪声响了,两万名选手一起开跑的场面,还真是壮观。
“怎么样,宫泽先生?”
两人目送着选手的远去,这时有村过来打招呼。
“大赛真棒,没想到有这么多市民选手来参加马拉松。”
“就算这样还是抽选的结果。”有村说,“总共申请人数有大约二十万呢。只有十分之一入选,比率比去年高。现在,跑步已经是一种很普遍的爱好了。”
确实如此。大家对跑步的热情如此之高,宫泽却从没注意到,真是不可思议。
从品川出发的选手们从都内南下,不久就会穿过多摩川,在二十公里远的横滨市生麦附近掉头折回。比赛有实况解说,现场直播车会跟随着参赛者,把赛事记录下来,投放在会场上的显示屏上。
过了一个半小时,已经领先的选手中间,有三个肯尼亚选手特别突出。
会场里直播的画面中,宫泽特别注意他们的落脚方式。
确实,这些选手的跑步方式跟常见的后跟着地不同,是中掌着地。
这时,在旁边看的大地低声说:
“……糟了。”
——茂木选手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解说员的声音也同时传入耳中。
在追赶领先选手的第二梯队中,有一个选手落后了。
这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选手。
“是大和食品的选手吗?”
宫泽读出他们号码布上的公司名。
“是茂木裕人。去年还跑了东西大学的箱根接力赛第五程。”
他想起来了。
“他进了大和食品啊。”
“这么输掉好可惜啊。”
大地说的话,一开始宫泽没听明白。这时,只听解说员说:
“啊,跟毛塚一下子就拉开了近二十米。”
毛塚?
画面上放大的选手,宫泽脑子里有印象。
“他们是对手。”宫泽自言自语道,“以前在第五程也是对手。”
毛塚直之,是名牌高校明成大学的王牌选手。箱根接力赛第五程比赛是登山。那一程的比赛强度很大,东西大学派出了自己的王牌选手茂木裕人,明成大学派出了自己的王牌选手毛塚直之。在去年的大赛上,双方上演了大会史上令人难忘的生死之战。
记得当时也是毛塚赢了,明成大学趁势占据了上风,最后乘胜追击,一举获得了团体的优胜。
在屏幕里,茂木的身影越来越小。
“是因为膝盖吧。”解说员说,“看来还是不行啊。”
解说员的话音刚落,道旁的人群里一阵惊呼,茂木蹲在了赛道上。
大地哼了一声,他似乎是茂木的支持者。
“要是膝盖没问题,肯定是茂木赢。”大地看来很不服气。
“你太偏心了吧。”宫泽问道。
“我不清楚什么名牌大学,但最讨厌的就是毛塚这样轻浮的家伙了。”大地回答说。
屏幕上,大会相关人员跑到不能再跑下去的茂木身边。
“茂木对毛塚,原本很有看头的。”
大地叹息道。画面切换到争夺第一的肯尼亚选手身上。
4
“喂,阿玄,听我说。”
第二天,宫泽特地走到富岛桌子跟前,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以前跟你提过的马拉松足袋,我想开始组建开发队伍。”
富岛从账簿上抬起头来,把老花眼镜推到头顶上,死死盯住宫泽的脸。
“社长这么想就这么做好了,我不应该啰啰唆唆插嘴。”
其实,富岛很担心,这样是不是会荒废了主业。但他表现得不动声色。
“是嘛,那我们就这么干吧。”宫泽说,“那么,关于队伍的成员……”他当即提出了几个人的名字。
首先是股长安田,还有缝制部的课长正冈明美,还有自己的儿子大地。埼玉中央银行的坂本可以作为顾问来提建议,这是宫泽的构想。开发队伍由宫泽本人带队,先从不定期开会开始,制订事业计划。
“阿安和阿大都没问题,明美知道跑鞋这东西吗?”
明美是这里的女员工,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是一位精神奕奕的老太太。她带领着平均年纪六十岁的缝制部,拥有国宝级的缝纫技术。在确定产品样式、制作样品时,明美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去跟她谈谈吧。”宫泽说,“总之,光是在我脑子里左想右想,也落不到实处,必须开始动手干了。阿玄也来吧。”
“既然社长这么说……”
富岛似乎并不起劲,不过,他站起身来说:“对了,那个东西。”他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个旧旧的纸箱,“社长之前提到过我们以前生产的马拉松足袋,前几天清理仓库的时候被我找出来了。”
说着,他打开纸箱,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鞋码很小,看起来像是儿童用的。
“就是这个。”
自己小时候见过,后来都忘记了。此时记忆忽然复苏,宫泽沉醉于童年记忆,翻来覆去地看着足袋。
“这东西有一阵子很受欢迎,不过转眼之间,就被时代的潮流抛弃了。”
贸然去尝试新的东西,并没有多大胜算。富岛话中有话。
宫泽在看马拉松足袋,旁边的员工也围过来。听说是以前公司生产的马拉松足袋,大家都拿在手里看稀奇。正在此时,股长安田走了过来。
“喂,阿安,这次我们准备开发马拉松和慢跑用的鞋,要不要参加?”宫泽说。
安田脸上露出一瞬间的紧张表情,然后声音轻快地回答:“好啊。”
“这东西,很有趣啊。是叫马拉松足袋吗?这种设计可不行啊。”
他一针见血地说,然后好奇地把足袋翻过来看。
“啊,还有名字呢。”
原来,橡胶鞋底上,还有压纹压出来的商标名。
陆王——连宫泽都不知道,看来这是小钩屋曾经生产的马拉松足袋的名字。
“好,就这个了。阿安。”
宫泽抬起头来:“这次我们开发的足袋,就叫陆王,怎么样?”
“真不错!”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新足袋的名字就这么意想不到地决定了。
要让小钩屋以前生产的马拉松足袋在现代复活。新的事业,又多了这一段传奇故事。
“开发队伍,我?”
宫泽去品质管理科,告诉大地这件事,大地一脸不情愿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这家伙,不是很喜欢跑步吗?试试看吧。”
大地停下正在质检的手,回头对宫泽说:
“我说啊,不管是要做足袋还是地下足袋,老爸您真的觉得那东西会被跑鞋界接受吗?首先我就没有一点信心。现在的鞋子,都很厉害哦。不比我们做得差。”
宫泽没想到大地会反对。他以为大地会很赞同。
“我觉得是浪费时间。做足袋的去做跑鞋,不可能卖得好。”
“是不是浪费时间,要做做看再说。”大地这样贸然断言,让宫泽很生气,“你这家伙,别想当然。”
大地脸上也浮现出怒气,但他并没有回嘴。
“算了,碍手碍脚的家伙。”
宫泽说着,生气地走了出去。
5
宫泽第一次给开发队伍开会,是在上一年度结束、新的年度刚刚开始的时候,正好是四月。小钩屋的决算,是在每年三月。
下班后,他和安田、明美一起去了附近常去的居酒屋“蚕豆”。因为是第一次开会,银行职员坂本也加入了,算是一个简单的成立仪式。
“不好意思啊,明美,让你来干这种不熟悉的事。”
“没有的事,我觉得很光荣。”明美性格开朗,笑着答道,“开发新产品,光是听了就叫人跃跃欲试呢。是吧,阿安。”
“那当然了。”
安田已经喝了一杯啤酒,脸上红彤彤的,难掩兴奋,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还是要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啊。”
要开发跑步用的足袋,打进跑鞋行业——
两人虽然似懂非懂地听着开发队伍的目标,但他们积极的反应,让宫泽心里松了口气。
“真好,社长,我们又有进步的目标了。”
似乎看穿了宫泽的所思所想,坂本脸上浮现出微笑。
要是大地肯加入的话——
现在,宫泽完全不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不知何时,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别扭。
“后来我又调查了一些资料,趁大家还没喝醉,先来汇报一下。”坂本从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取出简单的资料,发给大家,“这是总行的调查部去大型鞋厂调研后总结的资料。开发新鞋的损益分界点是在销量达到四五万双的时候。”
“也就是说,卖出四五万双鞋,赚到的资金就可以支持开发费用。”宫泽总结说。
安田问:“那么一双卖多少钱呢?”
“就按一万日元左右算吧。”坂本说,“这些资料里已经进行了简单的试算。假设定价一万日元,毛利就是三成,三千日元。再去掉宣传费等杂费,纯利润就是一成,也就是一千日元。五万双的话,就是五千万日元。”
“成本这么高?”
听了这个金额,明美瞪圆了眼睛。“我们有这么多钱吗?社长。”
“钱的话不用担心。”
宫泽虽然这么保证,但小钩屋维持日常的运营就已经筋疲力尽了,这么大一笔钱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不过现在担心也无济于事。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坂本挺身而出,宫泽有种得救的感觉。坂本继续说:“还有,制造鞋子,最花钱的地方是鞋底。而且,鞋底的耐久性跟鞋子的耐久性息息相关,比赛用鞋可以跑四百公里,训练鞋可以跑七百公里。”
虽说宫泽没有说出口,内心已经钦佩不已。
室内足袋原本适合在榻榻米上轻手轻脚地走动。因此足袋底部只有一层毛毡,并没有加强加厚。地下足袋只是在鞋底上贴了一层生橡胶,能承受多远的行走距离,他心里完全没有把握。
耐久性是在不久的将来小钩屋必须越过的关卡。
“这是产品开发的前进方向,不过我们先不要着急拿着算盘算数字,还是先做出来再说。”等坂本的说明告一段落,宫泽说,“先做样品,跑起来试试看。这样,就会发现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光说要做出来,具体要怎么做呢?”安田怯怯地举起右手,“既然是产品开发——嗯,怎么说呢,是叫整体观念吧?”
“整体概念。”坂本说。
“对了对了。”安田手里拿着香烟,敲敲手指,“应该需要这东西吧。”
“啊,问题越来越难了。”明美缩起肩膀,似乎有些畏惧。
“一点也不难。”
宫泽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开始讲起从有村那里听来的跑步方法。
“陆王的整体概念,就是能让人不在运动中受伤、能实现中掌着地的鞋子。卖点是裸足的快感——这是足袋的长处,跟以前的鞋相比,足袋更加轻便,还有其特有的合脚感。我会把脑子里的样子请富久子画出来。”
西井富久子是缝制组年纪最大的,除了会缝纫,还有另一个绝招,那就是设计小钩屋品类繁多的足袋。
足袋不一定是白的,还有能外穿的、有各种各样花纹的,这些大部分都是富久子设计的。从宫泽父亲这一代起,富久子半个世纪以来都在帮小钩屋设计足袋。
现在,宫泽拿出来的,是深蓝底白色花纹的设计。
“是蜻蜓啊。”看到那白色花纹,安田说,“胜利之虫。”
蜻蜓是代表胜利的吉祥物。在小钩屋的足袋上,它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出现,大家都很熟悉。这次的花纹更大一些,成为鞋的主体图案。跟足袋不同,这双鞋是用线缝的,线也是一种特定的蓝色——小钩屋的吉祥色。鞋底贴着地下足袋用的生橡胶。
“啊,感觉不错,不愧是富久子姐。”明美一脸佩服。
“好,就试试吧。”安田干劲十足,“先做出样品,试穿看看。社长,能给我点时间吗?”
“那就拜托了。”
就这样,小钩屋的新事业,似乎迈出了第一步。
6
两周后,值得纪念的“陆王样鞋第一号”诞生了。
下午四点多,宫泽从客户那里回来,桌子上赫然放着样鞋。
“啊,做好了啊。”
他正感慨万千地端详着,有人来敲门。安田从门外露出脸来。
“社长,看见鞋了吗?”
看来,他一直在等着宫泽回来。他一脸期待,等着听宫泽对样鞋的感想。
“啊,正在看呢。辛苦了啊。”
安田兴奋地说,这双鞋是按社长的鞋码做的。宫泽马上当场试穿。
“正好。”
鞋好像吸附在赤裸的双脚上。试着走一走,鞋底的生橡胶抓住了地板,感觉很明显。
“我们准备了一双给社长,还有一双给银行职员坂本先生,还有一双,请江幡君试穿。”
“江幡君?”
宫泽一问,安田回答说:“是椋鸠的江幡君。”
椋鸠运输是小钩屋合作的物流,江幡是跑货司机。宫泽想起来了,是一个脸孔微黑的高个子男人。
“其实啊,他高中时是有名的长跑运动员。连东西大学都来找过他。”
“这我倒不知道。”
“虽说有推荐入学的机会,但他父亲很早去世,为了不给独自抚养他长大的母亲添负担,他没有去上大学,而是选择马上去椋鸠运输上班。”安田解释说。
宫泽这个人多少还保有赤子之心,光是听了这个故事就对江幡产生了好感。
“我一提陆王的事,他马上说愿意帮忙。对不起,现在才跟你汇报。”
“哪里哪里,真是多谢了。”
如果新的尝试能像这样,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那就更好了。宫泽想。必须越过的关卡很高,但如果有很多人来帮忙,总有一天能顺利过关。
“爸爸,这是什么啊?”
看到宫泽手里的陆王,女儿茜饶有兴趣地问道。此时是晚上九点多,大家已经吃过了晚饭。
肚子里的东西消化得差不多了,宫泽决定亲自跑起来试试看。他在客厅穿上陆王。
“我们的新产品。”宫泽回答说,“适合我吗?”
“一点也不适合——”女儿的评价很毒辣,“这是足袋吗?”
“算是吧,这是马拉松足袋。”
“哎,这种东西能卖吗?”茜半信半疑地问道。
“能不能卖,不卖卖看怎么知道呢?”
宫泽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走出室外,四月夜晚的空气包围了他。夜晚的空气清凉温柔,春意盎然。
虽然花了好久才开创新的事业,不过,去年拜访了运动顾问有村以后,宫泽每天都会运动。一开始只是走路,最近买了慢跑鞋开始了慢跑。
跑了一会儿,他在路灯下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运动服和足袋。看起来很不搭,算是东西方文化的折中吧,一种奇妙的组合。
他又跑起来。
地面微妙的凹凸,都能透过敏感的生橡胶鞋底感觉到。原本,地下足袋之所以使用生橡胶鞋底,就是为了方便园丁发觉脚下的树枝。陆王用的橡胶更硬,传递到脚底的触感自然也更加明显。另外,陆王也没有用厚底慢跑鞋那样的鞋垫。这种毫不妥协的设计绝对不能用舒适来形容,甚至令人感到有些疼痛。
宫泽看着一片漆黑的公司,一路跑到距家一公里左右的公司附近,离水城公园大概还有四百米,他继续往前。
有村说,穿薄底的鞋,可以摆脱后跟着地的习惯。自己现在是怎么着地的呢?宫泽并不清楚。他只是在夜晚的空气中一边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边迈出脚步。
喘不过气了。
不过,更让宫泽心烦意乱的是他的脚尖,大脚趾和四个脚趾之间的皮肤很痛。
大概是跑得太久了,疼痛越来越剧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宫泽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
现在他连走路都觉得疼。
“不行啊,这东西。”
既然是跑步用的足袋,距离越长,应该越舒适。先不说耐久性,穿着这双足袋连续跑几个小时,根本就不可能。
宫泽在去公园的途中折返,开始思考解决方法。
“鞋子的抓地力是不错的,但对脚的冲击太直接了。”
不出所料,过了几天,椋鸠运输的江幡也给了不好的穿着评价。安田做着笔记,陷入了沉思。
“脚趾中间疼吗?”宫泽问。
江幡回答说:“其实,这是最先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不过,如果说出这一点,好像就否定了足袋本身……”
因为是常跟公司打交道的销售司机,所以话说得委婉,不过作为前运动员,他毫不妥协的精神还是在的。
“还有,感觉脚跟那里太紧了。脚踝那里,要是更浅一点就好了。”
要改变形状,就要重新做设计。
安田的脸上也一片阴云。
“虽然说了好多缺点,其实也有好的地方。”
穿着销售司机制服的江幡说:“刚穿上时,那种合脚的感觉很棒。特别舒服。”
“还是有点值得高兴的事嘛。”跟自己的语气相反,安田紧绷着脸。
“哪里,这么点事,随时找我。再有样鞋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就行了。需要的话,我还有以前一起跑田径的朋友,他们会很乐意试用的。”
江幡说着,鞠了个躬,马上跑向仓库收货去了,一溜烟消失了。
“没事,一开始是这样的。”
势头不妙,宫泽咽下这句话。
“说是马拉松足袋,造出来的却跟地下足袋没什么区别。还有好多问题要解决。”安田说,“脚跟的形状,这个再给我点时间。问题是趾头与趾头的摩擦——”
宫泽抱起胳膊,陷入了沉思。安田问:“怎么办?”
“这个啊……”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在内侧加布,让缝合处不接触皮肤。”安田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不过,这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
过了一会儿,宫泽说:“因为我们是生产足袋的,才用了足袋的形态,其实那本来是方便工匠用脚抓住树枝和棍子的。光是跑步的话,没必要像足袋那样分成二趾。跟一般的鞋一样,鞋头是圆的也可以。对足袋不熟悉的现代人,本来就更习惯穿普通的鞋。”
安田没有回答。他自己对足袋的形态情有独钟。
“也许如此……不,肯定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两个人陷入沉默中好久。
接着,安田说:“要不换成圆鞋头吧。让富久子重新设计。”
“还有,鞋底的生橡胶还是厚一点好。感觉太薄了。”
宫泽想了想。
“江幡君也这么说过。”安田说。
这也是他们的估计错误。
问题在于重量,鞋底变厚的话鞋就会变重。
“现在的跑鞋不是都很轻吗?有些轻的鞋,单只只有一百五十五克。厚底是可以缓解冲击力,但这样就会牺牲重量。”
“轻便是足袋的一大长处。”宫泽说,“但是两者不可兼得。”
安田顾虑重重地看着宫泽。“这么看来,那些制鞋厂家投入巨额开发费研发鞋底,果然是有道理啊。”
虽说如此,小钩屋可拿不出几千万日元的开发费。
“我们不能靠鞋底决胜负啊。”安田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论鞋底材料的开发,我们肯定赢不了现有的厂家。不如把橡胶底拿掉,用一种特殊的布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做鞋底,这更像是我们小钩屋做的事。”
“特殊的布?”
有这种布吗?就算有,这种布在哪里呢?宫泽没有一点头绪。
“就算那种布存在,现在我们手边也没有。”宫泽一边叹气一边说,“还是看看现在能进行什么样的改良吧。”
总之,现在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改进。
7
天气越来越热,令人感觉已经进入了初夏。下午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小,从社长室里,可以看见厂里的沥青地上溅起了无数水花。
富岛一脸不高兴地从工作服里取出香烟,点上火。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有什么事吗?”宫泽问道。
一开始的几秒,富岛似乎犹豫不决,什么都没说。
“阿大后来的工作找得怎么样?”
宫泽抬起头,看着富岛。
“好像吃了不少苦。”
其实,今天大地也请假去面试了。他面试过不知道多少公司了,但就是没被录取过。大概由于这个原因,他本人也渐渐自暴自弃,品质管理的工作也很不上心。
“这话很难说出口,不过既然付给他正式员工的工资,就应该好好工作。”富岛说,“我一直在观察他的工作,时不时提醒他。现在阿大工作完全心不在焉。要是其他员工,早就被辞退了。这样下去,不能服众啊。”
一直以来,富岛都是护着大地的。如今他的表现很自然令人联想到,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桥井那边,有些抱怨。”桥井美子是缝制部的老员工,“可能还没传到社长耳朵里,不过他好几次检查都出了错误。”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阿玄。”宫泽吃惊地问。
“出货前阿安注意到了,没有给客户那里惹麻烦。不过,听阿安说,阿大不仅不道歉,还说是缝制部的问题,转移责任。旁边有人听到了,这些话传到了桥井耳朵里。刚才,桥井到我这里来投诉,说‘要认为是我们的责任就直说’。”
富岛不由得皱起眉头。
“是吗?对不起,阿玄。”宫泽低头道歉,“大地我会骂他的。真对不起,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对不起,我多嘴了。”
富岛也低下头。
“不,这种事,我早应该处理好,都不该等阿玄说。对不起。”
宫泽说着,发出了今天最无奈的叹息。
“阿大怎么样?”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宫泽一进门就问美枝子。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一家人已经吃过饭了。
“还是不太好。”美枝子抬头看看二楼,“一句话都没说,就上二楼去了。”
宫泽上了楼,敲敲大地房间的门。
“喂,怎么样了?”
大地正仰面躺在床上听音乐,没有回答他。
音响正在以巨大的音量放着歌,宫泽调低音量,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又问了一遍。
“怎么样了?”
“没戏。”
似乎多说一句都嫌麻烦。
这次大地去参加的是部分上市的大企业索尼克(SONIC)的社会招聘面试。大公司过申请这关就很难,这次大地总算递上了简历,进入了第一轮面试。
“你说什么?”
“研究岗位要用内部的员工。”
“什么意思?”
“说是给硕士毕业的人做助理。叫我不如好好学习,去读个硕士。”
其实,大地的同学里面,去读硕士的人不少。大学毕业就找到工作的人很少。这也说明大地自己本身不怎么喜欢学习。不过,现在再讨论这个也没用了。宫泽跳过这件事,对大地说:“喂,大地,我问你一件事。”
宫泽对着并不正脸看他的大地说:“听说你漏了质量检查,还把责任推卸给别人。”
大地没有回答。
“你这副态度让我很难办。要干的话就好好干。要是不准备好好干,你就辞职吧。”
大地的侧脸一动不动。不仅如此,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直直看着天花板。
“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也许就是找到工作前的过渡,但对其他人来说不是。如果不想认真干,那就辞职专心去找工作吧。请你考虑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宫泽知道大地不好受。但是,大地的路只能靠他自己去思考、去开拓。现在强行干涉没有任何好处。
人生中,必然有些低谷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宫泽想。对大地来说,不,对宫泽来说,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
8
“很棒的设计啊。”
这个设计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称赞。
在有村的店铺,店里角落的桌子上,放着设计焕然一新的陆王。足袋的鞋头部分变圆了,一眼看上去,有点像和风鞋。这个设计发挥了富久子独特的审美观,让人眼前一亮。宫泽认为,这已经不是足袋了,是鞋。
有村从各个角度欣赏这双鞋,还用手指压压鞋底的生橡胶,在做行家的评定。
“我打电话问了有村先生的鞋码,这双鞋是特地为有村先生定做的,请您试试看。”宫泽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有村当场脱下鞋,光脚穿上陆王,说了句“我出去跑跑”,就到店外面去了。
“有村先生看起来很开心啊。”坂本目送有村的背影消失在商店街那边,露出笑容,“那个人,还真是喜欢跑步啊。”
“那副笑脸,回来时千万不要变成面无表情。”
宫泽心中交织着期待和不安。
实际上,他们改变的不光是设计。
这两个月里,他们听取了多方意见,对陆王进行改良。
不光是鞋头的形状,还有好几处细微的改动,穿着舒适度和耐久性也有了很大进步。一号样鞋完全比不上。
他们拜托椋鸠运输的江幡让跑步的朋友们穿着新鞋试跑,终于得到了及格的肯定。这还是上周的事。
是不是可以推出这款商品了呢——
为了听取有村的意见,这个六月的第一个周六,宫泽和坂本一起来到横滨的店里。
过了十分钟左右,有村回到店里。
“相当不错啊。”
有村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鞋底很像地下足袋,不过整体上并不像。跟脚的接触处理得很好。缝制出色,设计也好。这种鞋,年轻人把它当时尚单品来穿也不足为奇。”
宫泽很高兴。“可以当跑鞋来卖吗?”这是他今天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就说不好了。”
有村歪着头,再次打量着脱下来的陆王。
“这生橡胶底不厚也不薄,看来是你们讨论过很多次的结果,耐久性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这正是我们眼下的课题。首先想请您穿上跑一跑,感受一下。”
宫泽说了老实话。
“这种鞋底应该都撑不了三百公里。”有村单刀直入,“不过,穿着感轻薄,市面上的鞋子都没有这个感觉,这一点很不错。如果能改进鞋底,再厚一些,提高耐久性,也许可以当作矫正用鞋来卖。”
“矫正用鞋?”
本来抱有的一线希望,现在也越飘越远。
“或者作为跑步新手的跑鞋也不错。因为跑步方法不对而受伤,或是有过伤病史的跑步者,这种鞋可以帮助他们中掌着地。也可以把这作为一个卖点。”
“这样的话,大概有多少需求量?”
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坂本。
“具体的数字我不知道。”有村茫然地说,“不过,从这种市场空白的地方积累经验,也可以成为行业不可动摇的大厂家,新百伦就是这样。他们本来是矫正鞋制造商,小钩屋也可以走同样的路。”
“这我倒真的不知道。”宫泽老老实实承认,“只不过,接下去的商品化,不知道怎么进行。”他说出了自己在经营战略上的疑问。
“我不是经营方面的专家,无法断言。首先还是要做出业绩吧。”
成功没有捷径。有村说:“可以试试让某位已经有一定知名度的参赛选手,在训练时穿上。一边从他那里得到反馈一边进行改良,这样也会有口口相传的好评。评价好的话,杂志和电视这些媒体的介绍可能会让这双鞋一下子火起来。”
坂本问:“有没有哪位选手愿意穿上它练习呢?”
就连人脉颇广的有村,也想了好久。
“至少我能够直接说上话的选手里面没有这种人。不过——”
他竖起食指继续说:“我想到了一个选手,他因为跑步姿势的问题很烦恼,而且受过伤。不过,我没见过他,只能请你们直接去找他。”
“是谁呢?”
宫泽看起来干劲十足,有村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大和食品的茂木裕人。”
“大和食品的茂木……”
宫泽低声念着,观战京滨国际马拉松时的那一幕鲜明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蹲在路上的茂木的身影,成为一幕难以忘怀的记忆。
“大和食品的练习场和宿舍都在埼玉。离你们公司很近,对小钩屋来说也很有利。”
但是,那位茂木选手……
宫泽后知后觉,不得要领地看着有村。
注释
[1]金栗四三:日本马拉松运动员、教练、体育教育家,三度参加奥运,在日本长跑界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人称日本的马拉松之父。
[2]“金栗”和“筹钱”在日语中的读音都是“kanaku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