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啦?阿正,你一点儿也不想喝吗?”
老板娘站在吧台头上,讪讪地问。井田正太郎慌忙抬起头来。
“兑水的威士忌味道太淡了,再给您添上点儿酒吧。”
老板娘走到正太郎面前,用吧台上的酒给他勾兑威士忌。
一瞬间,正太郎露出困窘的表情,默默地注视着老板娘兑酒的动作。
“今天冷清啊,看样子要下阵儿雨啦。”
老板娘从窗口瞭望街景,若有所思地说。这里地处东京赤坂[1]外层护城河大街之后的三筋大街。周围是所谓的夜赤坂的中心街,林立着高级饭店、酒馆和酒吧。
称之为“星期三的早晨”的这家店位于七号楼的三楼。一楼是一家玻璃幕墙围罩着的咖啡馆,咖啡馆的副业是经营布制宠物。一个布制宠物只卖五百到一千日元,价格比较合理,年轻的小伙子会买去送给女友,中年人会买去送给孩子,因而生意很红火。
“‘星期三的早晨’就在卖布制宠物的咖啡馆上面,三楼。”
老板娘解释自家店的时候,这样说。
“‘星期三的早晨’是表达什么意思呢?有点冗长而深奥啊。”
有客人问起店名的由来,老板娘总是笑着作答:
“每个星期三的早晨,对于各公司的职员来说,是令人生厌的时间。星期一、星期二,人们休息完刚上班,蛮有精神;到了星期四,感觉工作时间已过半,会松口气;到了星期五,马上就是周末;星期六和星期天最使人惬意。总体来看,星期三的早晨是最令人忧郁的。”
“是不是说,你的店也和那个最令人生厌的早晨一样,最令人讨厌呢?”
“别开玩笑!我们是为了帮助人们排解星期三的忧郁,才设身处地为大家服务的。”
“要这么说,这服务质量可够差的啊。”
“我们不愿为你这样说话尖刻的人服务。”
据说老板娘以前曾在某个影视公司做过总经理。曾经是个肌肉绷得很紧、肤色略黑的美女,现在已年过四十,胖了很多。
老板娘阅历很丰富,现在好像是单身。她曾和某个著名的乐师结过婚,据说有的年轻演员还很迷恋她。她脑子很聪明,而且比男人慷慨,虽然经常骂人,客人却常来这里。也可能因为老板娘是单身的缘故,周围总有种戏谑的气氛。
老板娘似乎有点看破红尘的意味。她曾在雁过拔毛的娱乐圈待过,对一些调侃的事儿,不会感到惊讶。如果客人说话不慎重,反倒会被她驳得无言以对。
总之,她凭着个人的力量,苦心经营着这家店,确实是个能干的女人。
据说“星期三的早晨”处于赤坂的黄金地段,一坪[2]至少值一百万日元,店里的面积约有十坪。
进店里去,左边是L字形的吧台,角上还有个不大的雅座。
这种店铺,往往是在下半夜,其他的俱乐部和酒吧打烊后,聚集的人比较多。合理地说,这种获准在夜间营业的酒馆,与其提供酒类供人饮用,不如提供夜餐更符合人性。
实际上,这家店的柜台后面一墙之隔是厨房,有专属的厨师。
属于普通的菜肴,从简单的小菜到生鱼片、烧鱼,以及其他应季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做。
这家店除了老板娘,还有两个女孩儿,她们的身材和老板娘相反,比较瘦小。
TBS[3]就在附近,可能是因为附近影视公司多,店里的客人大多是新闻媒体的相关人士。老板娘说公司职员会在星期三感到疲倦和厌烦,虽有点不准确,但他们确实会喝到很晚才离开。
当下,老板娘正在给正太郎斟酒。正太郎是所谓的美术设计师,今年二十八岁。他负责电视上大型道具装置的设计与安排。审美能力特别强,热爱工作,是个在舞台美术方面很在行的人。
“我丝毫没醉啊。再稍喝一点儿!”
阿正喝酒,喝掉半瓶很轻松。此刻,他拿着酒杯却完全不想喝。他平时很开朗,经常和两三个伙伴一起喝酒,今天这么孤独而老实,确实是少见的。
“你有什么事儿吗?”
老板娘把正太郎视作自己的儿子般关切地问。虽然老板娘才四十三岁,正太郎已二十八岁,有点不太合理,可也不是没有可能。
“别表现出那种康德加黑格尔的表情,说吧!”
时间刚到晚上八点,店里人很少。柜台上只有两组客人,一组是两个男人,另一组是一个女孩儿陪着一个男孩儿。
“说真的,我明天要去住院了。”
正太郎这才开启笨重的嘴巴。
“所以担心今天喝酒太多,明天麻醉药不管用。”
老板娘睁圆了大大的、机灵的眼睛,凝视着阿正。
“哪儿不舒服?”
“现在没有哪儿不舒服……”
阿正猛地喝了一杯威士忌,下决心般地昂起头,用手往上拢起长发,开始讲述下面的故事。
二
井田正太郎有个恋人,叫家纳妙子。他曾带着这个女孩儿来过“星期三的早晨”两次,老板娘也认识她。她的脸庞和身材都很娇小,却非常匀称。她正值二十二岁的妙龄,穿着牛仔裤,往那里一站,显得腿细长,臀部绷得紧紧的。喜欢把头发随意梳到后边,看着像个男孩儿,实际却是个胆小怕事的女孩儿。
正太郎领着她到这儿来时,她基本上不讲话,只是默默地咀嚼着正太郎给她点的饭食。她的这种性格,对于男人来说,既有点难以对付,又具有可爱之处。
一年前,正太郎第一次见到妙子。
妙子的家,在神户的三宫[4],其父亲在当地开了个很小的画廊,妙子与继母关系不好,高中一毕业,马上离家来到东京,在新宿[5]的酒吧打工。
妙子很想当新剧演员,但这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后来她终于考进了某个剧团,在酒吧兼职打工时,认识了正太郎。
正太郎对女孩出手很慢,中意者总是被别人抢走,他初识妙子,即毫不犹豫地穷追猛打。可能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他每天都去妙子那里,坚持了半年,最后追到了手。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就同居了。妙子也把酒吧的工作辞掉了。
正太郎盘算着及早结婚,但是他在水户某个小学当校长、秉性耿直的父亲,却怎么也不同意。理由是妙子在酒吧打工。既然这样,两个人就打定了主意:那就从简结婚吧!
妙子前两年一直埋头演戏,可能她后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发展空间,两人同居后,好像逐渐淡忘了演戏的事儿,只是一心一意地和正太郎生活。
妙子年仅二十二岁,总把自己关在家里,让人觉得有些可怜,可出乎预料的是,她是个家庭型的女人,身心全都扑在家务上。有时正太郎工作到夜里一两点才回来,她也不睡,而是一边绣花,一边等他。男人二十八岁,女人二十二岁,人都很中意,年龄也合适,那就结婚好了。可是三个月前的一天,妙子意外地遭遇了交通事故。
那天,正太郎正在TBS旁的咖啡馆里,与导演商讨新节目的布景。突然有人打来电话。什么事儿呢?他接起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说在一个小时之前,妙子被汽车撞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出事地点是自家公寓所在的下北泽公路,好像是她出来买东西时,被卡车撞倒了。
正太郎急忙向导演请假,立刻赶往妙子所在的饭冢外科医院。
正太郎疾步走进病房,看到妙子脸色苍白,正在打点滴。
医院院长说主要的受伤部位是腰部和腿部。腰部只是碰伤。右腿的小腿被保险杠剐去了肉,大骨和小骨都已断裂。
“伤口很深,骨头断裂得比较厉害,必须马上动手术。”
正太郎在门外听完医嘱和治疗方案,回到病房里。妙子哭丧着脸问他:
“我会不会变成残废?”
“没事的。大夫说做了手术就会好。”
“腿上会留下伤疤吗?”
“不会,即使落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消失的。”
正太郎虽这样说,实际上并没有把握。
“喂,希望你一直这样握住我的手!”
妙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开始动手术。
院长说手术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可能是很难做,实际用了两个多小时。
妙子的右腿,从腹股沟到脚踝都被裹上雪白的石膏绷带,折断处仍微微发红,好像还在渗血。
根据警察的事后调查,认为是妙子经斑马线横过马路时,觉得黄色信号灯亮起,安全没问题,就快步跑起,正巧被卡车撞上了。
“当时觉得有点迷迷糊糊的。”
妙子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况。显然是卡车有过错。
“请允许我方负担所需治疗费并予以赔偿!”
卡车所在公司的事故处理人员这样提议。问题的关键是妙子的身体能否康复,这比赔偿重要得多。
从那时起,妙子就开始了漫长的与疾病抗争的生活。
妙子刚做完手术时,正太郎基本上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看护着。他也曾担心自己的工作,把工作交给了小他三岁的助手江崎,自己每天去医院守护妙子。
妙子术后一周,拆去了裹在夹板外面的石膏绷带,拆掉了缝合线。此时可以清晰地看到,伤口的边缘已经愈合了,中间部分还露着肉,洇着鲜红的血。
抽掉线后,腿部又裹上了硬硬的石膏绷带,只在伤口部位留出了一个圆形洞口,由此定时地更换纱布。
这样过了月余,妙子的腿部肌肉萎缩,变细了,期间多次缠拆过石膏绷带。
原先裂开的伤口,经过一个月长出了新肉,也排出了一些黄色的脓液。
“因为伤口处感染,中间有点化脓。很快会消下去的。”医师这样说道。
又过了几天,妙子的腿基本上不疼了,但大夫仍嘱咐不能踩地承重,说当下骨头接缝还不够牢固。
妙子的体重本来只有四十二公斤,现在变得更加瘦小了。她那细长而漂亮的腿被绷带缠裹着,她似乎为了掩饰这一点,穿上了又肥又大的长袍。
尽管这种状态,她依然小心翼翼地拄着拐杖,去洗手间或医院的小卖部。
正太郎在病房陪护妙子半个月后,改变了陪护方式,只在早晨或傍晚到病房露一次面。
“我想早点儿出院回家啊。”
“可以问一下大夫,如果只换纱布的话,在家里也能换。”
正太郎也希望她早点儿回家。他们已经同居了一段时间,单身的不便,他现在体会得格外深。
“我不在,你别乱搞女人呀!”
“哪能呢?”
“男人往往忍不住吧。”
“我没事儿。”
说实话,妙子住院之后,正太郎一直没跟女人亲密接触。要是想搞,也有机会,但他想对得住妙子。妙子正独自一人躺在病房里受罪,他不愿意做有违良心的事。
正太郎也许没有意识到,他和六本木一带跑到“星期三的早晨”等酒馆一家挨一家地喝酒喝到深夜,或许是在潜意识地扼杀性的欲望。
“喂,你坐在那儿!”
妙子住进医院一个半月时的一天晚上,时间刚过九点,她用郑重的口吻对着正太郎说。
“你要干吗?”
“甭管我干吗,你坐下!”
正太郎只好坐到病床前的圆凳上,妙子从床上向前探出身子,把手搭在正太郎的裤子拉链上。
“喂,你要弄哪儿?”
“嘘!”
妙子把手抵在正太郎嘴上。
“别人在睡觉呢,你会把人家吵醒的。”
病房是双人间,里面床上住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媪,患有关节炎。看到她背对着这边一动不动,应当是睡着了。
妙子慢慢地把手伸向拉链里面,不一会儿就摸到了正太郎的阴茎。
“阿正可怜,我来给你弄。”
妙子甚是喜爱地用手紧握住正太郎勃起的阴茎,一会又用嘴唇亲吻阴茎顶端。
从那晚以后,每当正太郎晚上到那里时,他就接受妙子这般爱抚,已经习惯了。正太郎之所以晚上去那儿,也是他想要得到妙子的爱抚。
“只让我自己舒服,很是对不起!”
每当行动结束,正太郎总是满怀歉意地小声说。
“不,我是个女人,没事儿啊。”
妙子这么说。反而更勾起正太郎想要妙子的欲望。
“早点儿出院就好啦!”
正太郎或许觉得这样说会使妙子难过,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
三
“你阿正为什么明天就要住院呢?”
“星期三的早晨”的老板娘喝了一口自己喜欢的凉清酒后,问道。
“要截取骨头啊。”
“从哪儿截取?”
“从我身上呀!”
老板娘大为惊讶地注视着正太郎。
“因为在一周前,大夫说妙子的骨头好像接不上。”
“怎么回事呢?”
“她的脚脖子往上一点的部位肉很少,骨头难接。这部位本来就很难接,她的肉又被剐了出来,周围好像又化了脓,引起了骨髓炎。”
“骨髓炎……”
老板娘略为夸张地皱了皱眉头。
“现在基本不流脓了,可一部分骨头因此烂掉了。要以现有的状态正骨,需要在中间培植新骨。”
“还有这种事儿吗?”
“大夫让我看过X光片,折断的骨头裂缝确实很大。要治好它,只有在中间培植新骨。”
“那要把你的骨头……”
“需要培植的骨头其实叫自家骨,自身的骨头最好。可是她人那么小,住院后又瘦了一些,只有三十九公斤。再说,取骨的过程也很残忍……”
“骨头要从哪儿取呢?”
老板娘可能是对这种令人恐怖的取骨充满好奇,眼睛亮亮的。
“哪儿都可以,据说骨盆最理想。这部位的后面,出乎预料地有着多块可取的骨头。”
正太郎站起来,用手指了指裤子的后口袋。
“所以,骨盆别名叫骨头银行。”
老板娘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悄悄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臀部。臀部确实长得肉多,中央部分能摸到很宽的骨头。手再往下,就摸到了尾骨。
“那明天要从你臀部取骨吗?”
“从臀部后边取,好像影响人体的起坐,也蹲不下,也许会从前面取。”
“前面?”
“这儿这个突出部分。”
正太郎又站起来,按了按腰部的髋骨凸起部位。
“不需要那么多,光这个突出的部分就够了。”
“这儿也是骨盆吗?”
老板娘一边摸着自己的髋骨,一边问道。
“这是在一个叫髋骨的骨头边上,好像还是属于骨盆。”
“人要是没有这块骨头的凸起部分,活动起来没事儿吗?”
“这骨头好像不是那么重要。这块骨头上附着单位肌肉通到大腿。据说这块肌肉很小,摘除后还能长,不用担心。”
老板娘还在抚弄自己的髋骨。
“只是有个问题,人在穿裤子系皮带时,正好在这髋骨的上方,所以暂时不能系皮带。”
“那怎么办?不穿裤子吗?”
“可以穿吊裤带嘛。”
“也是啊。”
“好像也就疼十多天。”
“必须得住院吧。”
“据说摘掉骨头后,住两三天院就行。”
“那是动大手术啊,光是出血就不得了。”
“妙子旁边那个老太太住的床位,明天就空出来了,也许我和她住在一起。”
“那就是说,一个被取骨头的人和一个被换骨头的人并肩住在一起。”
两个人说到这里,互相注视着对方的脸庞,继而笑了起来。
“还有,那培植的骨头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这样也行吗?”
“不管是谁的,只要是人骨就行。过去好像是从胸部摘取肋骨移植培育,近年来做肺病手术摘除肋骨的病例少了,骨头不容易取得。”
“死人骨头也行吗?”
“据说人死后马上冷冻,骨头仍能用,但不能从人家的尸体上硬去摘取啊。”
“那倒是啊。”
“所以,不得不用身边比较亲近的人的骨头。”
“像你所说,有人提供骨头还行,没有人愿意提供骨头可就难办了。”
“最近好像正在研究用牛或羊的骨头做替代品呢。”
“用动物的骨头?”
“好像在进行各种化学试验,设法不让其化脓或产生变态反应。可研究来研究去,还是不如人骨。”
“怪不得呢。”
老板娘郑重地点点头。
“那你今天节酒就是为了做手术吗?”
“麻醉不管用很讨厌啊。”
“全身麻醉?”
“不,局部麻醉,据说手术过程只需要三十分钟左右。”
“那我去看看。”
“不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
“我是去看看你们两个人是不是很要好地并排躺在一起。”
“我这个手术是光摘取骨头,很简单,没事儿,她可要把伤口全部打开,移植新骨。”
“那我就不去啦。我送你条吊裤带好吗?”
“真的吗?”
“我找条好的,明天或者后天给你送到医院去。那吊裤带可以随意地调节长度啊。”
“没用过,不太清楚。”
“我的父亲很胖,我见他系过这东西。”
老板娘说到这里,又小口喝凉酒。
“你真是了不起啊。”
“什么呀,你怎么会这么说……”
“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把自己的骨头摘掉,这真是爱之入骨啊。”
“没办法嘛。”
“将你自己的骨头植入你所爱的人体之内,是很浪漫而优雅的。妙子该是多么幸福啊。”
“不知她作何感想,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一点儿。”
正太郎略显羞涩地把酒杯送到嘴边,欲张口饮用,可能是突然想起了明天的手术,又轻轻地把酒杯放回到柜台上,一口没喝。
四
第二天上午九点,井田正太郎赶去妙子所住的下北泽[6]饭冢外科医院。
术前所必需的血检和尿检均已结束,只等动手术了。正太郎在向传达室报告了姓名后,径直跑去三楼妙子所住的病房。
妙子看到正太郎,把正在阅览的周刊杂志放在枕边,爬起身来。
“你的手术要开始了吗?”
“据说十点开始,你呢?”
“好像是下午两点开始做。”
“那就是说,今天上午从我这儿摘取骨头,下午再给你植入体内。”
“真是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罪,还要摘取骨头。”
“没事儿。可能手术后,我也会住在这儿吧。”
“护士说可以,但大夫不太赞成,说男女不宜住到一个病房里。”
“可我们并不是外人。”
“好像护士把大夫说服了。”
“那当然好啦。”
正太郎在空着的床位上坐了下来。
“我可能和你在这里住三天吧。”
“你的伤口也一定会很疼的。真的对不起!”
“别说这些啦!我是期待着你痊愈才来这儿的。”
正太郎装出很刚强的样子来。他从来没做过什么手术。到底能不能忍受得了手术的疼痛?麻醉不管用以后,会疼到什么程度?骨头被摘除后,伤口何时愈合?他心里没底,想起来总有点惴惴不安。
“阿正,我身体康复之后,一定拼命地报答你。”
“我说过不用嘛。可能‘星期三的早晨’的老板娘要来,说要送吊裤带给我呢。”
这时,护士敲门进来说:“准备做手术!”
正太郎走下楼梯,来到手术室一看,护士们缠着头巾,戴着口罩,已经开始洗手消毒了。
正太郎斜视着护士,脱掉上衣和裤子,只穿着裤衩躺到了手术台上。
“请侧侧身子!”
裤衩也被护士脱下来,正太郎被以凸显小腹骨盆的姿势固定在手术台上……
“别太疼……”
正太郎闭目祈祷,感到小腹部位有种冰凉的感觉,似乎在被注射麻醉剂。
“手术刀!”
听到主刀医师的呼唤,好像手术已经开始了。
可能是用了麻醉药的缘故,正太郎基本感觉不到疼。而听到医师说“打开!”的时候,加上金属器械的撞击声,令他开始担心手术的后果。
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动,自己的腰身随之晃动了一下。
好像是在用榔头敲凿子,欲把骨头剔下来。
虽说是做常规手术,摘骨也好像是相当原始的作业。但榔头每敲击一下,骨盆就震动一下。难道骨头上没有神经吗?虽然没觉得疼,却觉得挺可怕。
正太郎闭着眼睛,任人“宰割”。
“自己被摘下的骨头要移植到妙子的腿上。只要自己忍耐,妙子就能治好……”
正太郎耳朵听着锤击声,嘴里不停地念叨。
不一会儿,锤击停止了,正太郎听到医护人员对话。
“这样就行了吧?”
“再摘点儿也行。”
对话之后,他又感觉到有沉闷的撞击。这种冲击持续了两三次,同时听到骨头和硬东西碰撞的声响。好像是去掉骨头的表层后,再用汤匙一般的器具,进一步地剜骨头里面的东西。
正太郎的骨盆凸起不见了,那会怎么样呢?虽然大夫说这块骨头用处不大,但从外表看上去,会使人觉得异样。不!即使形状有些异样,也没多大关系。只要妙子的腿能治好,即使他自己有些异样,也在所不惜。
当他思考这些问题时,时间又流逝了十分钟。
正太郎感觉到最后的撞击已经结束,又听到有人说要再剜一会儿。
“行了,这么多就可以了。”
主刀医师这么说。护士便凑过来说:
“已经结束啦。只差把伤口缝合起来啦。”
主刀医师对正太郎说话。
正太郎放心地吁了一口气:我好像忍住了,终于熬过去了……
又过了四五分钟,遮盖在正太郎脸上的布被拿掉了。
“今明两天去洗手间时,一定要用拐杖。不要乱走动,要在床上乖乖地躺着!”
主刀医师说完,走出了手术室。
走路也罢,不走路也罢,当下正太郎的大腿根儿周围好像麻木了,想走也走不动。
“摘了不少骨头吗?”
正太郎在手术台上挺起上半身,侧脸问护士。
“您想看吗?”
正太郎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护士便把器械台上放着的玻璃盘拿到正太郎眼前。
“这些都是啊。”
直径十厘米的盘子上放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骨头。有的像木片,有的像指甲,有的像金米糖,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血迹,颜色发红。
“这都是我的骨头吗?”
“是啊。这么多足够啦,也许还多了点儿。”
正太郎心里感到不快,把脸偏转过去。
正太郎乘搬运车来到妙子住的房间,妙子见状,马上拄着拐杖,疾步过来。
“很疼吧!”妙子安慰正太郎。
“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太郎笑了笑,可能是麻醉药物开始失效了,其伤口周围已变得有些僵硬。
“谢谢你!”
妙子把脸颊凑过来,轻轻地吻了吻正太郎的嘴唇。正太郎一边闭着眼睛享受亲吻,一边沉浸在那种壮举般的满足感中。
五
大约过了十天,接近九月底的一天晚上,井田正太郎又来到“星期三的早晨”。
当日的午后下过秋雨,八点多钟正好是客人稀少的时间,店里只有一组客人坐在柜台前,显得有些冷清。
“哎呀,你身体康复了吗?”
老板娘当时正坐在两个客人中间,见正太郎到来,便站起身来,走到正太郎旁边。
“谢谢你上次送吊裤带给我,谢谢!”
“现在还系着吗?”
“瞧,系着呢。”
正太郎将灰西装的前面打开让老板娘看。看到他在衬衣上面系着老板娘送给他的细花纹吊裤带。
“我刚做完手术时,躺在床上,用不到,就交给护士保存啦。”
“我要出来走走,主管护士马上就给拿来啦。”
“一间病房前排列着阿正和妙子的姓名卡片,挺可爱啊。”
“别开玩笑啊!”
正太郎虽然有点羞涩,却仍喜形于色。
“那骨头如愿摘取了吗?”
“摘取了。你想看看伤口吗?”
“哎呀,能看吗?”
正太郎立即站起来,解开吊裤带。
老板娘觉得多少有点恐惧,她本来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女性。当下却以严肃的神情,静候在一旁,里头的两个女孩儿闻讯也靠了过来。
“阿正说要让我们看看他摘取骨头的地方。”
“哎呀!摘骨了!”
正太郎在三个女性的专注目光下,拉开拉锁,松开裤腰。
尔后慢慢地将里面的白色裤衩褪下,挺起左侧小腹。显露出骨盆突起处那五厘米长的纵向伤痕。
“就是从这儿摘的吗?”
“对。可以摸摸!”
“不疼吗?”
“摸摸没事儿。”
老板娘小心翼翼地用手碰了碰。
“凸起没有了吧。”
“真是不明显了。”
老板娘摸了一会儿后,又从裙子上面抚摸自己的相同部位。
“肥胖的人可能不太明显吧。”
“没那回事儿。我一下就摸着了。”
“要是胖得摸不着骨头,可不得了啊。”
女孩儿们一起笑了起来。
“很疼吧?”
“哎呀,还行。”
说得倒是轻松,其实动完手术的那天夜里,他很疼很疼,无奈一边呻吟,一边陪着妙子过夜。
“那妙子呢?”
“我做完手术的当天,她就做了移植手术。好像还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完全长好。”
“还得那么长时间啊。”
“医生让我看过Χ光片,从我身上取出的骨头,已经整齐地安放在妙子打开的两块腿骨之间了。”
正太郎不无得意地说。
原先妙子的两根腿骨已变得很细,相隔有近两厘米的距离,现在从新的Χ光片上看,两根腿骨之间已无空隙,全被正太郎的骨头填充了。
“这次应该没问题啦。”
“我的骨头是很结实的。”
正太郎边说边提起裤子,用吊裤带固定住。
“今天可以喝酒了吧?”
“可以,要一直喝到早晨。老板娘、大家都要喝!”
“我还不能系腰带呢。”
“吊裤带要比腰带好用。”
正太郎把自己酒瓶里的威士忌酒,斟到老板娘和两个女性的酒杯里。
“那就祝贺你痊愈啦!说痊愈有点不恰当。因为你不是生病。”
“那就说祝贺摘骨顺利、手术成功吧……”
大家一边笑,一边把酒杯送到嘴边。
“希望你别忌讳,也别伤了情绪,摘掉那部位的骨头,穿游泳衣就不合适啦。”
“我并不穿游泳衣啊。”
“就是不穿游泳衣,一边扁扁地瘪下去……”
“要是当人体艺术模特,还应当讲究形体,我是普通男人,并没有什么啊。”
正太郎高兴地喝干了双份威士忌。
六
自此之后,正太郎一周来“星期三的早晨”两三次。
大约过了半个月,正太郎的身体痊愈了。又经过半个月,就是使劲儿系皮带,伤口处也基本上不疼了。他想着再换回布腰带,但吊裤带已经用习惯了,而且觉得很方便,就没再换。
再说秋天快到了,像夏天那样穿衬衫的人逐渐减少了。
又过了两个月,来到十二月初。有一天,正太郎又来到“星期三的早晨”,脸上显露出忧愁的神色。
“怎么啦,阿正!垂头丧气的。”
老板娘用关切的口气问道。正太郎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香烟,忧虑地说:“又要做手术啦。”
“不是上次做完骨头移植手术了吗?”
“好像上次没做好,还要再做。”
“为什么?”
老板娘像往常那样小口撮酒杯里的凉酒。
“医生说做骨头移植,周围的肌肉和皮肤要好,血液循环也要好,营养还得跟得上,就容易成活。可是,她腿上好多皮肤和肉被剜掉了,没被剜掉的肌肉也已经衰弱不堪了。”
“上次移植过去的骨头怎么样了呢?”
“一部分因感染化脓被顶出来了,一部分还留着里面。但好像白不呲咧地死掉了。”
“骨头也会死吗?”
“是啊,就是长得不好吧。”
老板娘夸张地皱了皱眉头。
“那要重做吗?”
“是啊,明天就做,这次好像从右边摘取。”
正太郎用手指了指右侧腹部的髋骨。
“真是不得了啊。”
“没事儿,我有的是骨头。臀部、腿部、腰部,哪儿都有,随便取。”
正太郎有点无所顾忌地从臀部啪哒啪哒地直拍到大腿,让老板娘她们看。
“要多少骨头都有,只要能早点儿治好妙子的病!”
这是正太郎真实的心情。
如果上次手术顺利地治好了妙子的腿,按常理来说,他现在已经结婚了。
“只是现实情况太糟糕啦。”
正太郎这么说,老板娘也无话安慰。
正太郎注视着酒杯里的威士忌,突然若有所思地改变态度说:
“既然这样,就要抱定和她的腿生死与共的决心。先要三番五次地给她移植骨头啊。”
正太郎说完,又大口地喝起威士忌。
第二天上午,正太郎接受了第二次摘骨手术。还像上次一样,上午正太郎摘取骨头,下午给妙子植入体内。这次正太郎向电视台请了一周的假。
“还要摘取你的骨头,真是对不起!”
再次做手术的那天早晨,妙子不无歉意地说。
“这种事儿,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你能快点儿好起来!”
“你这么说,我很感谢,可是结果很难预料啊。”
可能是因为上次手术吃过苦头,结果又是失败。妙子好像没有信心了。
“昨天护士给拆石膏绷带,我看到自己的腿比老太婆的还细,净是皱纹,也许治不好啦。”
如同妙子所说,她那条裹了半年石膏的大腿,的确像枯木一样瘦,脱落的皮肤像鱼鳞一样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小腿也是乌黑而干瘪。
单看腿部,无法判定这是年轻女性的腿。
“这次术前我补充了很多营养,能摘到好的骨头。”正太郎满怀希望地说。
“你的骨头再好,移植到我这儿未必成功啊。”
妙子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妙子与疾病抗争了半年之久,两次手术又毫无起色,好像变得更加脆弱了。
说实话,正太郎也有点累了。起先,他一有空闲,就往医院跑,这阵子却有点儿懒得去了。虽然他对妙子的爱没有变,却产生了等闲视之的想法,觉得用不着一去就是一天!
“怎么不积极来了呢?”
妙子问正太郎,正太郎不高兴地保持沉默。于是,妙子赌气说:
“干脆让人截肢好啦。”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
如果真的将妙子那条漂亮的腿截去,岂止是可惜。只要再次移植骨头并成活、滋养,她的腿应该能够复原。
“需要移植的骨头,我身上有的是,我们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正太郎又变得温柔而体贴了。
“真的无论需要多少,都给我移植吗?”
“那当然。”
如果真的需要,那就任凭医生从自己身上摘骨。假如自己的骨头移植到妙子体内,那就足以证明自己全心全意爱妙子,为此当然可以在所不惜。
“阿正,我相信你。”
此时,妙子流有泪痕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经过第二次手术,正太郎骨盆前面的髋骨两侧都被削除了。
他光着身子照镜子,看到自己的小腹两侧留有同样的疤痕,髋骨的凸起部分没有了,腰部与腹部连接得像圆筒一般了。
他本来就体形瘦弱,现在更觉得腰部以下无所依靠。
因而他不得不一直系着吊裤带。电视台的同仁们以及与美术相关的伙伴们,送给他一个有特征的绰号,叫“系吊裤带的阿正”。
“星期三的早晨”的老板娘看到正太郎腰部两个平行排列着的疤痕,不知是惊讶还是赞叹,一个劲儿地嘟囔:“太厉害啦!”尔后又评价手术做得好。
与其说手术做得好,莫如说是被摘骨的正太郎人好。
“那妙子怎么样了呢?”
“我觉得这次没问题。因为看Χ光片,骨头比上次接得牢固。她已经是第三次做手术了,挺可怜啊。”
“阿正是从心里喜欢她啊。”
“现在不能离开她太久。不知为什么,这阵子她特别爱哭,而且哭起来让人没辙。”
“你可以对她温柔,但是不能过分。”
“什么意思?”
“对女人温柔,她就想撒娇,反而让你受不了。”
“可能是吧。”
年轻的正太郎不太了解女人微妙的心理。但对于做过三次手术,经历过长时间痛苦的女人,他觉得应当全力守护她,这是相爱之人的责任。
“妙子的病治好了,我会隆重地庆祝一下,希望老板娘也来参加。”
七
正太郎忙于赶制新年播放的新电视节目布景,连续两天加班到深夜。第三天略有空闲,他赶紧跑到医院,结果看到妙子正在哭。可能已经哭了很久,眼睛都肿起来了。
“你怎么啦?”
正太郎问。
妙子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后,小声地说:
“大夫说还要做手术。”
“你说什么?……”
“据说还不成功。”
“那是什么大夫,不就是庸医吗?不能再找这样的大夫治了!”
“等等,等等,阿正!”
“什么呀,他们别再欺负人啦!”
“不是啊,大夫和护士都很尽力,只是我的身体不好。”
“可是……”
“你还能再给我移植骨头吗?”
“当然没问题。”
正太郎有气无力地嘟囔道。
“这事儿本来不是疑难问题,怎么老做不好呢?我去问问大夫!”
正太郎跑到医护办公室,医师把昨天拆开石膏绷带给妙子照的X光片挂在荧光板上,给他做说明。
“骨头确实接得不太好。”
“这已经是第三次手术了。”
正太郎确实不能再沉默了。
“的确是反复三次了,也实在抱歉,她的伤口周围的皮肤和肌肉都被损坏了,这是很要命的问题。”
“不是做过皮肤移植吗?”
“是做过。也尝试过努力让肌肉隆起,但始终不能形成自然状态。我不是没做成功,才这么解释。我认为这部分恶化的骨头是极为难办的,你找任何一家医院的任何一个大夫治,结果都会一样。”
“那您说怎么办?”
“从结果上看,我想最好的办法是截肢。”
“截肢?……”
“我们也在尽力地做保守治疗。”
对于妙子腿患的难治,正太郎也承认。如今走到这步,再去截肢,那就太遗憾了。
“妙子还想再做一次移植。”
“我只是说骨头接得不好,还没确定截肢。”
“再给她做一次吧,我继续给她捐骨。”
“再这样做,结果难以预料,我觉得再移植骨头很难成功。”
“那还是要截肢吗?”
“我认为与其做不成功,还不如直接截肢。”
“不能再想办法把腿留下来吗?”
“很难,容我再考虑一下。”
“请务必想个不截肢的办法!”
正太郎回到病房,看到妙子躺在床上,精神恍惚地凝望着窗口。
“我问了医生,医生没说怎么不好啊。”
正太郎轻轻地抚摸着妙子的头发,妙子舒适地闭上眼睛。
“虽然说骨头接得不理想,但比上次要好。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再移植,你放心吧!”
“你真的还为我捐骨头吗?”
“当然啦。”
正太郎握着妙子的手,肯定地点点头。
“你别再哭啦!”
正太郎说着拿起毛巾,给妙子擦了擦带有泪痕的脸庞。
八
一周后的一天深夜,时钟已指向次日一点,井田正太郎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星期三的早晨”。他已经喝得站不住了,是名副其实的酩酊大醉。
已经到了店里的打烊时间,老板娘正欲关掉正面的照明灯,正太郎突然用肩膀奋力顶开门,扑了进来。
“怎么啦,阿正!”
老板娘满脸疑惑地问。正太郎不搭话,扶住近处的柜台,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声喊道:“威士忌!”
“你不能再喝了,已经多了!”
“没事儿,给我威士忌!”
没办法,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让女孩儿给他勾兑极为稀释的威士忌。
正太郎一口喝下杯中的一半酒,尔后啪嗒一声趴倒在柜台上。
以往正太郎凭年轻身体棒,可以喝很多酒。但这一次他醉得特别厉害。
“坚强点儿!阿正!你怎么啦?”
老板娘轻拍正太郎肩膀。正太郎只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嚷道:
“死啦!”
“谁死啦?”
“妙子那个傻瓜。她今天早晨从医院的房顶上跳下来摔死啦。”
“你说什么?……”
“真是个傻瓜!”
正太郎大声喊道。想要离店的客人也禁不住驻足观看。
“你好好地抬起头来,慢慢地说说情况!”
老板娘扶着正太郎的肩膀,拨开他遮掩着脸庞的长发,关切地说。
“她今天早晨自杀啦。”
“不许开玩笑!你是瞎说吧?”
“真的。”
正太郎随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随意折叠的、满是褶皱的信笺,扔在柜台上。
“看看吧!”
老板娘把信笺慢慢地抚平、打开,只见带有花卉图案的信笺上,有一段像普通女人书写的、笔法生硬且有点向右挑的话语:
致我所爱的阿正
阿正:
我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各种照顾!对于你的恩情,我一生不会忘记。不!我就是结束了荒唐的一生,去到那个世界,我也绝不会忘记。
我是托你的福才活到现在的。
但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了。你给过我很多鼓励,我知道腿是治不好了,也知道唯一的办法是截肢。
我起先想,就是截肢我也还想活,可是你说你还要给我捐骨,我才决定死掉的。
说实话,你还要给我捐骨,我感到很高兴,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活到现在的。你捐骨之后,躺在我身边时,我感到幸福极了。
看到别人在痛苦而自己觉得幸福是很荒谬的,但实情就是这样,没办法。
现在,我可以在你的精心呵护下死去,可以在你给过我很多的热情和体贴中满意地死去。
何况,我身上还有你的骨头。原先你体内的骨头,与我的血肉和骨头掺杂在一起,如今都还活着。
现在,我可以带着你的骨头一起死去。
我的一生虽然很短暂,但我感到很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人爱我,这样的好人体贴我。我想,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获得的。我现在就想在这种最幸福的时刻死。
我死了以后被烧掉,你要拿到我腿内与你的骨头相连的骨灰,保存起来!作为我们爱情的见证。
我死了,你别忘记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想你的腰部有伤,缺少骨头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不过,男人是靠不住的。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真的谢谢你!我现在很幸福。
再见!
妙子绝笔
老板娘看完信,依照原样折成三折,放回正太郎面前。观看的客人可能觉察到两人表现出的异样气氛,赶紧走出店去。老板娘仍然表情严肃地端坐在阿正身旁。
女孩儿把客人送到电梯旁边。店里只剩下老板娘和正太郎。
“竟然真的自杀了……”
老板娘嘟囔了一句,尔后进到柜台里面,往酒杯里斟凉酒。
“那家伙真傻!是个愚傻的大混蛋!”
阿正揪了揪头发,舞起拳头,咕咚一声砸向柜台。
“是那个卡车司机杀了她,不,是那个庸医杀了她。是他们一起夺走了妙子的生命。”
“阿正,不应当这么说啊。”
老板娘点燃一支外国香烟,带着冷峻的表情说。
“应当说是你杀了她!”老板娘把目光移向正太郎。
“怎么是我杀的呢?我拼命地照顾她,还给她捐骨,凡是能做的我都做了……”
“她是通过要你捐骨,来确认你对她的爱。”
“我不懂……”
“对啦,你是弄不懂女人的这种心思的。”
老板娘侧过脸去,边说边用悠然自得的神情大口地喝凉酒。
“你弄不懂,倒是你的优点,或者说这是男人的特点。”
正太郎又伏下身,颤抖着肩膀哭起来。
“妙子,妙子,你得再醒醒啊!”
正太郎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待他安静下来,老板娘开始低声细语地劝慰正太郎。
“她那样死了,又不是恨你而寻死,她不是说她是很幸福地死去的吗?”
“……”
“我说的对吧?那就应当为她的遂愿而祈祷。”
“……”
“什么时候办葬礼?”
“后天回到神户后再办……”
正太郎仍紧抱脑袋,低声回答。
“这封遗书,你要好好保存着,拿给她妈妈看!阿妙的腿骨骨灰我来捡。”
老板娘说完,开始默念“阿妙安息”,同时收拾起放在柜台上的空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