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以后,风野突然忙了起来。他需要加快编写以前别人委托的评传,也要编辑《东亚周刊》“他的简历”这个专栏,还得开始对各界的最高权威进行采访写实。再说《批判医疗行政》这一专集的截稿日期快要到了。保险公司史料的编写工作也需尽快结尾。
他起先以为,作为自由职业者,工作会比较集中,其实工作量是经常波动的,会突然减少,会突然增多,而且每个月都不一样。总体来看,还算比较忙碌,也不是一帆风顺。
风野自己寻思:早知道这样忙,就不应该接受那个公司史的编写工作。当对方约稿时,自己误认为是很好的工作,非常乐于接受并想尽力干好。当然,像风野这个级别的作家还不能对工作挑挑拣拣。既然接受了约稿,就得尽力而为,以便获得较好的评价,这也是日后成名的重要条件。
风野忙起来之后,很想在哪儿弄间办公室。
他在生田的家里有间书房,但是太小,离东京市中心也有点儿远。当然只要提前完稿,让编辑来取,远点倒不是问题。但周刊杂志的连载文章,他总是快到期限时才交稿,还得修改校样,这样来回取送稿件,编辑可受不了。要是在距离东京市中心不远的地方有间办公室,不仅方便工作,编辑也省事。特别是对他这种既采访又写作的人来说,距离太远,会有各种不便。
再说工作多起来的时候,每天都在同一个狭小的书房里写作,会感到厌腻。一想到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一直待在小屋里,就郁郁不乐。倒不如坐坐电车,装作上下班的样子,使眼中的景物不断得以变换。如果只在家里,也会因为运动不足,而导致脑筋不灵活。而且把自己局限于家庭这个框架之内,文思也不能自由驰骋。
“我在哪儿弄个办公室呢……”
一天早晨,风野吃完晚点的早饭后,这样小声嘟囔。妻子对此充耳不闻,只顾自己收拾桌子。
“单间也行啊。你说怎么样?”
被风野这样问,妻子才停下收拾碗筷的手。
“如果工作需要的话,那没办法嘛。”
“那就找找看吧。”
风野和妻子说着说着,忽地想起了衿子的公寓。可以把衿子那儿当办公室嘛,既可以和她住在一起照料日常生活,又节省房费。
长期以来,风野背着妻子每月交给衿子十万日元。
凭风野现在的收入,每月拿出十万日元,还是有办法的。尽管他是个初出茅庐的作家,收入不是那么多,也不像工薪人员那样收入固定。他可以瞒着妻子给,也可以在数额上打马虎眼。可是,现在大一点儿的出版社改为把稿酬自动转入银行卡,存取不太自由。再说银行卡在妻子手上,自己费力写完稿子,却拿不到现金,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而作为小一点儿的出版社,或是大一点儿的公司,还可以要求以现金或支票的形式支付稿酬。像风野这个级别的作家,顾主给的采访费不多,有时需要自掏腰包。也可以借采访费的名义打妻子的马虎眼。总之,凑足十万日元并非难事。
这十万日元并不是衿子开口要的。衿子今年二十八岁,已在现在的公司工作了三年,每月拿接近二十万日元的工资。除去每月交纳的八万日元房费,其他的钱足以维系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
风野常去吃住,就是衿子不提资助,风野也要给钱,并用无足轻重的口气说:“进了点儿稿酬……”或者“随便买件衣服吧”,再把钱交到她手上。
要是用“这是每月的补贴!”这种口气说话、交钱,要强的衿子大概就不会接受。她定然会退回:“不要,我又不是你的姨太太!”
曾经有一次,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十万日元默默递给她,她见状愤怒地扔了回来。给钱的人可能想法单纯,而接受的人却会变得神经质起来。
风野时而去那里居住,时而去衿子那里吃饭。有时还要请她洗内衣,或者让她把衣服送到干洗店,给她增加了不少额外的开支。给她钱只是出于一种感激,并没有恶意。
当然,这与买卖关系的“性交易”更不沾边。假如是交易,十万日元就太便宜了。像衿子这样妩媚迷人的女性,一定会有大款愿意出三十万或五十万日元来包养。归根到底,每月给她十万日元,不过是风野对衿子的一番情意。
风野也想多给衿子一点儿钱。宁愿少给家里,也愿补贴衿子。
风野把熬夜完成的稿子的稿酬交给妻子,她只是默默地接过去,不言语。而衿子无论接过多么少的金额,都要说声“谢谢”。风野看到她满意的笑容,就觉得没白给她。
风野甘愿给衿子钱,还因为心中的歉疚。
衿子与他初识时,只有二十三岁,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这期间,既有恩爱,也有争吵。不管怎样,关系维持到了现在。过去的五年,对风野来说,是中年时期的一段延续,而对衿子来说,则是一个女人青春芳华最美丽的时段。而有妻室的风野完全垄断了这个时段。
当然,在这期间,也有男人主动接近衿子,也有人提过几次亲。
衿子的娘家是金泽一带的名门,如果姑娘到了二十六七岁还不出嫁,就会遭受种种质疑。当衿子的父亲得知她与有妇之夫的风野交往后,极为生气地与之断绝了联系,好像现在只有妈妈与之悄悄地互通信息。
不能说风野负有全部责任,说大半责任在他也不为过。虽然不出嫁是衿子自己决定的,但主因肯定是风野的存在,动摇了衿子出嫁的念头。衿子曾经问过风野:“怎么办呢?”风野恳求她说:“希望你别出嫁!”
时至今日,衿子已经快三十岁了,她对自己一直未嫁,没有特别抱怨。她性格刚强,相对忠贞。也许嘴上没说,心里后悔。风野和她初次发生性关系时,衿子是处女身。她当时惊恐、紧张的狼狈相及其后对风野的专心致志,无疑都是处女的表现。
风野心里有着这种歉疚:自己拽着这样的女性一直走到了今天!
至于这种歉疚能否用每月十万日元作为补偿,是另外一个问题。而且单纯地用钱来衡量,也估算不出价值。
这种歉疚也许是不成立的:虽说男人垄断,女人也是因为喜欢对方,才与之体验快乐生活的。男女之间的这种关系,没有加害者与被害者之分。这是相爱的两个人的共同责任。尽管这样想,风野还是觉得歉疚。认为对衿子来说,除此之外,她还可以有更加踏实、更加幸福的生活。
风野这样想的背后还有一种自卑:自己已经结婚,育有两个孩子,家里经营得很好,妻子也心无旁骛,自己却一直垄断着衿子,故觉得自己算是个自私而狡猾的男人。
当初和衿子发生关系时,风野已经有老婆孩子。虽说碰到了一个惹人喜欢的女性,但又不能马上跟妻子分道扬镳。接下来任由自己偷偷摸摸,也是不负责任。
衿子在这种三角关系中很可怜,风野及其妻子也左右为难。
风野一说想把衿子住处做办公室,衿子当场赞成。
“你工作起来方便,挺好嘛。”
与妻子勉强答应相比,衿子的反应截然不同。妻子可能在提防他假借外租办公室和衿子进一步亲近,而衿子则期待风野更多时间远离家庭。
“我真的想把这儿当作研究室呢。”
“我真的不介意啊。”
在衿子这里工作,不用每次吃饭都去外面,只要打声招呼,沏好的咖啡就会给端上来。但是,长时间待在一起,就会让编辑们知道他们的关系,会被他们关注和议论。住在这里可谓有长有短,而最重要的是,妻子知道此情,肯定不会同意。
“要不就在这附近间找房子。”
“在这附近找房?府上会不方便吧?再说这儿离市中心远,不如在新宿或涩谷这样的地方找?”
“那些地方是便宜,就是房租太贵。”
“一流作家干吗那么小气?”
“我可不是一流作家。”
“不用说得那么谦恭!我觉得只要属于自由职业者,不是一流,也是一流。”
衿子所说确有一定道理。风野所认识的走红的作家,自由职业者居多。内中也有人认为自己第一,自己的意见最正确。有的则很独断。正因为自由职业者具有某种自信,所以才能混得好,赢得一定社会地位。
“索性在新宿找吧!离这儿也近,我可以常去给你打扫。”
听衿子这么说,风野很愿意。
“需要多大的公寓?”
“就我一个人办公,单间即可,最多1DK(1室1厨1卫)就够了。”
“桌子和床呢?”
“当然要买新的,还需要一张床。”
“是啊!忙不开的时候,你就住那儿。平时累的时候,在床上休息。”
这话说得对。
“下个星期天,咱们一起去找找房子吧?顺便去趟百货公司,给你看看家具和床上用品。计划好了就应马上办理。”
风野点头称是,继而产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要和衿子建立新的家庭。
到了星期天,风野和衿子一起到了新宿,去不动产经销处看了看。据说现在是六月中旬,新学期开学和调动工作的时期已经结束,是空闲房屋比较少的时候。当然,并非没有合适的。
新宿南口往代代木方向走,不远的地方有个公寓,月租金七万日元。八个榻榻米大小的单间带有一个厨房。是所谓的1DK式的房型,不太大,容一个人工作很合适。在钢筋混凝土大楼的六楼,到南口步行六分钟,周围比较安静。
“就要这个吧!”
衿子奉劝风野:这套房屋,月租金七万日元,两成权利金、三成押金,再加相当于一个月房租的中介费,需要近五十万日元的首付。
“有点儿贵吧?”
“不算贵。要是这样工作起来方便,不就很合适吗?”
衿子话说得简单,风野却在为付钱太多的事犹豫不决。
确实,拥有这套房屋作办公室是再好不过的,但需要为此每月付出七万日元的租金,还得先支付近五十万日元的首付。
租下这样的房子,也未必就能写出好的东西来。如果单纯为了写作,自己家中的书房就足够了。凭自己现在的收入,每月拿出七万日元来缴房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再说,自己也没有能够赚取与房价相抵的收入的自信。
“租这么好的地方,也不能让人神气活现吧?”
“现在还说这个!不是你要租房的吗?”
风野想得太多,故犹豫不决。而衿子则是一旦下定决心,绝不迟疑彷徨。
“总觉得有点奢侈。”
“你拼命地工作,享受点是应该的。”
听衿子这么说,风野的心绪渐渐地稳定下来。
“那就暂定这套。”
连租一个公寓都要由衿子拿主意,风野对自己的迟疑和懦弱感到有点惭愧。但话说回来,风野会联想起妻子听到房租费数目的表情和编辑们听说此事后的反应,还有自己的实际支付能力等等,各种烦恼萦绕脑际,而衿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决策,轻松愉快地租房。
两人又转着看了几个地方,傍晚四点多钟时,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租下离代代木很近的一处公寓。在一次缴纳了五万日元首付后,两人去了百货公司的家具柜台。
桌子是最重要的办公用具,材质好一点的,出乎预料地贵。从实用性上而言,和式炕桌比较牢靠,但是坐时间长了,腿会疼,还是洋式的宜于写作。椅子也要选个稍好点儿的,桌椅加起来超过二十万日元。再加上床和书架,光家具费就需要近五十万日元。
“你长时间伏案工作,坐着舒服、不劳累才好啊。”
衿子劝风野买贵的。风野觉得自己单独使用,无需太高级。
两人最后决定先去看看公寓,量好尺寸,再确定买哪种家具。然后离开了百货公司。
此时已是晚上六点了,周围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他们朝着车站方向迈开了步子。衿子问风野道:
“喂,现在干吗?”
风野本打算选完房子后,径直回自己的家。上个星期天去大阪工作了一整天。大上个星期天为了赶急活儿,在周刊杂志的编辑室熬了一夜。
这个星期天应当早点儿回家,和大家一起吃饭,但此时此刻把衿子甩开,觉得有点对不住她。风野转念说道:
“想跟你一起吃个饭啊。”
最近一段时间,风野没和衿子在外面吃饭。偶尔在一起吃饭,也是在衿子的公寓里,两人好久没有悠闲自在地闲逛了。
“不行吗?”
望着衿子疑虑重重的眼神,风野越发觉得打发她一个人回公寓有点可怜。
“行啊。”
“那吃什么好呢?”
“哎呀,真是太高兴啦!”
衿子愉快地蹦了一下,并用自己的胳膊勾住风野的胳膊。
“喂,你想吃什么呢?我好久没吃牛排了,想吃牛排。”
风野一边点头,一边想起回家的事儿。曾与家人说好今晚早回家,现在晚饭应该准备好了,或许家里人已经开始就餐了。看来又让她们失望了。
要是不回家的话……思来想去,他挥手叫停了空驶过来的出租车。
“去六本木!”
上车坐定后,他告诉司机目的地。
“租的房子需要窗帘啊。也需要绒毯,选什么颜色的好呢?”
车子开动后,衿子一脸认真地问。
“因为作办公室嘛,以素净点儿为好。”
“绒毯淡紫色,窗帘浅驼色,可以吧?我明天下班后,给你买买看。”
衿子好像要给自己装饰房间般开心。
风野点点头,开始琢磨日后公寓钥匙分配的事儿。租了办公室,会有多把钥匙,应当交给妻子一把,万一有什么事儿时,或许用得着。还得交给衿子一把,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另一把……
现在,风野手里有衿子公寓的钥匙。这不是自己索取的,而是衿子主动给的。意思是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可以随便来。也包含“除你之外,我不乱搞,请监督”的成分。
衿子给了他钥匙,他也应该给她。起码她提要求的话,就不能拒绝。
可是,把钥匙交给这两个人,万一碰到一起,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风野感到很忧郁。衿子却越来越快活。
“以后我常去给你打扫房间。也有客人去那儿拜访吧?”
“主要是编辑。”
“那就需要配备餐具和水壶。也需要除尘器和冰箱。”
确实,要把办公室布置停当,需要很多琐碎的东西。如果让妻子去准备,衿子会闹别扭。
车子在六本木拐到饭仓方向的交叉点处停下来。风野挑选的这家牛排店就在旁边大楼的三楼。这一带的烤牛排都很贵,唯有这家从产地直接采购,多少便宜些。
两个人在放着台灯的桌子前坐下来,要了红葡萄酒。
“来,为了新办公室!”
衿子露出有点诡异的眼神与风野干杯。
“好好工作啊!”
“嗯……”
“好容易寻到了中意的办公室,你却绷着个脸,怎么啦?”
“没怎么,我很高兴啊。”
风野脸上绽开笑容,开始喝杯子里的葡萄酒。
店里人满为患,可能是星期天的缘故,工薪族和两人一组的客人很多,两口子同来格外引人注目。
铁板烧的座席呈L字形。他们左侧的座席上,有一对四十岁上下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在吃饭。中学生模样的大女儿,从父亲的盘子里夹走了里脊肉,还给了腰身肉。这家店在六本木算比较便宜,每个人至少要消费五六千日元,看来这家人生活比较富裕。
风野斜乜着这家人,不觉想起了妻女,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坏事儿。
之前风野曾对大学时代的朋友诉说过这种心情。这位朋友说:“这应是你良心的底线!”并断言:“你能这样想,会有办法得到拯救。”
当下风野却为自己心中残存良知的闪现而感到郁闷。应该清除这样的意识,更加冷静一些。无论妻子和孩子如何在家等待,都不予考虑。来到外面,就要寻求彻底的自由。
然而,要完全忘掉老婆孩子是很难的,毕竟自己的家庭客观存在。自己背离家庭,家外安家,也许是太自私了。要是没有家庭就好了。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一个人来去自由,也不会这么郁闷。
或许结婚、生孩子对自己来说,是个错误。某作家曾经说过:“家庭是各种坏事的根源!”他对此感同身受!人在熙熙攘攘的餐厅里,却又想到家里的事儿,因而觉得饭食乏味。不!岂止是在吃饭时想这些,工作起来也一样,一想到孩子在等待,就想快点结束,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在想什么呢?”衿子问道。
风野急忙强作笑颜。
“牛排柔软,很好吃啊。”
衿子蘸着番茄酱等佐料吃里脊肉,小巧好看的嘴巴慢慢翕动。风野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喝葡萄酒。
以前,孩子过生日或亲戚从乡下来时,风野会带着一家人去外面吃饭。按照孩子或来客的意见,吃中餐或西餐。有时也吃自助餐。一年约有两三次,孩子们很高兴。孩子们认为:“和爸爸在一起,可以吃得稍贵点儿。”妻子则一个菜一个菜精选着吃,因为没有机会在街上的一流饭馆用餐,她们觉得什么都稀罕。当然,还没领她们吃过这样的铁板烧肉。
“电视怎么办?”衿子突然问道。
风野把用筷子夹起的肉放回盘子里。
“因为是办公室,我觉得不需要。”
“要是累的时候想看呢?”
风野家的电视机是七八年前买的,近来画面开始闪烁。
“要不就把家里的旧机器拿来?”
衿子先是沉默,接着用坚定的口吻说:
“不要拿,买新的!”
“有点儿奢侈吧?”
“你什么都是‘家、家’的。是打算买新的放在家里吧?”
风野听衿子这么说,方理解衿子为何不快。
“办公室是工作的地方,用不到电视啊。”
“那样的话……”
衿子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风野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一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是无聊无趣的事儿,未必不会成为两人争吵的起因。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会巨浪滔天。前些天的早晨,为从阳台上看失火吵架时也一样,好着好着就翻脸,两人之间似乎隐藏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态势。风野觉得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
“那就买新的吧……”风野讨好地妥协道。
衿子却不再搭话。
吃完饭八点整。两个人离开牛排店,朝六本木的交叉点方向走去。
今天是星期天,没有平日那种人来人往的热闹,但交叉点周围还是挤满了人和车。
“去哪儿呢?”
风野没有明确的目标。今天是为找办公室,两人才一同出来的。本打算和衿子吃个饭就分手回家,结果慢悠悠地拖到了现在。孩子们一过十点就睡觉,过了这个点到家,和深夜回家没有区别。如果早晨起不来,又错过了和孩子们见面的机会。
“只要爸爸回到家,我们就安心,所以你要早点儿回来!”
可能因为小女儿是小学生,所以她常说这种撒娇的话。也许妻子觉得无聊。对于孩子们来说,一边记挂着父亲回不回家,一边睡觉,也许心里不安,难以入眠。
“我想再找地方喝点儿酒。”
可能是喝了葡萄酒的缘故,衿子略显醉意。
“喂,带我去喝酒吧!”
“今天是星期天,没地方喝酒嘛。”
“旅馆可以啊。”
风野未吱声,衿子又问:
“不愿意吗?”
“不是不愿意,是今晚有点儿工作需要做。”
“什么工作?”
“倒不是多么重要,但星期一要交稿。”
“占用你一点儿时间可以吧?这儿离大藏很近,就去那儿的酒吧行吗?”
风野看了看腕表,八点十分。如果喝半小时就走,兴许十点以前能到家。
“出租车停一下!”
衿子朝车道探出身来招手拦车,风野不得已注视着。
六本木离大藏很近。两人到了一家高耸于十二楼的酒吧,在柜台前落座。
“喂,这个夏天能休好几天假,想去外国转转啊。”
“想去哪儿?”
“欧洲最好,只要和你一起,哪儿都行啊。”
风野去过两次欧洲、一次美国,但衿子没出过国。
“夏天能休半个月假吗?”
“有难度。因为周刊杂志的连载是从秋天开始的啊。”
“十天总没事儿吧?各自的费用各自出。”
“夏天旅游,学生有点多,拥挤啊。”
“我只有那时能休假,没办法嘛。”
风野是自由职业者,随时可以抽身去,衿子却限于黄金周、暑假或正月休假,才有难得的空闲。
“你说过下次带我去国外嘛。”
确实,风野每次在国外都想:要是和衿子一起来……下次来的时候,就带她来。第一次去国外,是和大学时代的朋友在一起,第二第三次都是去工作,没有富余时间带衿子游山玩水。
“要是包价旅游,需要提前预约。”
衿子对此很感兴趣。
“我明天去旅行社查查,可以吗?”
“包价旅行多没劲儿啊。”
“要是自助旅游,需要很多费用吧?我今年务必要去一趟,去一趟才像回事儿。”
衿子开始诉说女同事怎么去外国旅游。
“喂,今年务必要带我去呀!”
“嗯……”
“你说得再清楚点儿:‘带你去!’”
衿子这样逼问,让风野很难作答。对风野来说,去国外闲逛,前前后后会有许多撰稿的工作,不易抽身。再说还有怎么蒙骗妻子这样一个问题。
“一定啊!”
“明白了。”
风野点点头,一看腕表,差十分九点。
“还去写稿吗?”衿子有点失望地看着风野问。
风野对留下来还是回家,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还在这里黏黏糊糊,就更回不了家啦。他不看衿子不作答,只是快速把香烟和打火机放进口袋。
“用不着那么着急嘛。”
“不是说过有工作嘛。”
“只是这么说,其实是想早点儿回家吧?”
“不是,不回家。”
“你要去哪儿?”
“去公司。”
“瞎说!星期天,公司开门吗?”
“周刊杂志没有周日、周一。明天是交稿日,需要去编辑室工作。”
“你可是自由撰稿人,不是职员。”
“是一个组的人协同工作,就是自由撰稿人,也不能单打独斗在家干。”
“真的吗?”衿子反问道。
风野没吱声。
“真是去公司工作吗?”
“当然……”
“几点结束呢?”
“很难说,可能要熬夜吧。”
“公司里有休息的地方吗?”
“倒有个休息室,不一定能睡得着啊。”
衿子流露出同情的目光,接着问:
“早晨几点能结束?”
“大概……”
“结束了工作,马上回来!”
“你明天早晨不去上班吗?”
“明天有人顶替我,中午再去就行。”
也许今晚衿子执拗地不愿离开风野,是因为明天上班。
“明白了,走吧!”
风野站起来想走,衿子又关切地问道:
“今晚熬夜,买点儿寿司带着吧。”
“不,不用。”
“要是夜里肚子饿呢?”
“卖拉面的摊子在公司附近,没事的。”
风野一边对自己撒谎成功沾沾自喜,一边继续撒谎掩盖真相。
风野回到家,十点稍多点儿。孩子们还没睡,正在看电视。
“大家都在等着您,爸爸回来得太晚啦。”小女儿先发牢骚。
大女儿继而用冷淡的口气责怪:“爸爸没有信守承诺!”
“有点儿急事,没能赶回来。”
“吃饭吗?”
妻子问得更冷淡,且就事论事。
“稍微吃了点儿,不吃了,”
“妈妈好不容易做的什锦饭,好吃极了,爸爸不赏脸啊。”小女儿有点夸张地叹息道。
“快睡觉去吧!”
风野展示出父亲的威严。说完,拿起了报纸。
孩子们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可能是看到爸爸回来放了心,不约而同地说了声“睡觉去啦”,便回到她们的房间去了。屋里只剩下风野和妻子两个人。风野简单说了一下租办公室的事儿。妻子只是听着,不吭声。当说到需要配备碗或酒杯等琐碎的东西时,才开口问道:
“那些东西需要家里准备吗?”
“当然。怎么?”
妻子没回答,眼睛仍盯着电视荧屏。
妻子的意思是:衿子还不给你准备那些东西吗?如果从她的嘴里说出这话,好像是讥讽,不如不多嘴!
风野见状,端着妻子沏好的茶,上楼进了书房。
尽管是自己的家,进了书房,在椅子上坐定,心里才感觉到安宁,才有种得到个人自由空间的平静。
风野望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又想起了刚刚分手的衿子。
她后来是直接回公寓去了吗?自己说是去公司,才故意乘上与衿子相反方向的车,实际是后来改乘同方向的车回家来的。她应该不会知道自己回家来了吧?要是她往公司打电话找自己,那会怎样呢?今天是星期天,公司歇业,自动电话会告知“本日歇业”,并提示:如果您有急事,请拨打某某号!
估计衿子不会打电话。万一打了,知道风野说谎,肯定会找自己算账。
自己可以再找个理由敷衍,说那时正在不通电话的房间里紧张地工作。
明天就早点儿起床去找她吧!装出刚从公司回来的模样。风野就这样确定了继续哄骗衿子的步骤。
第二天早晨七点,风野一觉醒来,马上起床做外出的准备。妻子对此很诧异:他平时九点以前可没起来过。
“今天要去千叶那边采访,需要早点儿出门。”风野这样欺骗妻子。他喝了咖啡,吃了葡萄柚,快步出门了。
他沿着熟悉的道路奔向车站,工薪族的人流逐渐地增加并涌向车站,站台前挤满了人,趟趟电车满员。已是好久没在早晨拥挤的时刻乘车了。他以前是非常讨厌挤电车的,现在反倒觉不出什么,甚至乐于贴近拥挤在一起的、令人舒爽的女性肌肤,喜欢时髦女性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道。
车到下北泽,他下车看腕表,八点二十分。
自此要和去车站的工薪族逆行,前往衿子的住处。
风野进了公寓,打开门锁,进里面一看,窗帘紧闭着,光线很暗。衿子正用平时那种俯卧的姿势在睡觉,身旁铺展着给风野备好的被褥。枕侧还放着一本妇女杂志,可能是看着它入睡的。
风野先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接着上床,脱得只剩下背心和短裤,尔后钻进衿子的被窝。可能是冰凉的双腿触碰到了衿子,她“啊”地叫了一声,很快又发出了清晰的问话。
“你回来啦……”
“是啊。真暖和。”
风野把身子全贴过去,衿子顺势搂住了他。
“现在几点?”
“还早。”
可能是低血压的缘故,衿子睡醒后容易迷糊。从睡醒到肢体有意识活动,至少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别看此刻说话正常,脑袋和身体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
风野刚要把手伸到衿子的睡袍里,衿子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等一下……”
风野不管不顾地把手伸进去,先摸了摸乳房,又轻轻地抚弄乳头。
“啊……”
每当被抚弄乳头,衿子就轻轻地喊出声,并逐渐苏醒。
周一的早晨,奔波的人们都挤电车去公司上班,风野却在温暖的被窝里与女人淫荡。他一方面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一方面又为自己沉浸于性乐而感到满足。
风野像往常一样,又在事后睡去了。醒来时,房间里仍然关着窗帘,窗帘边上漏进来的光线很强烈,楼下不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衿子已不在身边,房间里也没有人。
“喂……”
风野一边喊,一边看了看枕侧的表。十点过五分。
自己在八点半左右来到衿子的公寓,已睡了一个多小时。
“喂!”
又喊了一次,仍然没有回应。她是在厕所里,还是在门外呢?风野正欲再喊,隔扇被打开,衿子露面了。
“喊什么?”
“你来一下!”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想和衿子闹着玩玩。希望她悄悄地和自己接个醒吻,把自己拉起来。应是一种撒娇的心态。
“拉我一下!”
风野从被窝里伸出手臂,等待衿子的动作。衿子却突然扭过脸去,走开了。
“你怎么啦!”
她的神态显然不对头,风野对此大惑不解。今天早晨来的时候,她尚未睡醒就主动搂抱自己,怎么一下就变了呢?
风野爬起身,寻找脱在被子里的短裤,但没找到。
“喂,内衣找不到啦!”风野刚想重复这句话,衿子走了过来,把洗过叠齐的背心和短裤放在了枕边。风野赶紧穿在身上,套上睡衣,走到隔扇前,看到衿子正坐在镜子前化妆。
“睡得挺好……”
风野缓缓地伸了个懒腰,衿子冲着镜子里的风野说:
“昨晚一宿没睡吧?要多睡会儿!”
“人不能太悠闲啦。”
“昨晚的工作顺利完成了吧?”
话语的措辞郑重,似乎有着某种含义。映在镜子里的脸也很严肃。
“怎么啦?完稿后回来的……”
“回哪儿?回的是那边的家吧?”
风野瞬间感到了窒息:她怎么知道他回家了呢?昨晚分手时,自己说去公司开夜车,衿子相信了。今天早晨过来时,她还是深信不疑。
“怎么能回家呢?”风野仍罔顾事实。
“行啦,用不着糊弄我,想回那边直说就行!”
“真弄不懂啊。”
“我们女人脑子笨,感觉可不迟钝。”
“别随便乱说!昨晚真的工作啦。”
“那,这是什么?”
衿子站起身,走向沙发边,用力扔来了袜子。
“明明是回家换的。”
确实,今晨出门前,没顾及来此,穿了双新袜子。平时妻子不催换,自己一双袜子穿三天。今晨是没找到昨晚脱下的袜子,才穿了新的。新袜子颜色与昨晚脱下的相同,都是藏青色,只是样式略有区别。细心的衿子发现了差异。
“袜子有点脏了,就在公司里换了双。”风野立即辩解道。
“难道你会把备用的袜子放在公司里吗?”
“在文件柜边看到的,不知谁的,有就穿了。”
“你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信口撒谎!”
“没撒谎。”
风野曾在某个杂志上看过,说搞婚外恋即使被发觉,也绝对不能承认。书上说,尽管妻子或丈夫在责备,心里却祈祷不会发生,应该借此心理坚决不予承认。就是在床上被抓了现行,也硬说什么也没做。这样对方就能得到拯救,婚姻关系也得以维持。
现在与之相反,他是被情人责备回妻子那里,个中道理也许相同。作为情人的衿子,肯定是嫉妒心在作祟,即使再怎么责备,她心里也希望他没回家。
“你昨晚说要去公司,我就觉得不对头。果然……”
“我真是在公司过的夜。”
“继续撒谎吗?”
“袜子在哪儿都能买到……”
风野正说着,衿子从洗碗池旁边的废纸篓里取出一团白布样的东西,放到风野面前。
“还敢说你没回家吗?”
抖开白布样的东西看,是风野早晨还穿着的短裤。风野瞅瞅短裤,再瞅瞅衿子。衿子正抱着胳膊挺立在洗碗池前,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闪闪发亮,有点歇斯底里发作的先兆。
“这个怎么啦?”
风野抑制着不安,装出气势汹汹的样子。
“连内裤都回家换了,还要撒谎?”
“换内裤?”
“看看不就知道了?”
平时,风野一直穿着带G社标志的短裤。在衿子这里也经常更换。特别是做爱之后,衿子会拿出新的来,让他穿。起先他曾担心:会不会让妻子发现该标志?但一直安然无恙,后来也就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不知道啊。”风野嘟囔着。
衿子用无以复加的冷冰冰的声音说:
“你太太在短裤上做了记号!”
听到她这样说,风野慢慢拿起短裤,仔细端详。
“看前面……”
果然,在短裤前片的内侧,紧贴胶皮的下沿,有一个用黑线缝出的小小的“K”字。
“明白了吗?”
K是风野克彦英文名字的开头字母。
“穿来了带记号的短裤,还敢说没回家吗?”
风野不再吭声,只是打量着那个黑色的K字。
妻子是在什么时候把K字缝到短裤上去的呢?风野完全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今天早晨才毫不介意地穿着来。
“你敢说连内裤都放在公司里吗?”
假如这样被衿子逼问,就不得不认输。风野无奈地瞅瞅衿子。衿子好似有点厌恶地看着抖落在地板上的内裤。
“从你的背心到裤子,你太太早晚都会把K字缝上的。”
“……”
“K简直就像你们的孩子一样。”
确实,在内衣内裤上缝出带姓名标记的字母,连男性朋友看到也会见笑吧。
“还是请你快点儿回家,穿上全部带K字的衣服吧。”
“别这么说!”
“那怎么说?事实明明摆在这儿,难道说错了?”
“这K字并不是我老婆缝的……”
“不是你太太缝的,谁缝的?买内衣时,商家不会逐人给缝上姓氏字母吧?”
“……”
“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这个。起先以为是看错了,结果你穿来的每一条短裤上都带有这个。每当看到这个K字,就仿佛看到了你太太的仇恨,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可能是恶作剧……”
“恶作剧能这样吗?显然是故意做出标记,让我不痛快。”
如果确如衿子所说,那就不是单纯的恶作剧。她为何要把英语的一个字母,耗时费力地一针针缝到内裤的里面?
风野脑海里浮现出妻子在夜深人静之时,恶狠狠地往丈夫短裤上缝字的身影,不禁感到一丝寒意。他过去听说过一个故事:男人在外面乱搞,女人做一个貌似男人的稻草人,往上面钉钉子,念咒语,借以发泄对男人的憎恨,结果也很灵验。妻子当时的心情也许与其相似。她一针一针地往短裤上缝字,边缝边嘟囔:“不管情人给你买什么样的内衣,我都厌恶。就是只让你穿做记号的内衣,其他的都扔掉。”
“多么讨厌!”
衿子突然喊了一声,尔后走到梳妆台前,竖起手指,往上拢了拢头发。
风野在窗户旁面无表情地呆立着。
衿子又胡乱地梳了梳头发。公寓太小,无处躲避,她只好面对着镜子,抑制自己激愤的情绪。风野与其同方向站着,只能见其项背,从镜子里的影像看,好像其脸庞已让泪水弄湿了。
风野不想凑过去安慰。害怕说出对方不爱听的话,引发怒吼或疯狂。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不管怎样,换掉的内裤就摆在眼前,内裤上的字太过刺眼。只消看一眼,风野就觉得妻子正端坐在角落里,表情凝重地看着这一切。
风野抑制着自己想逃走的愿望,转身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衿子突然站起身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皮包,朝门口大步走去。
“喂,要去哪儿!”
“……”
“喂!”风野又喊了一遍。
衿子不答话,径直走出去了。
风野欲马上追赶,无奈穿着睡衣,没法外出。他只好把自己狠狠地摔在沙发上,叼上香烟。
衿子一走,室内更加安静。屋地正中散落着的白色内裤和藏青色袜子,仍保持着被扔掉时的原貌。风野抽着烟,眯着眼,再瞅瞅这两件东西,又觉得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内裤和袜子。
“怎么办……”
快要到中午了。窗外的阳光非常明亮,耳畔不断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风野掐灭了烟头,放下了心头的包袱,捡起地上的短裤和袜子,扔进了洗碗池旁的废纸篓里。继而脱下睡衣,穿上衬衣和裤子。
此刻,他仿佛从地狱一步迈进了天堂,沮丧的情绪灰飞烟灭。他耸耸肩膀、拍拍衬衣,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
风野离开衿子的公寓,走向车站。本来,他想全天在衿子那儿悠闲自在地待着,故没有和人见面的约会,更没有要去什么地方的想法。
风野在站前停下来,环视四周,没有看到衿子的身影。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支。倚着行道树吸完后,走进了对面的咖啡馆。
可能是午休的缘故,店里显得很拥挤。风野在最里头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要了杯冰镇咖啡。
一个和衿子年龄相近的女性服务生很快端来了冰镇咖啡,放下了记账单。
风野一边往咖啡里加糖,一边思索今天的事情。
人们常说事情“不可预见”。今天发生的事,就证明了这一点,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今晨前来时,还以为骗过了妻子,也骗过了衿子,两头安顺。
他以为两头都没问题,其实两头在明争暗斗。仔细回想一下,真是既气愤又可笑。
自己为安抚两头,绞尽了脑汁,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漏洞。对于内衣这样私密性的东西,可以说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谁会逐个地翻看自己所穿的短裤背面?袜子也一样,只要颜色相近就是,不记什么样式。
可是,这是女人的私下较量,岂止是内裤,也许连每一个背心或短裤都做了记号。做记号的人不好,发现记号的人也不好。男人一般顾及不到那么细微之处。
妻子的这种做法确实阴险,也许正因为这样,衿子才忍无可忍。
话虽如此,衿子怒不可遏地谴责自己撒谎,也未免有些不妥。
不错,明明回过家,却说去公司工作,限于这一点,无疑是“撒谎”。可是,如果那时实话实说:“孩子在家等着,我要回家去。”后果会怎样呢?衿子一定会大发雷霆。
风野是为了不得罪衿子,不想破坏来之不易的爱情才撒谎。换句话说,是因为喜欢衿子才撒谎,如果讨厌她,率直地说“今晚我必须回家去”,那又如何?
昨晚与她痛快地待到九点,最后迫不得已撒谎说去公司过夜,都是不想让衿子感到寂寞。
衿子不加思考地指责自己撒谎,是否心胸过于狭隘呢?
风野喝完冰镇咖啡,重新振作精神,拿起收款机旁的红色公用电话,呼叫了一下衿子。
因为她是一怒之下走的,他不认为她会简单地立马回头。果然没接电话。
风野回到雅座,从窗户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在明亮的阳光下,四五个小学生放学路过窗前,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主妇牵着一个四五岁孩子的手,也从店前经过。看样像公司职员的一伙人,似乎刚从繁忙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往饭馆享受午餐。整个商店街开始热闹起来。风野沉浸于窗外的熙熙攘攘,感觉离衿子的事儿很遥远。
男人和女人为何要互相憎恨、互相咒骂呢?往返于窗外的成年人都经常和自己的妻子或女友、丈夫或男友争吵抱怨吗?不,这样的人应当很少,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遭遇烦恼之事,并因此而痛苦彷徨。
爱别人好像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特别是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再去爱别的女人,仅仅依靠往常的精力,显然是不够的。需要投入比完成一个重大工作项目或编写一篇大的论文还要多得多的精力。
想到这里,风野叹了口气。
假如把与衿子相处所消耗的精力全都用在工作上,他肯定干得很出色。也许自己不该再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了。
过去人们常说“四十而不惑”,他现在的状态不是不惑,而是越来越困惑,甚至是陷入了困惑的深渊。在这深渊之中,自己看着妻子和衿子两个人的脸色行事,既有无微不至地关照,又有无中生有的谎言,像钟摆一样来回不停地摇摆。
“真是丑陋……”
风野自责地暗想,然后闭上眼睛。
联想到“丑陋”二字,风野觉得自己的形象与行为都很丑陋,不好看。
妻子把他在外过夜的日子标在日历上、把姓名开头字母缝在短裤里,这等令人难堪的糗事,既无法当面指责,又不便对别人说。仅仅回想一下,就感到惊恐和气愤,同时自己厌弃自己:干了些多傻的事啊!
直到前不久,他还得意于同妻子以外第三者交往的成功。
一个男人,即使有老婆孩子,也应该有喜欢别人的自由。与其同不太喜欢的妻子靠惯性生活,还不如老实地顺从自己的内心,这样更符合人之常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了婚,就应该永远相爱、永生相伴——这种道理的本身,就具有极大的不合理性。相爱的一对男女,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天到晚待在一起,自然会产生厌腻。何况相互不是那么喜欢,感情逐渐疏离成为一种必然现象。
有个自己喜欢的人并且愿意爱这个人,有什么不好呢……
原先一直这样想,并相信自己选择的是一种正直的生活方式。
然而,现在清醒地考虑一下,这好像不是值得称赞的事。
相爱这种心理本身也许是正直的,但内中隐含着自私。沾沾自喜的背后潜藏着自以为是。自认为是在潇洒度人生,周围的任何人都不会认可。岂止如此,人们背后肯定还会嘲笑他。
“这样下去受不了啊……”
风野自己嘟囔着,似乎想从懊恼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他拿起记账单,走向柜台。
从那天起,风野好几天没找衿子。既没去公寓,也没打电话。
毕竟长年生活在一起,妻子敏锐地觉察到了丈夫情绪的变化。原先爱答不理、态度冷冰冰的妻子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声音也变得柔和很多。风野晚上工作时,她会端来红茶,关切地询问:“还需要点儿什么?”
风野表示“不要”,妻子姗姗离开,留下一股香水味。风野望着突然穿着妖艳、举止亲昵的妻子,反而感到很困惑。
他最近不去找衿子,并不是恢复了对妻子的爱情,他仍在厌烦这个往自己内衣上缝字母、在挂历上标时间的女人。
妻子却误以为丈夫反省了。
“我不会这么苦闷地长期囿于家中。”风野在心里反抗着。他只是表面上没有外出走动,闷在家里写作。其实狂野的内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般的男人,也许会抓住这样的机会再次回归家庭。即使是短时间自我忏悔,只要在家里待得住,就顺其自然地待下去。但在风野看来,则不以为然。这样做的结果,明显是妻子取得了胜利。或者说妻子的策略取得了成功。她以不再对骂和违抗为手段,而是把丈夫在外过夜的日子做上标记、把姓氏开头字母缝在内裤里,以此促使丈夫觉醒,那就十分成功。
思来想去,这次还是中了妻子的奸计。证据是:虽然他对妻子的这些做法很生气,却不能对此加以指责,更不能揭露其真实意图。好几次当面想发牢骚:“别那么愚蠢!”可话到了嘴边,却难以说出来。
如果因发牢骚而争执起来,就是在暴露和张扬自己的隐私。就是闹得动静再大,也不能使自己搞婚外恋的事情正当化。
内裤纠纷发生后,风野三天没给衿子打电话,衿子也没来电话。到了第三天夜里十二点钟,电话铃响了。风野拿起听筒来接听,对方迅速挂断了。或许是衿子为了试探自己打来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
既然认为“或许是”,那说明内心盼望着衿子来电话。他表面上强硬,反复告诫自己不再打电话,但心里却急不可待:她为何不来电话呢?
到了第四天晚上,风野忍不住焦躁,拨了衿子的电话。心想如果衿子接了,就马上挂断。目的是确认对方是否安在,并不是认输了。
然而拨打了两遍,都是只有呼叫音,没人接听。
现在八点钟,为时尚早。十一点和十二点他又拨打两次,还是没人接听。衿子很少在午夜回公寓。就是和朋友出去喝酒,也会在十一点以前回来。
怎么回事儿呢?他心里不安起来。深夜一点再次拨打,仍没人接。
是和朋友谈得废寝忘食了,还是到哪儿旅行去了呢?明天不是假日,应该上班工作。
一直找不到衿子,风野突然担心起来。
或许是她另有新欢,谈得忘乎所以了。或许是被其他男人强求在外过夜了。衿子虽是个操行坚定的女人,但性格上会翻云覆雨,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她也未必不会自暴自弃,主动把身体奉献出去。风野越想越觉得不安。
“如果真这样,怎么也不能分手……”
风野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后悔,他惊讶地发现衿子对自己来说,已经是个无可替代的女人了。
也许没有那样专心而坦率的女人。时而哭泣、时而发脾气,让人操很多心,或许这一点出自爱情强烈。歇斯底里和疑心重,也是因为相爱的缘故。那么外表清秀、内心淫荡的女人,可能是为数不多的。
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不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风野想着想着,越发急于见到衿子。
第二天早晨,风野醒来,快到七点了,他马上拨打衿子的电话,不顾她是否已醒来。
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响到第八声,衿子终于接了。
“唉……”
可能是还没睡醒的缘故,衿子的声音含混不清。风野听到她的声音,马上放下了听筒。
睡梦之中被叫醒,而且不讲话,衿子一定不高兴。
但此举证明了衿子是活着待在家里,且确凿无疑。
知道她还活着就放心了。但不能就此而止,风野还是想见她。
那就现在去她公寓吧……
可是,如果现在急忙赶去,就等于自己服输了。男人和女人的斗争要比耐性,谁忍耐的时间长谁能赢。
在这一点上,好像男人总是失利,这不只是风野的猜测。女人好像比男人更善于等待。她们在等待着要来的男人时,能够自我沉浸在幸福之中,即使对男人前来并没多少指望。与此相比,男人则没有耐性。他们盼着喜欢的女性前来时,哪怕晚来一会儿,也会产生急躁情绪,像关在笼里的狮子一样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停歇。
男女的这种差异并不单纯是耐性差异,而是更加深邃,或许与男女的性相关联。比如做爱,女人的性感总是徐缓递进的,如涨潮一般,直至漫溢方获得满足。而男人则是急不可待,对方不愿意也不行,直到欲望发泄完。因而男人的性感呈直线型,是瞬发性的。
男人与女人总体上比,相对冷静而富有理性。而争斗最后输给女人,也许是性的特征决定的。
风野先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饭,吃完后欲离家。妻子用侦探般的眼神瞅着急于出门的丈夫。
“采访工作快完成了……”
风野编造出这种假惺惺的理由,妻子好像早已看穿了是撒谎。
风野逃离般地从家里走出来,乘上拥挤的电车,在下北泽站下了车。
风野回想起半个月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事发频率之高,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到了衿子的公寓门口,风野欲掏钥匙开门,手刚搭在把手上,门一下子就开了。
连门也不锁,何谈安全?风野为此感到惊讶。走到里边一看,衿子躺在床上酣睡,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和玻璃酒杯,烟灰缸里堆积着五六个长长的烟蒂。项链悬垂在床头柜边,耳环散落到地上。衿子一向注重生活细节,很少弄得这样乱。
“喂……”
风野摇晃了一下衿子的肩膀,衿子摇了几下头后,睡眼惺忪地注视着风野的脸。
“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门也不锁……”
衿子没答话,侧目看着枕边的表。
“已经九点啦。”
可能是头痛,衿子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昨晚喝酒了吗?”
“喝了一点儿……”
“几点回来的?”
“一点左右吧。”
风野原以为两人大吵大闹后没和好而分手,衿子仍在气恼中,而现在的她出乎预料地温顺。风野不由得柔声问道:
“回来后又喝过吧?”
“睡不着。又来了一点。”
想到衿子喝完酒孤独地回到公寓,因寂寞难耐睡不着觉,风野顿生歉意,觉得衿子更加可爱了。
“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吧?”
“我在想你是不是跟别人乱搞去了呢。”
“倒是很想……”
“傻瓜,说什么呢!”
风野冷不防地扑下身把衿子搂在怀里。
只要心情平静,气氛就显亲昵,事情也可顺理成章地解释:衿子昨晚独自回家,回来后又喝闷酒,没锁门就睡觉并不为奇。这一切,无疑都是为了排遣一个人等待的寂寞。她五天没给自己打电话,好像是按捺着见面相谈、不计前嫌的情绪,在拼命地坚持。
“一直想见到你。”风野只能直说。
衿子回应般地把身子靠过来。
五天之前,两人还与仇人般地互相指责,互相谩骂,而现在却互相拥吻,亲密无间,好像冰火两重天。
两个人连衣服也顾不得脱,紧紧搂抱在一起,任凭激情慢慢燃烧。
两人确认了相互的爱,先前的争吵一下子便褪了色,显得微不足道。有情人为何那样憎恨、那样谩骂呢?为何对区区小事固执己见呢?两人越想越觉得滑稽可笑。
“五天来一直想见你。”
“我也是啊……”
衿子接受着爱抚,心口一致地直率表达。
“是我不好。”
“我也不好啊。”
一般来说,情侣争吵之后,以不马上见面为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彼此自我检讨,待相互思念的情绪高涨时再见面,似乎是和好的技巧。当然,要准确把握时机。一方做出让步了,另一方仍顽固不化,那也很难顺利和好。必须是双方你情我愿,才能水到渠成。此次两人这样快地冰释前嫌,也是少有的。
“还去上班吗?”
风野比以前沉着多了。
“打个电话说说,晚点儿去吧。”
衿子爬起来,在睡袍外面套上对襟毛衣,朝镜子慢慢走去,风野望着她袅袅娜娜的背影,觉得心里舒爽。
“喂,是下周去租用那个工作间吧?”
衿子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瞅着镜子问。
“对啦。原以为和你吵了架,你不管啦。”
“我已买好了玻璃酒杯,现在拿给你看看。”
她是在大吵之后的冷战期间,为自己买好玻璃酒杯的。对于衿子这种不易撼动的情怀和背人之后的和善,风野感到激动和开心。
“找了很多种,选了这个,你喜欢吗?”
衿子把盛着酒杯的包装盒抱到卧室,在风野面前打开。
“怎么样,漂亮吗?”
玻璃酒杯有点细,还有一部分带有裙子碎褶般的衬环。
“我觉得需要酒杯,就买了一些。是芬兰制造的。”
“很棒。”
风野拿起一个酒杯,举到嘴边,模仿喝酒的姿态。
“各五个,够吗?”
“足够。客人嘛,不会多,也就一两个。”
“什么时候搬家?”
“下周,随时可以搬。”
“下周之前应该看看家具吧?有人陪你看过啦?”
“除你以外,没人可以依靠嘛。”
“那就星期天去商店看看!至于冰箱嘛,我的一个朋友,想送你个旧的。我看也行。电视机可以新买,我已与人交涉过,去取一个就行。”
吵架期间还在为自己忙碌这些事情?风野把衿子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地、狠狠地吻她。
六月末的星期五,风野搬到了位于代代木的办公室。
说是搬家,其实就是从家里运来了书房的旧桌子和组合式书架,再就是酒杯、水壶之类的零碎东西。睡觉的床和四件套的家具是新买的。
之所以在月末的星期五搬家,风野有他自己的考虑。要是拖到星期天搬,衿子倒能帮忙,但会和妻子碰到一起。这次租房虽是风野自己住,但有必要在搬家里东西时,让妻子跟来看一看。
这样,让妻子星期五帮忙搬家,让衿子周末来整理房间。两个人就不会碰到一起,一切相安无事。
从家里搬东西,交给了附近的搬运公司。新买的家具,商家让人直接送到办公室,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算安顿下来。妻子眼瞅着堆在屋子中央的四件套家具问风野:
“这是你选的吗?”
“当然啦。不合适吗?”
“咱家附近有更便宜而且更好的……”
因为买家具时没征求妻子的意见,她说话有挖苦的成分。
“这儿离市中心近,买东西方便。”
“还需要窗帘、废纸篓和餐巾等东西吧?”
“一点儿一点儿地凑吧。”
“门口还是放个垫板好。”
妻子说的这些东西,风野本打算与衿子商定后购置。
“这样的公寓值七万日元吗?”
“你觉得贵吗?”
“不了解这一带的行情。”
“咱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听风野这么提议,妻子露出意外的神色,接着点了点头。
已经好几年没和妻子进咖啡馆了。屈指算算,差不多有五年了。
“要两杯热咖啡!”
向男服务员说完,风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摆到妻子面前。
“这是新租办公室的。”
这钥匙本来不想交,但思来想去,觉得不如主动交出去。这样,可以打消妻子的疑虑,使她放下心来,避免日后无端来此查岗或寻衅滋事。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妻子却好像很中意。
两天后的星期日,衿子来到了办公室。
“哎呀,东西都备齐了吗?”
衿子一进门就表现出未参与搬家的不快。
“算是急急忙忙地凑齐了。电视和冰箱怎么样啦?”
“说是今晚给送到。”
“还需要窗帘、卫生纸、拖鞋和立伞架。”
“那就出去买吧。”
衿子说完,瞅了瞅洗碗池周围,突然变了声调。
“太太来过吧!”她压低声音慢慢询问道。
风野不知所措,轻轻地摇了摇头。衿子立刻从洗碗池边儿上拿起一张淡粉色餐巾。
“这个是太太带来的吧?”
“不是,是我从家里随便拿来的。”
实际上,餐巾是妻子连同肥皂和毛巾一起给他带来的。
“是太太新做的。”
衿子把餐巾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像扔掉废弃的脏物一样,把餐巾扔到了洗碗池上。
“做得挺拿手啊。”
“……”
“那我什么也不用干啦。”
衿子边说边拿起手提包,准备离开公寓。
“你怎么啦?”
“反正太太都给你做好啦。”
“我是星期五独自搬的家,你在上班,没办法嘛。窗帘、卫生纸、拖鞋、立伞架等很多东西,都等着与你一起配置嘛。”
“可以跟太太商量着办……”
“别瞎说!”
“你才瞎说呢。原先说都让我做,其实都让太太做啦。”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她给凑了点儿零碎的东西,她也没来这儿。”
“门上钥匙已经交给她了吧?”
“没有……”
“真的没有吗?”
“当然。”
“那就把钥匙给我吧!”
衿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风野。风野像受到外力胁迫一般地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仅剩的一把钥匙,递到衿子手上。
衿子接过钥匙,情绪突然高涨起来。
“从下周开始,我每天都来给你打扫房间。”
“那可不得了,不必每天,空闲时过来清理一下就行啊。”
“那就周中和周末来两次吧。”
衿子再次环视了一下房间,接着语重心长地说:
“今后一直在这儿工作就行。这儿比府上方便,可以静下心来,闭门写作。”
“也需要外出搜集和整理资料啊。”
“可以把资料拿到这儿来嘛。”
衿子好像可以借机控制风野回家,把他牢牢关在办公室里。
“这个电话号码是比较好记的。”
衿子把新号码记在笔记本上,然后高兴地说:
“下次通话就不用特别操作和费事啦,还可以随时呼叫,真好!”
以往衿子往风野家打电话,总是先让电话铃响两声,接着挂断重拨,风野即知是衿子打来的,这是只有两个人才懂的暗号。这种情况下,风野会在书房里抢先接电话,如果妻子已经在楼下接了,他就稍候片刻再拨过去。
“现在去买窗帘吗?”
妻子说过家里的窗帘可以移过来用。衿子提出重新买,没办法。
“还有废纸篓、卫生纸套、立伞架、浴室的擦脚布。”
关于废纸篓和擦脚布,妻子曾说把家里的拿过来用,否则会造成无谓的浪费。而今为了不伤害衿子的情绪,浪费点就浪费点吧。
“水壶和咖啡杯也需要啊。”
今天,风野从衿子步入公寓那刻开始,就决定万事服从衿子安排。
两人外出买完东西回来,时间刚好五点。衿子赶紧放下新买的东西,戴上拿来的围裙,开始清洗洗碗池的不锈钢台面和浴室。
衿子天性喜好洁净。虽是如此,这儿又不是她自己的公寓,为何饶有兴致地主动清扫呢?说到底是她爱自己。风野想到这里,觉得很惬意,但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也许是女人独特的独占欲在驱动——通过拼命地清扫和整理,可以把办公室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这么一想,又觉得忙忙碌碌干活的衿子令人害怕。
“你瞧,干净了吧?”
清扫基本结束,衿子有点自豪地环视着“战绩”。确实,房间和浴室都焕然一新了。
“一到夏天,东西容易腐烂,生活垃圾必须每天按时扔掉。”
“用不着每天都扔啊。”
“你会让人送荞麦面或大碗盖饭吃吧?容易产生垃圾。”
衿子说着,摘下围裙揉成团,放到靠墙边的盒子里。
如果把围裙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妻子来时,会知道有女人来清扫过房间,所以他还是希望她拿回去,但先前跟她说过妻子不来这儿,现在也不便再说什么。
“这个茶碗是我专用的,放在这儿啦。”
衿子边说边把花梗图案的清水烧的茶碗摆在洗碗池旁边的玻璃隔板上。她好像打算经常来这儿喝茶。这倒好说,可是在显眼处长期摆放着一个花哨的茶碗,就表明有女人常来这里。
“还有别的茶碗可以用。”
“我喜欢这个,用这个喝着舒爽。”
女人会找出种种借口,逐渐地占领男人的领域。照此下去,这个房间迟早会变成衿子操控的模样。
“今天不着急收拾啦。”
“哎……”
“咱们出去买点儿肉,回家里做饭吃吧。”
因为上次吃过苦头,风野从开始就打算今天吃住在衿子那里。
搬过去一周后,风野在新的办公室里沉下心来工作了。
之前坐在家中的书房里,只能透过窗户,看到与小小院落前面的浅驼色灰浆墙,而这里可以通过窗口俯视通往商店街的热闹的马路。家中书房里所能看到的一切已是熟视无睹,而从办公室里看到的光景令他觉得格外新鲜。
风野每天临近中午时离家,到办公室去,工作一个下午,傍晚再出去喝酒或与衿子幽会。驻地附近有很多西餐馆、中餐馆或咖啡馆,只要肯出钱,吃喝都是很方便的。
之前在家中书房里写作,常常一天不外出,明显感到运动不足。现在有了办公室,每天都跑来上班,运动不足的状况得以解除。最大的好处是不受任何人干扰,有种置身世外桃源的解脱感,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干啥就干啥。尽管在家中书房里关上门也挺安静,但感觉举动都处于妻子无形的监视之下。
风野每天一踏进办公室,就产生一种愉悦感:“啊,又来到我自己的房间啦!”因为只有在这里,无论是坐卧,还是脱光衣服,或者是用很大的声音与其他女性通电话,都不会受到责备。房间虽不大,却是自己的王国。
近来,管理职级阶层的中年人乐于购买单间公寓,可能和风野具有相似的心情:想从公司或家庭的烦琐中摆脱出来,有一处放松身心的自在场所,远离公司或家庭的办公室正符合这种需求。
话是这么说,独居一隅利弊同在,有很多需要自食其力的事情要做。比方说,喝咖啡或喝茶,原先跟妻子打声招呼就送来了,而今都要自己来做。自己擦桌子,自己扔垃圾,自己清洗用过的酒杯和餐具。连登门的报纸促销员或强行销货者也要自己来应对。
当撰写稿件思路大开时,被这样的琐事困扰,那可受不了。但转念一想,即使自食其力,也不愿让妻子或衿子来办公室。多少麻烦一点,总比失去独自待在公寓里的解脱感强。
租居了这间办公室,日常各项活动都变得轻松了。
风野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会去各地采访,之前每次采访,都要往返于离着横滨很近的生田,路上费尽周折。而今在东京都内采访,想要休息一下,马上可以回到居于代代木[4]的办公室。从外地采访回来累了,也可以躺倒在办公室小憩。同行的编辑们来代代木交通便捷,往复都很简单。出稿稍微晚点也会耐心等待。出去喝酒或聚餐也方便。
生活过于便利,也会伴有短处,那就是喝酒的机会多起来。但喝酒可以使他与编辑或其他人的关系变得密切。如果平衡一下积极因素和消极因素,还是积极因素多。
居于东京都内好处多多,但也有麻烦事。
比方说撰写稿件,需查阅一下资料,不能半途停下来回家取资料,就把相关资料带到办公室。而下次在家里工作时,参考资料还放在办公室,会感到不便。有时还忘记搜集来的资料是放在家里,还是放在办公室。
再是服装。他的大半服装放在家中的衣柜里,需要在办公室换装时,很难如愿以偿。
七月中旬,他要去参加某出版社举办的宴会,就找不到合适的衣服。
那是个纪实文学获奖者的庆祝宴会,获奖者是风野的前辈,无论如何都要着正装出席。
但前一天晚上他是穿着衬衫出来的,一直没回家。办公室里没有西服,也没有衬衣和领带。风野只得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把西服送来。
“你再早点儿说就好啦。”
妻子暗暗挖苦他昨晚没回家,说要四点以后才能到达办公室。
“可以,送来就好!”
风野挂断电话,继续工作。猛然侧目,发现衿子的围裙仍在盒子上放着。
如果被妻子看到,可就麻烦了。
风野环视了一下四周,看还有衿子的什么东西。他把围裙塞到了桌子的抽屉里,把洗碗池旁玻璃隔板上放着的衿子喜爱的花茶碗,藏到了洗碗池下面的橱柜里。
如此一来,女人的痕迹就没有了。风野一边自感欣慰,一边自觉怜悯。
自己多傻啊!竟有时间和心思玩这些小花招,还不如心无旁骛地干工作呢。他对自己的举动既感到无趣,又感到无奈。现在只能如此,别无他法。风野喝了口咖啡,调整了一下思绪,再次回到桌子前。
风野伏案忙碌到四点稍多点儿,听到了敲门声,妻子遵从吩咐,手提纸袋,送西服、衬衣、领带来了。当风野确认这些东西时,妻子警惕的眼睛扫视着房间,并翕动鼻翼,搜寻女人的气息,勘察留下的蛛丝马迹。
“装上窗帘啦。”
“啊,附近有家专卖店。”
“这和家里的没什么两样啊。”
妻子说完,走向洗碗池。
“也有冰箱啦。”
“半新的,便宜。仅一万日元,可以吧?”
“附近有个人曾说送给个半新的。不要钱。”
风野顺着妻子的话说:肯定是同一人的冰箱,开始说不要钱,最后塞给一万日元感谢人家。妻子从洗碗池边走回来,瞅着摆在门口的拖鞋说:
“夏天应穿缆绳花样的拖鞋,凉快。”
“这个冬夏两用。”
“不好,冬天还是毛织品的保暖啊。”
实际上,窗帘、冰箱、拖鞋都是衿子弄的。妻子心知肚明却不挑开,只是逐个挑毛病。
她大致观察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
“我走啦。”
“你辛苦啦!”
“今晚不需要备饭吗?”
一会儿去参加宴会,供有烤牛肉、寿司等高档食品,但风野不喜欢在那种场合吃。可能他不适合与众人共同就餐,更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吞虎咽的样子,通常他只是闷头喝酒,过后再用拉面或荞麦面来果腹。
“不用备饭啦。”
“今晚回家吧?”
“当然。”
妻子点点头,走出去了。
跟妻子说昨晚没回家是因为工作忙,其实是去衿子那里住下了。妻子现在突如其来一阵提问,好像是知情之后的故意讥讽。
“真是麻烦……”
风野吸着香烟,琢磨着两个女人的明争暗斗,已经失去了继续工作的兴致。
时间临近五点了,要准时去参加宴会,该做准备了。
风野掐灭香烟,冲了个淋浴,换上妻子拿来的衬衣。他原在公司上班时,总穿西服、系领带。辞职以后,一直穿敞领衬衫。偶尔系上领带,感觉脖子卡得难受。
风野不得已系上领带,穿上西装,梳了梳头发。突然门铃响起,衿子进来了。
“要去新宿,突然想见你,就中途下车了。”
衿子右手拿着一束玫瑰花。
“怎么样,漂亮吗?”
风野一边点头,一边回想刚才妻子出门的情景。要是衿子再早来三十分钟,两个人就碰面啦。
“你怎么啦?一副吃惊的样子。要出门吗?”
“去参加出版社的宴会。”
“这西服……”
“刚才回家穿的。”
衿子走向洗碗池,把玫瑰花束放在不锈钢台面上。
“这儿没有花瓶,今晚就浸在这儿吧。”
衿子指着洗碗池说,接着又扭头问:
“喂,我的茶碗怎么没啦?”
风野马上想起他把茶碗藏在洗碗池下面的橱柜里了,但不能如实相告,否则她会怀疑藏碗的动机。
“没在那儿吗?”风野装糊涂。
衿子打开隔板,上下左右地找。
“怎么没有啊。你用过吗?”
“没用……”
“这么小的地方不会没有的。怎么找不到?”
风野不动声色地把香烟和打火机装进口袋。衿子伏下身子,打开洗碗池下面的橱柜。
这下可找到了。风野早已做好应对的思想准备。衿子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怎么能放在这样的地方!”
衿子用手紧紧握着花梗图案的清水烧的茶碗。
“是太太来过这儿吧?”
“……”
“老实说!是来过吧!你怕她看到女人爱用的茶碗,就急急忙忙藏到了这儿。”
衿子的感觉很敏锐,判断完全正确,但他现在不能承认。
“不是……”
“不是?那茶碗怎么跑到这样的地方去了呢?”
这么问,无言以对。风野默默地低头看腕表。
“等一下!”
衿子翕动着鼻翼,朝盒子走过去。这种嗅觉的灵敏确实是动物性的,不亚于警犬。
“围裙也藏起来了。藏到哪儿啦?快拿出来!”
衿子的眼神又呈现出歇斯底里发作前的征兆,晶晶发亮。既然她已发怒,再辩解也不易收场。
“说,放到哪儿啦?”
风野正欲不管不顾地溜走,无奈衿子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西服袖子。
“老实说!”
“别为无聊的事儿找碴儿!”
“根本不是无聊的事儿。”
风野没用鞋拔子穿上鞋。
“我要出去赴宴。”
“不行,不说清楚原委,就不让你走!”
风野未理睬执拗喊叫的衿子,闪身走出了房间。
“站住……”
门内传出衿子的呵斥声,风野置若罔闻,快步乘上电梯。
电梯门关上了。衿子没追来,风野喘了口气。
总算逃出来了。又是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吵架,他也没想到临出门时会节外生枝。
所谓的不走运就是这样,人要倒霉,倒霉事儿就会接踵而至。
按说妻子来送西服,不必非要把围裙或茶碗藏起来。如果妻子追问,就说是跟别人要的。再说已经藏起来了,妻子走后,就应该马上放回原处。就是因为懒得动,才造成了这种局面。
令人意外的是衿子突然现身。一般情况下,即使是回家途中顺路过来,她也是先来电话再来人的。像今天这样突如其来,尚属首次。
进一步探究起因,还要怪自己,明知今日有宴会,需换装前往,昨晚还不回家。如果回家就没事了。
昨晚工作到很晚,觉得回家很麻烦,又想和衿子幽会,就放弃了回家的念头。未租办公室之前,可以先和衿子幽会,再以参加宴会为由回家,次日在家换上衣服再赴宴,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
这么看来,租办公室也许是个错误。
问题又不能完全归结在租办公室上。两人为一些无谓的事情吵架,实在不值得。如果把这样的纠纷告诉别人,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或许受到别人的讥讽:“竟然为这些事吵架啊!”这样更会激起他的怒火,两人的争吵又要不可避免地进入胶着状态。
“无聊啊……”
风野嘟囔着,突然想起了过去读过的啄木[5]的和歌:
养猫遭猫欺,吾家殊悲凄。
现在风野和衿子的关系有点与之相近。一个围裙、一个茶碗都会成为争吵的诱因。在别人看来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在两人之间就会发展成为互相憎恨、互相谩骂的争斗。而且,会在何时因何事吵架,谁也无法预测,无法控制。
风野走出电梯间,步行到新宿,乘上中央线的电车,很快到达了东京站,接着又换乘别的电车,在新桥站下了车。出版社举办的庆祝宴会的场馆离新桥站很近。
风野在电车上之时,双手抓住吊环,脑海里琢磨衿子被抛下后的情况。
如果是在平时,看到衿子怒火上蹿,他会先行劝解。但今天出门时间已到,没有机会“灭火”。再说就算他想辩解,她猜得那么正确,他也无法应对。这样的时候,辩解反倒不如沉默,越辩解越会给对方火上浇油。
今天主要是没有时间劝解,再是仅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劝解,让人觉得没有动力。要是和谁乱搞男女关系或者不履行重要的承诺,劝解还有必要。这次争吵是因他藏匿衿子的生活用品而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也有点厌烦自己怯懦而笨拙的做法,自以为小花招很巧妙,结果导致衿子大发雷霆。他甚至对自己游戏于妻子和衿子两人之间而感到懊恼。
再往深处想,两人反复吵架,居然没个够,是不是关系有点不正常呢?
所谓反复吵架,就是吵了言归于好,好了接着又吵。要是因吵架分了手,就不会再有日后的争吵。结果是吵与好往复循环,谁也没有分手的愿望。
这么看来,两个人还是相爱吧……
说实在话,现在两人已不像初恋时期那样忘乎所以地相爱。一旦分手也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大概衿子也一样吧。
也许可以说,当下两人是因为想要享受两性互爱的那种紧张感而相爱。希望置身于相爱的状态,胜过相爱的愿望。从这种意义上说,吵架是“调味剂”,也带有惯性。
话虽这么说,并不是两个人的爱降温了。岂止没降温,反倒比以前爱得更深了,是在波浪式地向前发展。不然,就不会大吵大闹后再言归于好。
这一点暂且不说。衿子对妻子的警觉是多么敏锐啊。她好像遁身于办公室内,观察着风野的所作所为,把握着风野的所思所想,想来令人感到可怕。
也可能常年交往,彼此了解,对方想什么、做什么都能知道吧……
一直以来,无论风野撒什么谎,基本都会被衿子识破。自以为撒得巧妙,天衣无缝,最后却被一一戳穿。当然,风野有点缺心眼儿,也有点吊儿郎当。如果做得细致一点,说得客观一点,也许可以蒙骗过去。但他往往疏忽大意、顾此失彼。这次的情况也是,如妻子走后马上恢复原状,这场战火就不会燃起。
这种懒散也许是天生的性格使然。
当然,即使做得再巧妙,也只能蒙混一时,最终总会被识破。原先自以为做得高明的事,最后都被抓住了把柄。也可以说,认定迟早会被对方识破的思想更加助长了他的散漫。
“无论如何要坚强面对!”
风野在电车里一边责备自己,一边紧抓吊环,任其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