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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虹篇

星期天早晨,里子坐九点的新干线从京都出发了。就像她早就决定好的那样,淡粉色的和服配了一条绫罗带子,右手提着一个装和服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参加婚礼时要穿的留袖。

上次独自出行还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里子是去东京赖子姐姐那里。出门之前里子还感到了几分轻微的紧张,可火车刚穿过京都的街道,里子就觉得一下子放松下来了。

现在自己不是茑乃家的老板娘,只是一个旅行者。

虽说是星期天,可新干线的一等车厢很空。里子刚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车厢里的售货员就推着小车走过来了,里子买了盒饭和茶水。

今天早上七点就起来了,打点好出门的行装之后去了美容院,回来后给母亲和菊雄打了个招呼,把自己不在家时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托付给阿元,然后就从家里出来了。女人一旦清晨早出门就会手忙脚乱。因为那时候什么都没吃,里子觉得现在有点儿饿了。

肚子饿了自然是原因之一,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里子很喜欢在火车上买盒饭。

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晚上接触的都是豪华的怀石料理,而盒饭却让里子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心想饭盒里面会有什么呢?里子打开饭盒,里面是三文鱼、炸虾、竹笋,炖海带和红白相间的鱼糕,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里面摆放得甚是赏心悦目。虽然不是茑乃家做的那种高档便当,但性价比很高,做得很精致。

里子盯着饭盒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帕铺在膝盖上,拿起了筷子。

里子一边欣赏窗外明亮的景色一边吃盒饭,就像出门远足的小学生似的欢欣鼓舞,胸口怦怦直跳,同时也有一种很快就要见到喜欢的人的喜悦。

但是,随着火车过了名古屋离东京越来越近,里子的那种飘飘然的心情逐渐被一种不安取代了。

一会儿到了东京,顺利地从车站去了酒店,然后还要换衣服,到底能不能赶上婚宴呢?去了婚礼现场,身为茑乃家的小老板娘,能不能大大方方地给岩佐社长他们问候致意呢?能不能举止得体不丢人呢?里子不了解东京,所以心里很是不安。

里子心想,早知这样的话还不如不接下这桩事情,但一想到能见到椎名,里子的心情又兴奋起来了。

但是,那种心情和单纯的欣喜还是稍有不同。欣喜的背后还有一种令人心痛的窒息的感觉。

千代菊去不成了,自己已经把这个事情告诉大野了,但椎名会怎么想呢?这一点很让里子放心不下。

虽然大野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来也等”,可实际上是不是因为千代菊不去了他很失望呢?一个人去是不是有点儿脸皮太厚了?

正在里子左思右想的时候,火车过了横滨进入了东京都内。每次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的大路,里子都会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里子心里忽然笼罩上了一种不安,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乡下人。

新干线正点到达了东京站。里子提着行李箱刚下火车,站在站台上,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从右边走了过来。

“请问您是京都茑乃家的吗?”

“正是!”

“您一路辛苦了!椎名先生吩咐我来接您!”

这个男子好像是司机。他给里子鞠了一躬,伸过手来想替里子提行李。

“麻烦您特意前来真是不好意思!行礼很轻,我自己提着就行了。”

“不客气!还是我给您拿行李吧!这边请!”

司机不由分说提起行李,向着台阶那边大步流星地走去。

里子在电话里已经谢绝让他们派车了,看样子他们还是派车来了。虽说坐出租车也能去酒店,可一想到他们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里子心里还是很高兴。

司机好像已经被告知要去的地方了,他确认了一下酒店的名字,马上开车向日比谷方向驶去。

因为是星期天,丸之内的商务中心大街很冷清,唯有今天大街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

“您是从京都来的吗?”

司机跟里子搭话。

“不管什么时候去,还是京都好啊!”

“东京也很好啊!有这么多气派的高楼大厦,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戏……”

“戏剧什么的,在京都不是也能看吗?”

“不是的,在京都看不到。”

里子并不觉得东京这样喧闹的大城市有什么好,但在东京的话,不管是戏剧还是音乐会和职业棒球赛,只要是赛季什么时候都能看,里子觉得在这一点上东京很棒。在京都虽然也不是看不到,但机会很少。能在喜欢的时候去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和迎合对方的时间去看,两者之间是天壤之别。不管是不是真的去看,想看就能看这一点,是生活在东京的人们的一种财富。

“去年春天去了夏威夷和京都,还在南禅寺附近吃了豆腐宴呢!”

里子礼貌地点点头,可她这会儿满脑子全是椎名的事情。

因为是星期天路上很空,车子没用二十分钟就到了酒店。

“真是太谢谢您了!”

里子边下车边想把纸包的礼物送给司机,可司机摆摆手拒绝了。

“我在下面的停车场等您,您要出门的时候让门童叫我一声就行了。”

“不用了,到这里就行了!”

“那可不成!专务吩咐我今天要一直陪着您!”

“是吗?那就太感谢了!”

里子把礼物硬塞给司机,告诉他等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就走进了酒店。

按说房间应该是大野预定的,但是一间双人房。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感觉有点儿怪怪的,或许大野觉得大床能好好休息吧!说实话,现在酒店的单人间太小了,连换衣服都不方便。

里子在房间里安顿好,马上给赖子打了一个电话。

“姐姐好!”

因为里子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赖子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话。

“是里子吗?你现在在哪儿?”

“在新大谷,现在刚到!”

里子三天前告诉赖子要去东京,但没告诉她具体的时间。这次来东京只住一晚上,安排那么紧张,一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见面,再者也不愿打搅赖子姐姐的生活。还有,这次是来见自己喜欢的人的,里子对此心里有些愧疚。

“现在要去干什么?”

“两点的时候去参加客人千金的婚礼,然后和东京的客人去吃饭。”

“结束之后到姐姐家里来吗?”

“我倒是很想去,可是不知道我这边几点才能结束……”

“到家里来住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住酒店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星期天厚着脸皮到姐姐家里去,我怕打扰姐姐。”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想多了吧?”

说实话,里子对赖子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里子就知道姐姐是那种规规矩矩、绝不肯随随便便的人,所以她不认为赖子会因为一个人在东京就生活糜烂。但是,里子听说过关于熊仓的事情,现在赖子是银座酒吧的妈妈桑,毕竟是个单身女人,或许她身边会有一个合适的男人。

里子并非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未曾亲口问过姐姐。和姐姐虽然只差两岁,但里子觉得姐姐经历过很多人生大事,同时也觉得姐姐不易接近。

“和客人吃完饭以后给我打电话吧!反正我一直在家里待着。”

“真的合适吗?”

“那还用问!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里子以为正因为是星期天姐姐才可能和男人约会,可看样子并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

“稍晚点也没关系吗?”

“几点都行!”

放下电话,里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个有夫之妇特意从京都跑到东京来见一个喜欢的男人,而孤身一人的姐姐却悄无声息地在屋里憋着。如果姐姐知道自己来见椎名,她会说些什么呢?里子忽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一件很任性的事情,她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

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能看到远处的高速公路。每次看到高速公路,里子都有一种真正来到了东京的实感。

“不行!得快点儿!”

里子自言自语地给自己鼓鼓劲儿打打气,然后开始穿和服。

穿好和服,站在镜子前面正照着看的时候,椎名来电话了。

“欢迎你来东京!”

或许是因为都在东京的缘故吧,椎名的声音听起来很近。

“您连车都给我安排好了,真是非常感谢!”

“今天晚上七点过去接你,可以吗?”

“好的,我在这里等着。可是,椎名先生真的方便吗?”

“当然了!那么七点见!”

电话就那么挂断了,里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来东京真是太好了!”

婚宴是从下午两点开始在酒店最大的“平安间”举行的。不愧是大商社社长的千金和一流电器制造商创始人的公子的婚礼,场面极尽豪华。主桌上坐着的是里子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政治家和财界人士,还能看到有名艺人的面孔。

岩佐社长看见里子稍显吃惊地哦了一声,嘴里说着“欢迎你来”,走过来握住了里子的手。社长夫人也喜不自胜,连连感谢里子不顾路途遥远来参加婚礼。

里子在休息室和会场里遇见了好几个熟识的人。他们都是茑乃家的客人,看见里子过来说话,脸上满是怀念的表情。里子觉得不虚此行,这次东京来得很有价值。

“你母亲还好吗?”

大家都一定会先问问母亲的情况,然后夸里子变漂亮了。其中也有马大哈的人,竟然漫不经心地问里子是否还是单身。

即使在绅士淑女里面,里子的美貌也很出众。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婚宴从两点开始,大约两个小时就结束了。里子临走时再次给岩佐社长打了招呼。刚走出会场,一个食品厂家的专务就过来问里子“要不要出去喝点”,里子礼貌地谢绝,进了衣帽间,在那里又被建筑公司的社长邀请去喝酒。刚才这些人都是茑乃家的客人,里子都认识。

里子谢绝了所有的邀请,坐上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包租车,回到了酒店。

稍微休息了之后洗了淋浴,穿上了白色的夏大岛和服。正在系带子的时候,大野打电话来了。

“我和专务现在在一楼的大堂!”

“不好意思!我马上下去,请稍等一会儿!”

里子慌忙系上带子,用细绦带束紧。打扮停当之后又照了照镜子,然后提着一个纸袋子走出了房间,那个纸袋子里面装着她买来做礼物的领带。

下了电梯走到正面的大堂,发现椎名和大野两人正在前台的左边站着。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里子鞠躬致歉,椎名笑着点了点头。

“事情都办完了?”

“是的,这下子我解放了!”

椎名穿了一身麻质夏装,系着一条茶色的领带。大野则穿着藏蓝色的西装。

“这样看来又漂亮了几分,大家都在看,还以为是哪里的美女呢!”

或许是里子一身和服格外引人注目吧?确实有四五个人正看着这边。

“一直不敢相信里子姑娘真的能来,直到亲眼看见你!”

“千代菊姑娘来不了了,她让我务必代她问候两位!”

“虽然有点儿遗憾,但主角来了一切都好!”

“您可真会说话!”

里子娇嗔地轻轻瞪了椎名一眼。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比较别致的店都休息了。所以我们商量好在酒店里吃饭,不知里子姑娘意下如何?”

“好的,在哪里吃我都无所谓。”

“有日餐、西餐和中餐,也不知道到底吃什么好。平时总是吃日餐,估计早就厌烦了,所以我们决定吃西餐,大仓酒店上面有个叫新纪元的西餐厅,已经订好了。”

下午的婚宴上也有西餐,但和椎名一起的话,吃什么都行。

“那么咱们这就去吧!”

在大野的催促下,里子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向酒店出口走去。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酒店大堂里都是一家一家的。里子瞬间想起了菊雄,为了马上驱走这个念头,她对椎名说道:

“一来到东京,总觉得一下子解放了似的!”

“你也最好彻底放松一回!”

椎名他们坐着来的那辆车正在酒店门前等着。大野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里子和椎名挨着坐在后排座上。

“那么说,千代菊姑娘这下子也见不到她昼思夜想的玉三郎了!”

“就是!她一直很想来,一个劲儿地说这次太遗憾了。”

“里子姑娘要去看戏吗?”

“我倒不怎么想看戏!”

里子很想说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但她抑制住那种心情,双眼看着霓虹闪烁的前方。

“新纪元”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很是安静。里子坐在桌子的一边,椎名和大野并肩坐在对面的一边。

“请问三位吃什么?”

三人刚坐下,服务员就走过来把菜单递了过来,但是里子没有什么食欲。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下午的婚宴几乎全是西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里子见到椎名很紧张。

冷盘点了勃艮第香草汁焗蜗牛,酒类点了葡萄酒之后,椎名点了一道汤和诺曼底小牛肉,里子也跟着点了同样的东西。

“那么,里子姑娘一路辛苦了!”

在椎名的提议下,三人轻轻碰了碰杯。

“从京都来到东京,乱哄哄的很烦吧?”

“没有的事儿!今天很安静。”

“那是因为今天是周末的缘故,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东京这么大,真是挺好的!”

“是吗?我们觉得东京太大正是问题所在!”

“您说的有道理,东京这么大谁也碰不上!”

听里子这么说,椎名和大野一起大笑起来。

若是在京都,像现在这样三个人一起吃饭的话,第二天就传遍街头巷尾,妇孺皆知了。在京都,热闹场所和像样的餐馆就那么有数的几家,去吃饭的话一定会遇上某个熟人。

“确实,在这一点上东京或许真的不错。”

“对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里子把放在旁边的装着领带的小盒子拿出来递了过去。

“我觉得这个给椎名先生,这个给大野先生比较合适。”

两个人向里子表示感谢,把礼物接了过来。

“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您如果不喜欢的话还可以去换。”

礼物是三天前在京都的百货商店买的,选来选去花了半天时间。两条领带都是西阵织,送给大野的那条很快就决定了,是一条带小碎花图案的领带。唯有给椎名的那条,里子想来想去总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买那条蓝底带白色松叶图案的领带。

“这个太好了!”

大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把领带拿出来在胸前比量。

“大野先生总是系那种素气的领带,我觉得偶尔系一条颜色亮丽的领带也不错。”

“我早就想要这么一条,太好了!”

大野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很满意这条领带,说实话,大野那边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关键是椎名这边。

“您中意这条领带吗?”

“颜色很素净,图案很美!你看怎么样?”

椎名也把领带挂在胸前比量了一下。

“下次去京都的时候我就系这条领带!”

里子只想送领带给椎名,大野不过是个多余的陪衬。大野也不知道明白还是不明白,兴高采烈地对里子说:

“好久没有女士送我领带了!”

“怎么会呢?大野先生那么帅!”

“还是里子姑娘看男人有眼光!”

“我这还算有看男人的眼光吗?”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在大野面前可以轻松自如地谈笑风生调侃戏谑,而在椎名面前别说妙语连珠了,连话都说不流利。

服务生倒上葡萄酒,把汤端来了。里子回想着以前学过的西餐礼仪,喝汤不能出声,用汤匙从后往前舀起,喝得小心翼翼。

因为里子就是经营料亭生意的,若是日本料理的话她很懂餐桌礼仪,但说起法国料理她就没什么自信了。特别是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对而坐的时候就更紧张了。

正在喝汤的时候,椎名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上次来日本的威廉姆斯副社长来信了!”

“您说的是我陪着漂流保津川的那位先生吗?”

“是的!他在信中说,那次漂流非常愉快,尤其是那位穿和服的女士娴雅美丽,让我务必向你问好。他还说,你若有机会去美国,请你一定到他家里去。你去过美国吗?”

“只去过欧洲,美国还一次没有……”

“那么下次专务去美国的时候,你可以跟着一起去啊!”

听大野突然那么说,里子很惊讶,大野却一脸认真地说:

“你要是穿着和服去,美国人会像蚂蚁一样排成一大串跟在你身后!”

“那也太丢人了!”

“不管怎么说美国还是很有意思的!欧洲是一位安睡的老人,而美国则生机勃勃,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那不就像东京和京都嘛!”

“可以说比较近似吧!说这话可能对不住京都人。”

“那有什么对不住京都人的?您说的一点儿不错!”

“不过,在东京这种乱哄哄的地方待久了,就会想念安闲的京都。”

“同样的道理,在京都这种闲适的地方待久了,就会羡慕东京这种热闹的地方。”

“那么咱俩换换吧!”

看到三人开怀大笑,服务生走过来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了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葡萄酒,里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葡萄酒,可今天的葡萄酒喝得特别舒服爽快。

可是,里子的菜只吃了一半。

“是不是不太喜欢?”

“不是的!下午刚吃过,肚子满满的吃不下去,不好意思!”

服务生撤下盘子,把甜品端了上来。刚吃完甜瓜,大野就站了起来。

“见一面不容易,可是我有点事儿,先告辞了!”

“啊?您这是怎么了?”

“有份报告明天之前必须交上去……”

“真的吗?”

里子看看椎名,椎名也点点头。

“按计划他要在明天的部长会议上发表。”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是例会,要是别的日子,我陪你到几点都没问题!”

“是吗?您这么忙还劳烦您出来陪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客气,今天真的很愉快!那么,这个礼物我就收下了!”

“多谢您!下次一定到京都来!”

“月底可能会去,到时候一定去叨扰!”

大野说完,给椎名鞠了一躬,说了声“我先走了”,转身就走开了。

只剩下两个人了,里子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刚开始在酒店大堂见面的时候,觉得大野就像个灯泡碍手碍脚的,可实际上亏了大野在场才能聊得那么开心。如果只有自己和椎名两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说不定刚才一直在低着头。

“大野先生真的没事儿吗?”

“他今天一开始就说要早点回去。”

“大野先生那么忙,真对不住他!”

“这点儿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往往是其中一人很知趣地先离开,里子觉得现在的情形好像也是那个样子,但并不觉得椎名和大野两人事先约好了在那里演双簧。

“换个地方去喝点儿怎么样?”

“专务没问题吗?”

“我是没问题!”

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椎名告诉服务生要走,然后站了起来。

里子跟在椎名身后走,她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对椎名的私生活还一无所知。这个人到底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和什么样的家人一起生活呢?星期天他一般都干什么呢?现在想想,自己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再去酒店的酒吧可以吗?”

“我去哪里都……”

“这里也有酒吧,但是关门太早了,我们去新大谷吧!”

椎名说完,向在酒店正面等客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两个小时前,三个人就是沿着这条路来的,这会儿是两个人顺着来路往回走。里子察觉两人现在要去喝酒的地方正是自己住的那家酒店,心里感到一丝紧张,她默默地看着灯光交织的前方。

不多会儿,一座白楼在夜空下浮现出来,出租车到了酒店新馆的入口。从那里坐电梯上到六楼,穿过两排时装店夹着的通道就进了酒吧。

酒吧虽然很小,但红色的地毯配上灰色的墙壁,聚光灯似的灯光营造出一种沉静的氛围。两人在头上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你想喝什么?”

“椎名先生想喝什么?”

“我喝白兰地!”

“天啊!那么我也喝白兰地!”

里子点好酒去了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脸,或许是因为刚才喝了葡萄酒的缘故,眼圈儿和脸颊稍微有点儿泛红。

“我现在这么做真的好吗……”

里子对着映在明亮的镜子上的自己的脸问道。

“不过是两个人在一起愉快地喝点儿酒而已。”

里子在那里自问自答。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

她又重新问自己。

“当然只是如此而已了!”

里子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

“偶尔有那么一个晚上伸展一下翅膀放纵一下不也很好吗?”

里子小声自言自语。

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妇人走了进来,里子用唇笔稍稍抹了一下口红,走出了洗手间。

回到座位上,里子发现台子上摆着两杯白兰地。

“那么我们干杯!”

两个人再次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客人们都在静静地交谈,只有右侧钢琴的声音在酒吧里缓缓地流淌。

“你一定很累了吧?”

“不累……”

里子摇了摇头,可想想这一天确实挺累的,早上八点从家里出来,一直穿着和服紧张了一整天。

“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为什么要给家里打电话?”

里子忽然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气鼓鼓地喝了一口白兰地。

“根本没那个必要!”

椎名点了点头。

“京都你们家的店今天休息是吧?我经常想,休息的时候那个大宴会厅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也没什么特殊的样子,空荡荡地像个鬼屋。”

“可是,你们能住在那样的地方真让人羡慕啊!”

“不管是那个房子还是京都我都待够了。”

“能住在那么气派的房子里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吗?”

听椎名的口气有点儿责备自己的意思,里子更想反驳了。

“我觉得能像姐姐那样,把料亭和家里的事情都忘了,自由自在一身轻松该有多好啊!”

“那么说你姐姐在东京是吧?”

“她在银座开酒吧。”

“因为以前听人说起过,所以就问你母亲那个酒吧叫什么名字,结果你母亲说那么个小酒吧不去也罢。”

“母亲其实心里很惦记姐姐,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那是你母亲在说逞强的话吗?”

“像母亲那种老派的人,还是摆脱不了那些老观念,认为在银座开酒吧这种事情是那些女招待干的,是很丢人的事情。”

“女招待这种叫法可是够过时的了!”

“母亲就是现在去了酒吧,仍然把酒吧女郎称为女招待。”

椎名苦笑着喝了一口白兰地。那是一种安静的柔和的笑容。

“椎名先生,您想到姐姐的酒吧去看看吗?”

“如果你给我带路的话,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就在银座的并木通大街上,酒吧的名字叫雅居尔。我也只去过一次,今天好像是休息。”

“在东京,到了星期天那些像模像样的店都休息,你要是平常的日子来的话,我可以领你去更让你满意的地方。”

“真的吗……”

见椎名在淡淡的灯光里点头,里子觉得越来越懒得回京都了。

“我也想一直在东京待下去!”

“那明天再住一晚上吧!”

“那样的话,椎名先生能给我带路吗?”

“当然了!”

“那样的话,我也可以领您去我姐姐的酒吧!”

里子此话刚一出口就改变了主意。

“可是,我不能带你到姐姐的酒吧里去!”

“为什么?”

“椎名先生要是喜欢上我姐姐就坏了!”

里子说完,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这句话虽然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可那显然是自己对椎名的一种心情告白。

里子正在惊慌失措后悔自己说过头了,椎名却在那里微笑,好像根本没把里子的这句话放在心上。里子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儿。

“比起我这种胖墩墩的丑女人,椎名先生一定更喜欢那种身材苗条的人吧?”

“你要是丑女人的话,别人会是什么呢?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儿奢侈吗?”

“姐姐虽是自己人,可她和我不一样,气质雍容华贵,身材好得让人嫉妒。”

“若是你的姐姐的话,一定很漂亮!”

“椎名先生能向我保证,真的不会喜欢上姐姐吗?”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总觉得椎名身上有一种大度和气量,自己情不自禁地想向他撒娇,觉得不管自己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因为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当然会紧张,可里子还是禁不住什么都想说。

“姐姐来了东京,我却不能离开京都。”

“但正因为那样,你才继承了茑乃家那么气派的料亭啊!”

“我不是想继承家业才继承的,因为姐姐走了,我只是没办法才继承了家业,我也有各种难言之隐、各种不容易啊!”

“你说的我明白。手下有那么多人,客人也是各种各样。”

“料亭就是这种生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起这些,其实还有更让里子头痛的事情。母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任性,另外还有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能依靠的丈夫。里子夹在他们中间,心神得不到片刻休息。里子很想让椎名听听她诉诉苦,可话说到那个份儿上,有点儿太明显太露骨了。

“如此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真是越想越不明白。”

里子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把一切都忘掉,和椎名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该有多好啊!在一个静静的无人来打搅的湖边或海边的酒店里,能和椎名两人共度一段时光该有多么美妙啊!只要能和椎名在一起,哪怕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看夜里的大海也好!

“怎么了?忽然变得这么乖巧不说话?”

“没什么!”

里子从幻想中醒过来,抬头看了看酒吧的深处。只看见弹钢琴的女孩子的半边脸苍白地浮现在淡淡的灯光里。

“椎名先生会跳舞吗?”

“虽然跳得不好,稍微会一点儿。”

“那好啊!下次带我去跳舞好吗?”

“我的舞技实在谈不上带谁去跳舞,在赤坂有一家氛围不错的夜总会,不过那地方星期天也休息。”

“明天能带我去吗?”

“只要你没问题!”

椎名那么说,让里子心里很难受。如果是因为椎名那边的情况不能见面也就罢了,若是因为自己这边的情况不能见面的话,只能有一天空闲时间的自己就太可怜了。

“您跟什么人学过跳舞吗?”

“没有,我自成一派,瞎跳而已。”

“您虽然那么说,一定是让一个很漂亮的人教过您跳舞!”

“你怎么会那么想?”

“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您!您买了道明的细绦带,请问您是怎么知道那家店的?”

“说起道明,那可是鼎鼎大名的老字号啊!”

“不管多么有名,男士也没几个知道的啊!您竟然连店铺都知道,一定是和一个漂亮的人一起去的吧?”

里子尽管心里明白自己有点儿醉了,可她还是想和椎名纠缠一会儿。

“过去我曾在那附近住过,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那个时候一定受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椎名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色的鬓发在灯光里一闪,眼角堆起了细细的皱纹。眼角的皱纹好像是叫鱼尾纹吧!里子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感到了一种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男人的深邃和温情,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安堵感。

菊雄的那张呆板而毫无特色的脸当然不会有那种皱纹。菊雄没有鱼尾纹是因为他还年轻,里子尽管心里明白,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拿菊雄和椎名来比较。

“椎名先生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

看着椎名面无表情地回答,里子虽然还想继续往下问,但她感到有点儿害怕,所以就沉默了。

“我好像有点儿醉了。”

“给你要杯冰水吧!”

“不用了……”

里子沉浸在一种惬意的微醺里轻轻地摇了摇头,椎名问道:

“咱们该走了吧?”

里子一激灵,抬起头来问道: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了。”

“您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倒是无所谓,你一定累了吧?”

里子的心里忽然溢满了莫名的悲哀。确实累了,但可能的话还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里子不想失去现在这片刻的宝贵时光,难道他不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思吗?

“那么咱们走吧!”

椎名拿起账单站了起来,向收银台走去。看他走路很稳当,那步伐没有丝毫醉态。难道这个人总是这样冷静、这样稳如泰山吗?

出了酒吧右边就是衣帽间,再往前走就是电梯间了。

“我送你回房间吧!”

椎名边走边说,里子沉默不语。

如果说“不用了”,他可能就这样回去了。在这个人的温情里面,好像总有清醒的一点。里子对他这种清醒很生气,但她出于一种好奇心,越来越被他的那种冷静所吸引。

电梯来了,两人默默地走了进去。里子的房间在十五楼,电梯到了十楼的时候有客人出了电梯,电梯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里子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椎名却什么都没说。在十五楼下了电梯,出了电梯间往右走二十米左右就是里子的房间了。

把房间钥匙插进去,把门稍稍往里推开一点,里子回过头来。

“今天承蒙您款待,真是太感谢了!”

“我说过好几遍了,因为是星期天,也不能领你去个像模像样的地方……”

“没有的事!我真的很高兴!”

“那就好!”

如此近距离面面相对,里子发现椎名身材原来这么高大,自己只能到他的肩膀。就这样四目相对,椎名说道:

“那么……”

“晚安!”

里子鞠躬行了一个礼,慌忙把椎名叫住了。

“我说……明天再住一晚上可以吗?”

“能行吗?”

“嗯……”

见里子慢慢地点点头,椎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今天晚上跟母亲说。”

“那我明天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真的吗?不会跟您添麻烦吗?”

“没事儿!那么明天是你打电话到公司,还是我给你打电话?”

“不碍事的话,还是我打给您吧!”

“好的,明天见!”

见椎名伸出手来,里子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椎名用力握住了她的小手。

“晚安……”

里子话音未落就跑进了房间,她不愿看到椎名离去的背影。

这下子成了一个人了,里子这会儿才真的感到了疲劳。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多,一直穿着和服确实很辛苦。里子解下带子,脱掉和服只剩下里面的长衬衣,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但她的心情仍然兴奋不已。

里子一直有些担心和椎名的两人之夜,没想到过得如此轻松愉快。并且还把明天的事情约好了,这让里子的心情有了一种张力。

刚才分手的时候,若是因为自己瞬间的踌躇而没有说再住一晚上的话,两个人或许就那样分别了。夸张点说,那或许就是命运的分界点。

但是,唯有一点遗憾的就是,提出来再住一晚的是自己而不是椎名。那种情况下,提出邀请的当然应该是男人。男人同意了还算好,如果男人拒绝了,让女人情何以堪?这种话竟然要让女人说出来,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儿太怯懦了?

但是,椎名或许认为提出那种邀请有点儿不合适。之所以这么说,当里子提出再住一晚上的时候,椎名高兴地点头就是证据,他还问里子真的可以吗。

那表情绝非勉强表示同意。他虽然也希望自己多住一晚上,但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女人替他说出来了,他才长舒一口气。

实际上,当里子在酒吧里小声嘀咕说“想在东京一直待下去”的时候,是椎名提出的邀请让她明天晚上再住一晚上。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在酒吧里的时候,这句话他说了好几次:“若不是星期天的话,本可以带你去更像模像样的地方。”今天是星期天好像让他相当遗憾。

不管怎么说,明天还能再见面。

想到这里,里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欢快起来。如果现在穿着荷叶裙,里子很想轻轻抓着裙摆在地上转圈儿。

只可惜现在没有穿裙子,里子把叠好的带子缠在腰间转了几圈儿。

里子这会儿欢欣鼓舞地在房间里转圈儿,这件事情不管是椎名还是母亲阿常都不知道,当然菊雄也不知道。里子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飞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甚至感到了几分自豪。

但是,只穿着长衬衣再次坐到椅子上的时候,里子忽然为明天的事情担心起来。

“竟然给椎名做出了那样的约定,怎么给母亲说才好呢?”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跟母亲说的是只在东京住一晚上,星期一的傍晚之前一定回去。社长千金的婚礼不可能延期,又不能说为了见椎名再多住一晚上。

“怎么办?”

里子对着镜子问,可是镜子里的那张脸什么都不回答。

“这可愁死我了……”

里子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圈儿。走到门口,又去瞅瞅浴室,然后走到窗边拨开窗帘看看外面。

视线越过酒店院子里的黑魆魆的树丛,可以看到大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远处的高速公路就像一条光带伸向远方。看着灯火辉煌的夜景,里子忽然想起了赖子姐姐。

今天刚到东京的时候,告诉姐姐回酒店就给她打电话,自己彻底把这件事情忘了。不,与其说是忘了,莫如说自己的脑子被别的心思塞满了更合适。

里子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找到电话号码,拨通了赖子公寓的电话。

短促的呼叫音之后,赖子马上接起了电话。

“姐姐!不好意思!没想到和客人吃饭吃到这么晚……”

“我估计就是那么回事儿!你能马上过来是吗?”

“可是,我把和服带子都解下来了。”

“什么呀!你不是说要来吗?我一直没睡觉等着你呢!”

“太抱歉了!真是对不住姐姐了!可是我真累坏了!”

“明天几点回去?”

“本打算坐明天中午的新干线回去,可是……”

里子稍微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对赖子说道:

“姐姐你听我说啊!可能的话,我想再住一晚上……”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忽然不愿回京都了。”

“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事情都没遇到,好久没来东京了,到了这里心情很放松,我想要是能再待两三天就好了。”

突然听里子说不想回去,赖子可能很吃惊,一时间沉默不语。

“我再住一晚上好吗?”

“你跟菊雄和母亲说了吗?”

“还没说……”

赖子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用探听的口气问道:

“里子,你和菊雄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没有什么……”

“那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呢?”

“我只是想稍微放松一下而已嘛!”

“那么,你跟菊雄和母亲说一声不就是了嘛!”

“你说的也是,可是母亲会说什么呢?”

里子沉默,电话那头的赖子好像在考虑什么,也不说话。里子没办法,只好先开口了。

“姐姐给我想个好借口!”

“明天店里不忙吗?”

“虽然有几桌宴席,但是缺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我只多待一天就行了!”

里子听见姐姐在那头一声轻轻地叹息。

“真的没有其他理由了吗?”

里子握着话筒默默地摇了摇头,赖子是个直觉很灵敏的人,莫非被她察觉到了什么?里子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说忽然病了怎么样?说感冒了的话不能马上好,就说胃痉挛或拉肚子怎么样?”

“说拉肚子太恶心了!”

“那就说胃痉挛怎么样?”

“好啊!那样的话谁也看不破!还是姐姐聪明!”

“这种小聪明被你夸奖算什么呀!”

“那么,姐姐明天能替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让我打吗?”

“求求姐姐了!”

里子把话筒贴在耳朵上给赖子鞠躬。

“你和菊雄之间不会真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都没有!今天这么晚了我这就睡觉了,明天中午去姐姐那里!”

“看你兴致好高啊!”

听赖子在电话里苦笑,里子也不管那么多。

“好了吧姐姐!真的非常感谢!别忘了明天给家里打电话!”

里子对赖子说了声晚安,把电话放下了。

第二天早晨,里子醒来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座钟,时间刚刚过了八点。

在京都从未睡到过这么晚。今天之所以有点睡过头了,一是因为昨天晚上太累了,另一个原因是早上没有听到母亲阿常起床的声音和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声音。

即使如此,里子还是出于平时养成的习惯,开始考虑今天一天的日程安排。等发现自己这是在东京的酒店的一个房间里,里子才舒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但因为被厚厚的窗帘挡着,所以房间仍然像夜里一样寂静。里子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尽情地舒展了一下四肢,情不自禁地小声自言自语。

“真好啊……”

一个人待在酒店里,里子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这是离开京都了。忘掉丈夫,忘掉母亲,忘掉茑乃家这个老字号,忘掉一切,在这里舒舒服服优哉游哉地生活下去,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但实际上说不定是另一个样子,在这里过了没几天就开始寂寞,想马上回到京都。

为了多享受一会儿无拘无束一个人的自由,里子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可她的脑子自然而然地被椎名的事情占满了。

昨天晚上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里子还感到了某种不安,看样子那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虽然椎名最后把自己送回了房间,可只是握握手就那样回去了。里子的右手上这会儿还残留着和椎名握手时的感触,椎名往回走的时候干脆而爽快,很像他本人的风格。

从那以后,他是不是就直接回家休息了呢?他的生活虽然无从得知,这会儿都八点了,是不是已经起来吃饭了?那么一个热心工作的人,也可能已经到公司去了。

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催着自己,她再也躺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淋浴。然后穿上和服,拉开窗帘,给地下的美容室打了个预约电话,说好九点半去做美容。

昨天晚上虽然对椎名说要再住一晚上,可说实话,里子现在还在犹豫不决。

能不能骗过母亲和丈夫呢?里子感觉没有信心。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心,椎名那么忙,再住一晚上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呢?既然是按照住一晚上的计划来东京的,或许应该按照计划回去。

正在里子犹豫不决的时候,九点多一点儿椎名来电话了。

“已经起来了吗?”

虽然昨天只在一起待了一晚上,椎名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亲切多了。

“昨天晚上真是多谢您了!”

“今晚还能再住一晚上是吗?”

“椎名先生,您那么忙,真的不打搅吗?”

“没关系的!今天本来就是那么打算的。不过,白天稍微有点事儿,我估计晚上六点左右才能去酒店接你。”

“我几点钟都无所谓,您千万不要勉强!”

“今天晚上带你去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地方,白天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酒店那边我已经说好了再续一天,那么回头见!”

“那就谢谢您了!我在这里等着!”

里子放下电话,刚才脑子里的那种犹豫此刻无影无踪了,她已经彻底想好了,再住一晚上。

九点半的时候,里子在门把手上挂上了“请打扫房间”的牌子,然后去了美容室。

因为是第一次去,里子还担心能不能把头发做好,结果美容室几乎是完全按照她的希望给她做好了头发。出了美容室,里子上一楼的咖啡厅喝了杯咖啡,然后打出租车去了赖子的公寓。

赖子的房间依旧窗明几净,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很彻底,可谓一尘不染。在京都的时候,赖子就是个喜欢打扫卫生的狂魔,那种洁癖到了东京也丝毫没有改变。

“姐姐!你家收拾得可真干净!”

里子在感叹的同时还有一个多余的担心,姐姐这么爱干净,即使有了男朋友也没法放松,更别说生孩子了。

“里子喝咖啡吗?”

“刚才在酒店喝过了,给我来杯果汁吧!”

赖子上身是橘黄色的衬衫,下面穿了一条白色的牛仔裤,她这会儿正站在洗碗池边上往玻璃杯里倒果汁。她这身打扮好像很随意,其实透着一种潇洒和俏皮。

“从后面看也很漂亮啊!”

“你又在那里说什么呀!你不要说我,里子妹妹现在真是变漂亮了!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要真有那么一个喜欢的人就好了!”

里子口气很冷淡,可她的脸却一下子红了。幸亏赖子站在水池那边背对自己,所以没有察觉。

“我问你,今晚真要再住一晚上吗?”

“不好意思,求姐姐给母亲打个电话吧!”

“不是先给母亲打,难道不是应该先给菊雄打吗?”

赖子把自己的咖啡和里子的果汁放在茶几上,抬头看着里子说道。

“既然要打电话还是早点打比较好!要不还按咱们昨晚商量好的,就说你胃痉挛?”

“好像那个借口不错!那就麻烦姐姐了!”

里子双手合十,赖子轻轻地瞪了她一眼说道:

“我替你打这个电话,话费可是贵噢!”

“下次姐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赖子把电话拉到跟前,仰起头稍微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呼叫音响了几声之后,好像是哪个服务员接的电话,赖子报上自己的名字,让对方去喊菊雄来接电话。

里子大气不敢喘,心想比起母亲来,菊雄比较容易糊弄,结果还真是菊雄本人接的电话。前些日子回京都给铃子过七周年忌的时候给菊雄添了不少麻烦,赖子首先对上次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忽然压低声音说道:

“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里子从今天早晨起忽然肚子疼,让医生出诊来给她看了看,医生说是胃痉挛,最后打了点滴。”

赖子撒谎一点不结巴,里子听得目瞪口呆。

“倒也没吃什么坏了的东西,也不发烧,我想可能是因为天这么热,一大早就从京都出来,又是参加婚礼什么的,太紧张了……什么?你不用来!”

菊雄在电话里好像说要来东京,里子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休息一天就好了,里子说明天早上就回去……是的!不用担心!等情况稳定了里子会给你打电话的。就这么个情况,里子要晚一天回去……不,不是那个意思!”

见赖子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

“是的!不用担心!记得向母亲问好!那么你也保重,再见!”

听赖子打完电话,里子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

“电话打完了,菊雄说知道了,一切拜托!”

“姐姐真是太好了!小妹感激不尽!我记着姐姐的大恩大德!”

里子再次给赖子低头行礼。

“可是我心里挺愧疚的,菊雄那个人,我说啥他就信啥!”

“那又怎么样?我也想偶尔放松一下嘛!”

“你说的我明白!今晚怎么办?吃饭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姐姐不用操那么多心!我和客人在一起。”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奇怪啊!里子,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人了吧?”

“没有的事!你要是怀疑我的话,今天晚上,我可以带那个客人到姐姐的酒吧里去!”

“那倒是用不着!不过,你可不能慢待了菊雄啊!”

“我知道!”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嘀咕,赖子姐姐说话怎么和母亲一个腔调呢?她稍稍有些失望。

到了约好的六点钟,椎名到酒店来接里子。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呢,原来大野也一起来了。知道了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儿,里子虽然觉得椎名有点儿可恨,但说不定这正是椎名耿直古板的地方。

“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了!多亏里子姑娘再住一晚上,这下子我又能去喝酒了。”

大野那么忙还如此欢迎自己,里子很感谢他的这份热情。

椎名一边向车子那边走一边说道:

“京都的宴会估计你已经不新鲜了,偶尔也去体验一下东京的宴会如何?在新桥那边有一家我比较常去的店。”

确实,里子对东京的花街一无所知,一直很想去看看。还有,她也想知道椎名平时在什么样的地方玩乐。

“大野先生,今天早晨的报告怎么样啊?”

“总算应付过去了,看样子临时抱佛脚还是不行啊!被专务一通训斥。”

“没有的事!你的报告相当精彩嘛!”

从两个人的谈话可以听出来,椎名也参加了今天早晨的部长会议,还听了大野的报告。

里子在美容室里舒舒服服地做美容的时候,男人们都在工作。

车子在新桥演武场前面的小巷往右一转,在一家叫“清川”的料亭前面停了下来。这一带好像是高级料亭一条街的样子,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

里子刚从车上下来,拉着艺伎的黄包车就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正好奇地看着远去的黄包车,就听料亭的总管高声喊:“里面请!”

包间是里面的一个房间,有八张榻榻米大小。里子被劝着坐上座,里子诚惶诚恐一番推脱,总算让椎名坐到了上座上。

上茶以后,五十来岁的老板娘马上过来打招呼,紧接着来了两位艺伎,一个叫喜和子,另一个叫安代。过了一会儿开始上菜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叫富久的女士。

她们好像和椎名、大野两人都很熟。

“晚上好!椎名先生,好久不见!”

她给椎名打过招呼之后转脸看着里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位是京都茑乃家的小老板娘!”

听大野如此介绍,几个姑娘都再次向里子寒暄致意,不住地小声嘀咕说:“真漂亮!”

因为以前赖子姐姐曾用千福的名字在新桥做艺伎,里子本以为说出姐姐的名字她们可能会知道,没想到倒是艺伎们先明白了。

“要说是茑乃家的小老板娘,莫非是千福姑娘的妹妹?”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隐瞒了,里子只好点点头。

“真是春兰秋菊,虽然姐姐也漂亮,可妹妹自有另一种美啊!”

被女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里子实在没法安心吃饭,大野还装作什么都知道似的在那里喋喋不休。

“这个小老板娘下面还有一个漂亮妹妹,人称三朵金花!”

“那么说,大野先生喜欢姐妹三人里的老几呢?”

“要是她们能接受我,老几都行!”

“那可够呛!顶多也就是老五吧!”

安代那么说,众人大笑。大野这个人,即使在这种场合好像也是个活宝的角色。

“千福姑娘很是文静持重,现在在银座开酒吧,好像事业很成功啊!”

听三位艺伎中最年轻的富久如此说,里子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表面上都夸奖赖子长得漂亮事业成功什么的,可既然都是女人,话里面或许还隐藏着嫉妒和羡慕。

椎名不愧是个心思细密的人,或许他察觉到了女人们之间的这种微妙,马上改变了话题。

到椎名的宴会上去,里子发现她最佩服椎名的就是他能够照顾全场,经常改变话题,调节气氛,时刻注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兴,还能不露声色若无其事。比方说,谈起年轻人的话题,那些年长的艺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好干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这时候椎名一定会和这个年长的艺伎搭话,问她“阿姐怎么想”。艺伎跳舞助兴的时候,一定会给伴奏的乐师们送上掌声,说:“各位辛苦了!非常棒!”

因为椎名是客人,里子认为他根本用不着那么费心思照顾别人,或许他是天性如此,忍不住要为别人着想吧!在这一点上,他和一喝醉就脱轨的大野稍有不同。

现在也是这样,椎名在给众人讲自己是如何的五音不全。他说在上小学的时候,每到音乐课,他只要被老师叫起来,就会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虽说是小时候的事情,可毕竟是很丢人的事情,他把过去的事情讲出来让众人发笑。

里子听他讲这些事情,发现祇园和新桥有很多不同点。在京都的祇园町,如果是前辈艺伎,别人会称其为什么“阿姐桑”,比如“千代菊阿姐桑”,而在东京则只称其为“千代菊阿姐”。

还有,在祇园町,不管是舞伎还是艺伎,如果应召到宴席上来陪侍,首先要给料亭的老板娘和前辈艺伎寒暄行礼,然后才给客人鞠躬说“欢迎光临”,而在东京这里,却先要给客人寒暄行礼。

或许在东京这边,前辈和后辈之间的身份差别没有祇园町那么严格和分明吧?里子发现,即使那些前辈的艺伎在那里默不作声,年轻的艺伎们照样没事儿似的笑语喧哗,吵吵闹闹。

还有和服也不同,在京都艺伎们穿一种叫“肩无地”的和服,肩部有图案的和服是绝对不穿的,而东京的艺伎们却穿得很花哨。

其中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在京都有舞伎,在东京却没有与之相当的雏伎或斟酒女。在东京或许没有几个从小就热衷学艺的女孩子吧?宴会因此有些冷清也是不能否定的事实。

料亭也是如此,京都的料亭是名副其实的料亭,主要是吃饭的地方,招来艺伎喝花酒寻欢作乐的地方是茶屋,茶屋会从专送外卖的地方叫点儿简单的饭菜或者给客人提供一点儿冷碟或简单的酒肴,而在新桥这样的地方,料亭好像逐渐两者兼具,既是料亭又是茶屋。

并不是说哪个好哪个不好,或许过去就有点儿不一样,每个地方也有每个地方的情况。

但是,里子还是觉得京都的花街更有风情。虽说有很多烦琐又烦人的规矩,上下关系也很严格而分明,但是,情趣这种东西难道不正是从各种严格的界限中催生出来的吗?

直到不久之前,里子还对京都的那种死板感到厌烦,可这会儿,她却想举起手中的旗子,判定食古不化的京都为胜方。

大家谈兴颇浓谈笑风生,三人从清川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到你姐姐店里去看看吧!”

三人坐进车里向银座方向驶去,椎名提议道。

“别处应该有可以歇口气的地方吧?”

“好不容易来了,去看看吧!”

说句实话,里子并不想把椎名领到姐姐的酒吧里去。机会难得,虽然也想把椎名介绍给姐姐,可里子觉得如果让两人见面,椎名的心思会跑到姐姐身上去。虽然昨天晚上叮嘱过椎名即使见到姐姐也不要喜欢上她,可两人毕竟都住在东京,里子还是放心不下。

还有,赖子不太欢迎来自京都的客人,即使偶尔回京都老家也从未提起过让家里人给她介绍客人。既然她已经舍弃了京都,不愿麻烦老家里的人自不必说了,就连和茑乃家有关系的人,她都不太想见。

“不过姐姐的酒吧真的很小,没关系吗?”

明明是昨天晚上自己提出要领椎名去姐姐的酒吧,到了这会儿又改变主意说不愿去,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里子决定带椎名去姐姐的酒吧。

在并木通七丁目的街角下了车,往右走五十米就看见一座楼,姐姐的酒吧“雅居尔”就在那座楼的四楼上。

现在刚过九点,或许是酒吧最拥挤的时间,酒吧里已经满员了,幸好有一组客人正起身要走。服务生连忙收拾好刚刚空出来的台子,三人刚坐下,出去送客人的赖子就回来了。

“晚上好!欢迎光临!”

见赖子给大家寒暄行礼,里子站起身来说道:

“这是我姐姐,这两位是国际电业的椎名专务和大野部长!”

“我妹妹没少给两位添麻烦,真是非常感谢!请问各位想喝点儿什么?”

听赖子征求大家的意见,大野使劲儿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

“天啊!真漂亮!比我听说的还漂亮!真不愧是里子姑娘的姐姐,果然美貌,我太震惊了!”

“那么我就来白兰地吧!”

见椎名点了白兰地,大野和里子也都要了白兰地,赖子把客人的要求告诉了服务生。

“我先失陪一会儿!”

赖子跟三人说了一声就离开了。

六张台子都坐满了客人,酒吧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没有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五十来岁的客人居多,其中还有满头白发七十来岁的客人。正面的右端有一个大花瓶,里面插满了百合花和玫瑰花,估计一个人都抱不过来。花瓶旁边有个姑娘在弹钢琴。

酒吧里虽然人声鼎沸很热闹,氛围却很沉静。

“真是个漂亮的人啊!”

看着在吧台前面和刚进来的客人应酬的赖子,大野又在那里小声感叹。

“和里子姑娘站在一起,真是绝代双娇啊!”

“我和姐姐根本没法比!”

“没有的事儿!你们俩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

椎名不偏不倚夸奖两姊妹,可他说的是真心话吗?里子心里有几分不安。

“打搅了!”

赖子刚离开,两个陪酒女郎走过来坐下了。她俩也很漂亮,可和赖子相比还是逊色几分。

“这位姑娘是不是和谁长得比较像?”

听大野这么说,两个女招待看着里子沉思。

“像不像这里的妈妈桑?”

“是不是老板娘的妹妹?”

两个姑娘再次抬头看了看里子,小声嘀咕说:“真漂亮啊!”

“好了吧!咱不说这些了!”

说实话,里子并不怎么喜欢别人拿自己和赖子比较。

或许是察觉了里子的心情吧,椎名借机改变了话题,劝两个陪酒女郎喝酒。

除了钢琴,好像还有麦克,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站在钢琴旁边唱了一首歌,接下来上去唱歌的人好像有点儿醉了,不光歌词含混不清,唱得也很烂。

“唱得真难听!这里毕竟是个很有档次的酒吧,最好不要让那种五音不全的人上去唱歌!”

邻桌的客人毫不掩饰地对过来换烟灰缸的服务生提意见。确实,作为酒吧来说,并不欢迎这样的客人在人前献丑,可客人想唱歌,酒吧总不能拒绝吧?服务生苦笑着连连点头。

那个人不一会儿就唱完了,只有椎名鼓了鼓掌。

椎名的那种善良让里子感到莫名喜欢。确实,刚才的那个人唱歌很烂,听起来很刺耳,可他毕竟在认真地唱。有感于那份认真执着而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鼓掌,里子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到,但看着椎名如此善良、善解人意,里子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慰藉。

“您平时都是在哪里喝酒?”

赖子又回来了,向椎名问道。

“你问我在哪里喝酒,其实也没有固定的地方。我还真不知道银座还有这么好的酒吧!”

“平时还能更安静些,今天有点嘈杂,真的很抱歉!”

“那有什么关系!我下次还会来的。”

两个男士貌似都很快乐,看着眉飞色舞的椎名,里子心里又不安起来,拼命把话题往自己这边拉。

“这个月岚山的鱼鹰捕鱼就要开始了,您要不要去看?”

“我还没见过鱼鹰捕鱼呢!很想去看看!”

“那您可一定要来啊!”

里子觉得还是把椎名请到京都去比较放心。

在雅居尔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从酒吧出来,大野提议再去一家,里子和椎名当然也不愿分手告别。

“有没有可以跳舞的地方啊?”

里子刚才就想找个地方发散一下心中的郁结。

大野和椎名商量了一下,三人上了正面的大街。

“就在附近,咱们走着去吧!”

这次去的那家店面朝大街,名字叫“拉莫尔”。虽然也是夜总会,但比雅居尔大多了,也有钢琴,关键是钢琴前面的场地很宽敞,四五对儿男女跳舞绝对没问题。

这个地方两人好像经常来,只见老板娘马上过来打招呼,紧接着三个女招待围着三人坐了下来。

里子在这里也是效仿男人点了白兰地,喝了几杯忽然醉意上来了。里子借酒壮胆,鼓起勇气对椎名说道:

“陪我跳舞好吗?”

椎名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里子“跳得不好可以吗”,然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这支曲子叫《我只看见你》,可以跳慢舞。

椎名倒也不是跳得有多好,但他舞步很扎实,可以带着里子跳。面对他宽大厚实的胸脯,里子自然而然地想把脸埋进他怀里。

“累了吧?”

椎名边跳边用低沉的声音在里子耳边低语。

“不累!椎名先生呢?”

“我也不怎么……”

“明天一早又有工作是吗?”

“我已经习惯早起了!”

椎名或许是个从不叫苦的男人吧。他和里子年龄差了将近二十岁,可陪着自己跳舞丝毫不见疲态。面对这样一个男人,里子不禁想起了儿时记忆中的父亲。过去的男人或许都像椎名这样内心强大、心胸宽广吧?

“近期您不去外国吗?”

“八月中旬要去欧洲。”

“您可真够忙的!”

关于椎名的工作和生活,里子还想知道得更多。比如说,早上几点起床,在公司里做什么工作,见什么样的人等等,但说句实话,即使问了也没什么用,电脑之类的里子根本不懂。

里子这次见到椎名有一件事情想求他,昨天晚上就想说但没能说出口,这一会儿,趁着自己醉醺醺的好像能说出口来。

第一支曲子结束了,两个人跳第二支曲子的时候,里子鼓足勇气说道:

“椎名先生,能不能送我一张照片?”

“照片……可这段时间根本没有拍照片啊……”

“一张总该有吧?”

“没有一张像样的,很多都是和别人一起照的。”

“您年轻时的照片我也想要,别人的部分我可以剪掉!”

椎名笑了,可里子不管那些。

“明天能给我吗?回家之前我可以到您公司去拿,您放在酒店前台也可以!”

“能不能找到我都不知道啊!”

“那么说您是要寄给我喽?”

椎名就那样一句话都没说。或许是他对里子突然提出的要求感到困惑,也或许是他对里子这个强人所难的要求感到惊讶。确实,对舞伴说想要对方的照片,被对方认为这是爱情的表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里子忽然感到很羞臊,这或许不是普通客人和年轻女性之间该说的事情。

“没有的话就算了!”

“我找找看!”

“真的吗?”

“即使照得可笑也请你不要见笑噢!”

“怎么会呢?我会好好珍藏的!”

里子忘记了刚才的矜持的心情,这会儿马上又欣喜若狂了。

就那样喝酒跳舞,等醒过神儿来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多了。银座的夜总会这个时间一般都要下班了。

“我们再去赤坂那边找一家吧!”

大野提议,但里子谢绝了。

再喝就真要醉了,再者说,他们两人明天还都有工作。就为了自己一个人,连续两个晚上拽着他们玩儿到这么晚,里子觉得很过意不去。说实话,被椎名拥在怀里跳舞,还让他答应了送自己照片,里子觉得这已经足够了。光这些,里子就觉得这趟东京来得很值。

“明天早上要早起吗?”

“我准备坐上午的新干线回去。”

京都的家在里子的脑海里瞬间一闪,但她只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回到酒店,里子马上解下带子,洗了一个淋浴。或许是因为今天傍晚才出的门,她并不觉得怎么累,只是觉得浑身发烫。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喝了白兰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和椎名共舞时的心跳和悸动这会儿还在她的身体里盘桓不去。

里子洗完淋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电话。

因为在东京多玩儿了一天,明天一早必须坐九点左右的新干线回去,现在得打电话告诉家里,里子忽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

这会儿即使打了电话,明天一早回去的话还是一码事,想到这里,里子又把电话放下了。但她又忽然想起了赖子的事情,于是就拨通了赖子公寓的电话。

现在才刚刚一点,说不定赖子还没有回去,没想到赖子马上接起了电话。

“姐姐已经回家了吗?”

“是啊!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赖子好像在感谢里子把椎名他们领到她的酒吧里去。

“是我该谢谢姐姐,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一路平安!”

“多谢姐姐!昨晚生病的事情你可要替我保密噢!”

“我知道!”

赖子慢悠悠地说道。

“里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椎名的人啊?”

“不是的!没有的事儿!”

“你不用遮遮掩掩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赖子虽然没有陪他们坐,可关键的事情好像还是被她看穿了。

“喜欢上别人是你的自由不错,可要有分寸,你就到此为止吧!那样的人不行的!”

“为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工作也很有能力……”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说不行的!”

里子沉默不语,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女人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完了!就像陷入深深的泥潭。还有,对方有妻子是吧?喜欢上有妇之夫,最后受损失的只有女人!”

“你说的好奇怪!我怎么会受损失呢?我又没喜欢上他!”

里子说完,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样说好像是自己不打自招。

“里子,你可是已经结了婚的人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确实,自己已经结婚了,是个有夫之妇,喜欢上一个人,痛苦最多的或许还是女人。

但是,就因为是已婚,就要求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放弃,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那样就等于说,结了婚就永远不能喜欢任何人。赖子如此贬低爱上别人这个事情,那或许是年轻时受过伤害的赖子的偏见。

“姐姐,我并不是喜欢那个人,只是对他有好感而已。”

“那样就好!你就到此为止吧!”

里子默默地点点头,眼睛发潮,眼泪不自觉地溢出了眼眶。

在东京的第三天早晨,里子八点钟醒来,像平时一样洗了淋浴,然后给京都的家里打了电话。

一开始接电话的好像是家里的女佣,紧接着菊雄接过了电话。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回去,请原谅!”

“那有什么关系!肚子疼怎么样了?”

“昨晚打了一针,然后就睡了,根本就不敢动。幸好今天没事儿了。我现在还在酒店里,马上就往回走了!”

在打电话之前一直忐忑不安,可没想到对方一接电话,自己撒起谎来竟然一点儿都没结巴,里子自己都有点吃惊。

“真是辛苦你了!幸好没什么大事!”

“店里没什么事儿吧?”

“倒也没什么事儿,不过你不在的时候还是很冷清啊!”

“好了!我会尽量早回去的,请你告诉母亲!”

里子担心母亲接电话又会问这问那,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可是,菊雄这个人到底老实到什么程度啊?和他在电话里说着话,里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女人,心情愈发沉闷起来。

他要是再坏那么一点点的话也好啊!那样的话,夫妻之间还有点张力……

里子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太任性,可丈夫的过分善良还是让她气鼓鼓的。

里子为了驱散这种郁闷的心情,穿上和服,开始收拾回去的行李。她把留袖叠好刚放进行李箱里,电话响了。

里子接起电话,原来是椎名打来的。

“昨晚你说的照片的事情,我找到了几张。”

虽然是在电话里,可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来他很不好意思。

“太好了!我现在去拿吧!您已经去公司了吗?”

“没有,这会儿正要出门呢!因为正好顺路,我顺道去酒店也可以!”

“您到酒店来吗?”

“估计要到九点半左右,你在房间里吗?”

“好的,我在房间里等您!”

里子刚才还觉得自己是个恶女,此刻已经全忘了,她对着话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二十分钟后,里子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

虽然只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两天,可里子觉得对这个房间依依不舍,房间明明空荡荡的,可里子觉得房间在挽留她,她好像听到房间在问她:“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还会再来的!”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正要出门,这时候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姐姐,原来你在房间啊!真是太好了!”

电话里传来了槙子的声音,可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吧,气喘吁吁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汽车的噪音。

“姐姐来东京,打电话告诉我就是了!你可真够见外的!”

“可是,槙子不是去伊豆那边了吗?”

“去是去了,可是前天就回来了!今天早上给赖子姐姐打电话,她说你来东京了,我挺吃惊的,所以就给你打电话。”

“真是辛苦你了!现在还是暑假吧?你可够早的!”

“姐姐现在能见面吗?”

“见面倒是可以,不过九点半的时候有人要来。”

“是姐姐喜欢的那个人吧?我听赖子姐姐说了。她还说我和你都够愁人的,不过赖子姐姐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赖子嘴可真够快的!这么早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槙子说了,里子心里很吃惊,但在电话里强装镇静。

“我现在在川崎,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酒店!”

槙子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见也不好,里子和槙子约好十点在酒店大堂里见面,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里子想先把房费结了去了前台,但前台的工作人员坚决不收她的钱,说椎名先生已经嘱咐过了房费由他来结。

“那可不行!房钱我自己付!”

里子说了好几遍,可前台工作人员只是反复说:“我们是那样被吩咐的!”

里子心想,让人家领着自己去了好几家店,不光吃了喝了人家的,最后连房费都让别人付,这也太过意不去了。但是前台的工作人员如此坚持的话她也没什么办法。里子不再坚持,回到了房间。

回到房间,里子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正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背影的时候,椎名来电话说已经到了酒店大堂了。里子拿起行李和房间钥匙,再次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忘东西,然后走出了房间。

到了大堂,里子看到椎名正站在柱子前面等着自己。

椎名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还系着里子送给他的那条领带。里子先对昨晚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看着前台那边说道:

“我刚才去了前台,连房费都让您来付怎么能行呢!”

“没什么,那点儿小事儿就不啰唆了吧!”

“可是,我真的没打算让您给我付房费啊!”

“不说什么房费了,你先看看照片吧!要不咱去喝杯咖啡?”

椎名说完就快步向大堂右边的咖啡厅走去,里子边在后面追着说:“还是我自己来付吧!”椎名装作没听见,一屁股坐在了靠近咖啡厅入口的座位上。

“这样的照片,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心想那时候怎么拍出这样的照片来?”

椎名递过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年轻时候照的,好像是去海边玩儿,照片上的他穿着衬衫和凉鞋,正满脸笑容地坐在一块岩石上。另一张好像是最近照的,手里提着旅行箱,正站在大厦的门口。

“真可爱!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和同事们去房总的鸭川时照的,那时候才二十五岁。”

照片有些泛黄了,好像在诉说流逝的岁月。照片上的椎名很瘦削,从他现在精壮的身体真的很难想象出来。阳光下那张灿烂的笑脸里能看到和现在一样的善良与温厚。

“这张是在外国照的吗?”

“去年去洛杉矶的时候,对方分公司的人给我照的!”

背景办公大楼的入口处全是英文标识。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拿走倒是可以,不过……”

“我会好好珍藏的,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椎名或许担心照片被里子的丈夫看到,但里子有信心把照片藏好。

“真是太高兴了!”

里子又看了一遍照片,仔细地放进了行李箱里。

“月底您一定来京都是吗?”

“按计划这个月底要去大津的工厂,我想到时候能顺道去京都。”

“到时候如果您有时间,我想领您去看鱼鹰捕鱼表演,在岚山渡月桥前面摇出好几条屋顶型画舫来,在船头点起篝火观赏鱼鹰夜间捕鱼。”

“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那么,我要不要先把游船预定好?”

“到了下周就知道具体的日子了,到时候我再和你联系吧!”

椎名说着,瞥了一眼手表,他这会儿要去公司,可能是没时间了吧!

“那么我就告辞了,方便的话可以把你送到东京站。”

“不用了,我过会儿还要和妹妹见一面才回去,我们就此别过吧!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感谢!”

里子给椎名鞠躬行礼,椎名也低头还礼。里子本打算就在这里分手,可看着椎名往外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后面走到了酒店门口。

“那么您多保重!”

“你也保重!”

椎名从车里再次向里子点头,两个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车子徐徐开动了。里子站在那里向着车子挥手,等汽车下了酒店前面的斜坡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她的肩膀。

里子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槙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姐姐!我可看见了哦!”

“什么呀!你怎么这么一身稀奇古怪的打扮?”

槙子上面是T恤,下面是慢跑长裤,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那样子好像刚洗完海水浴回来。

“是个很优雅的男人啊!你俩好般配!”

“就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里子再次从旋转门回到酒店大堂,槙子和她肩并肩边走边说:

“姐姐,你就在前面请我吃点儿东西吧!昨天晚上去听沙滩男孩演唱会,现在刚回来。”

“什么呀!什么沙滩男孩?”

“姐姐不知道吗?你可真够落伍的!那是美国的乐队,现在来日本了,昨天晚上在江之岛开了演唱会!”

沙滩男孩是个什么样的乐队?演唱会为什么会在江之岛举行?演唱会结束为什么都是第二天早晨了?里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两人回到里子刚才和椎名见面的咖啡厅,槙子点了汤、俱乐部三明治和咖啡,然后指着坐在斜后方的一个男孩对里子说道:

“姐姐,能不能也请他吃一份?”

“没关系的!”

“那就多谢姐姐了!”

槙子马上让女服务员给身后的那个男孩送去同样的汤和三明治。里子惊讶地转过头去一看,那个男孩上身穿着印着英文的T恤衫,下面穿着一条皱皱巴巴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都打卷儿了,还戴着一顶毛线帽子。

“是个学生?”

“和我一起从江之岛回来的!”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槙子还是老样子啊!”

三姐妹中间,只有槙子什么本事都没学就直接进了东京的大学,所以她的性情最为奔放不羁,每次回京都都是奇装异服,惹得邻居们议论纷纷。

即便那样,她回京都的时候好像还是有几分收敛,不敢太花里胡哨,在东京的话,她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尽情发挥个性了。

“他不过就是个男朋友,要不要给姐姐介绍一下?”

“不用,还是免了吧!”

那个男孩儿或许是槙子的朋友,但不知道是学生还是嬉皮士,那样的男孩其实不介绍也罢。

“放暑假了你也不回家,你在干什么?”

“就这样我还忙得不得了呢!”

槙子说完,忽然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对里子说道:

“有点事儿想求姐姐,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我估计就是那么回事儿!”

“这段时间手头有点儿紧,找赖子姐姐去借钱,看她那个不情愿的样子!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儿怪?”

“你在说什么呀!”

“难道不是吗?每次去都发现她在打扫卫生,我不管是喝咖啡还是吃甜瓜,她总是提醒我不要弄脏了,不要弄得到处都是,喋喋不休烦死人了!长得那么漂亮却连一个男朋友都没有!”

“不会吧……”

“真的!我和她一起住了半年,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赖子姐姐厌恶男人!”

要那么说的话,昨天晚上因为椎名的事情,赖子莫名其妙地口气那么严厉,或许和她讨厌男人不无关系。

“赖子姐姐做艺伎的时候被一个不喜欢的人夺去了身子,而且还被辜负了,她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变得不再相信男人了?”

“那件事情你可不能说啊!”

“可是,她真的好奇怪!我只是和男朋友打个电话她就朝我发火,那么讨厌男人,她就不寂寞吗?”

所谓话粗理不粗,槙子说话有点儿粗鲁,可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像赖子那样怀疑男人的话,这个世界就太空虚、太乏味了。

“所以说呢,里子姐姐不管有了多么喜欢的人,我也觉得很正常。有喜欢的人总比没有的好!爱一个人不用顾虑那么多!”

“槙子可真好啊!”

槙子喝着汤,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里子觉得很羡慕她。也不知道她去了海边几次,晒得黝黑黝黑的,和男朋友去听演唱会,听得如痴如醉,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她的言行举止虽然有年轻人独有的放纵和任性,但她能毫不在乎地做到,或许那才是青春的精彩之处。

“我和姐姐是一边儿的!”

里子虽然觉得槙子有点儿巧舌如簧,可被她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涌出了勇气,觉得自己胆大气粗起来。

“槙子需要多少?”

“多少都看姐姐的意思了!”

“你可真会说……”

里子从包里拿出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你就用这些钱把刚才的饭钱也结了吧!我这会儿还得去东京站坐新干线!”

“好的姐姐,我记着姐姐的恩情!今天的事情咱俩可得互相保密噢!”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你也不要玩儿过火了!”

“姐姐不用担心!就这样我脑子还是满清醒的!告诉母亲下周我回去!”

“知道了!好了,再见!”

里子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位,那个正在狼吞虎咽三明治的男孩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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