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风追赶的马车,一转眼来到了仲夏。
牛羊儿终于有汁液更浓的青草啃了,果园里的各种果子挂满枝头,一个个圆乎乎的露着深绿色的大肚皮,静静的等待着灼热的阳光烤红它们的脸。只有低处的山坡上,杏子为了一饱馋孩子的小嘴,就迫不及待的熟落到地上,等待着孩子们前来拾捡。
长生河两边的山顶上,一片片的金黄铺展开了,麦子熟了,暖风吹过,麦浪翻滚,像广阔的大海翻动着柔和的波浪,美丽极了。
这注定是一个忙碌的季节。
这也是玉明日日夜夜所期待的季节,过了这个季节,父亲就会带着他走进他日思夜想的学校了。
此时的高望子小学,已经放暑假了。对于每个有暑假的孩子来讲,虽说因为帮着家里收割麦子,会辛苦一些。但比起他们能够上学,是在也幸运不过的事了。
天还没有大亮,秀青就揉着跳舞的脸皮,拿着父亲给她做的小镰刀,跟在高云贵的屁股后面到地里割麦子去了。
刚六岁过半的秀青,柔柔弱弱,但早就习惯了这种在地里和家里往返奔走的辛苦。去年割麦时节,高云贵就教会了她如何收割麦子。
对于农民来说,割麦也算是一种技术活,如何右手捏镰?如何左手揽麦?如何给麦子打结,扎捆,包括麦捆如何摆放,都有固定的技法。麦秆的高低长短和干湿嫩黄不同,割麦子的手法也就不同,可这些,秀青统统都会。只是她的力气和小手不足以让她在一天之内完成跟大人一样的工作量。故而,她一天收割的麦子要比她父亲割的麦子少好几倍。但是她依旧会毫不懈怠的去完成父亲布置给她的任务,直到把小小的她累得弯腰勾背。
不知不觉,火红的太阳已经掠过头顶,斜向西边,秀青依然还在地里满头大汗,不知疲惫的割着麦子。口渴了,就跑到放在麦捆下面的瓷罐旁边,拿出落满尘土和飞虫的白色瓷大碗倒一碗冰凉的水,咕咕喝上几口,又开始重复她割麦的动作。就这样,一直到月亮在东边山头探出脸,母女二人才收拾好家当回家去了。
秀青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几年前失去母亲,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自那以后,这个家就一落千丈,父女两人开始过上了紧巴巴的日子。母亲因病去世,秀青还小,只能落得高云贵一个人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本来高云贵是想带着女儿外出打工寻求生活。可事与愿违,秀青还那么小,怎么能受那样的苦,再三考虑之后,高云贵便打消了带着孩子外住打工的念头,勉勉强强留在村子里过起了艰难的日子。
“六月里忙,城里姑娘要下床!”玉明跟着父母在地里一边检麦子,一边哼着歌谣。正午过后,漫山遍野的地里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们。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突然,一声闷雷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所有高望子在地里忙碌的人们都慌了神。他们都知道“响雷雨不凶,闷雷下满坑”是什么意思。这时候,每家每户,留在家里的老人要忙着收拾已经挑到麦场里的麦子,在地里收割麦子的壮劳力要把散放在地里捆好的麦子收拾到一起。防止暴雨或冰雹把麦穗里饱满的麦粒打落到麦场或者地里。对于还没有割完,依然长在地里的麦子,老百姓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一天,对于高望子的人们来说,是幸运的。闷雷只在高望子上空响过,却没有把暴雨下在这里,虚惊一场后,高望子的人们带着喜悦又开始了“大生产运动”。只是那闷雷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有那一个村子的麦田惨遭它的“毒手”。
果不其然,一到晚上,全村人开始议论起来:“下午的雷雨过了高望子头顶之后,终于下在了莲花村,听说地里的麦子都被糟蹋光了,拳头大的冰雹,不但砸碎了屋顶的瓦片,打光了麦籽,而且也砸碎了莲花村人的心。打落在地里的麦粒黄压压,厚厚的一层,都能够用簸箕搓起来,可惨了!”高望子人都这样议论着。
“爸爸,莲花村,那不是秀青家搬过去的村子吗?”玉明惊讶的问着父亲。
“是呀!就是那个村子,老天爷不长眼呀!这可是要了莲花村人的命呀!”玉明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云贵和秀青,这一年可怎么活呀?”
“这父女俩啥时候能走出苦命的日子呢?”玉明的母亲也长叹一口气,“巧儿呀!你一走了之,留下他们父女俩干啥呀?”
晚上回到家中,玉明一家人在饭桌上为高云贵父女俩悲惨的命运叫苦。
玉明心中开始有一种愤愤不平。
六月的长生河流淌的不只是翻腾的河水,还有一种在河中迸溅的欲望。只要不是下雨天,这河水才会更加迷人。有一回,玉明面对着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河水,他似乎不知道这河水从何而来,又流向何处,细细的,长长的,在不远处优雅的打了一个弯,流向远方。月光下,河岸两边的柳树的影子,齐刷刷舞动着妖娆的身姿,影影绰绰,含着无穷的的神秘。玉明沉浸于这宁静与安祥之中,稚嫩的灵魂得到了片刻的安逸。
此时,瘸老汉已经把样儿赶到羊圈里,早早的睡下了,他深藏于体内的悲痛的心也安静的进入了梦乡,去寻找那丢失多年的平淡与安稳的灵魂。而惨遭天灾的秀青和父亲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夜更加深了,昏暗的河谷里,隐隐约约传来几个人切切的说话声。这声音沿河而来,忽而又转向对岸一处上山的路口,也像长生河的水一样,打了一个弯,向山上而去,声音渐去渐远,消失在了漆黑的半山腰。
高玉明顺手捡起一粒石子,用力的向河中抛去,又毫不在意的转身向家里走去,身后的河水中央发出一声尖锐的“叮咚”声。
过了几日,高望子的村委突然召集各小队的村干部到村委开会。对于忙碌的六月时节,这是多少年在高望子没有发生过的事了,自农业制度实行“包干到户”以来,不管是大到乡里县里,还是小到村委农户,农忙时节都会给百姓让路,绝不会随随便便召集村里的干部们开什么会!搅了百姓收割麦子的事。
村委会上,干部们都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到底怎么回事呀?这个时候召集大伙!我的麦子都熟透在地里了!”
“谁知道呢!我也奇怪,真不管大家的死活,这时候开什么会!”
“听说村长刚从乡里开完紧急会议!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安排!”
“现在哪里来的大事呀!有大事的话,估计村民们知道了,村长还不知道!”
“是呀!是呀!肯定有大事!”
“大伙儿,安静,安静!”村长高长号终于发话了,村委会上瞬间一片安静,各个小队的干部们都伸直的耳朵,静静的等待着村长带来的重大消息。
“今天早上我接到乡里开紧急会议的通知,一大早就到乡政府参加了这个会议,下面,我把会议精神向各位队长郑重的传达一下。”高长号一脸严肃,语气沉重的说。
“什么紧急会议呀?大伙都还忙着了!赶紧向大伙传达一下!”崖边队的队长高喜旺焦急的问道。
“是呀!村长,有什么重大消息,您快点向大家说说呗!”追问的是下河摊的队长李长平。
“大家都知道,前天莲花村遭遇了天灾,灾情严重,上头已经向莲花村调拨了救灾物资,但救灾物资相当有限,不足以莲花村人用多长时间,所以乡里号召莲花村近邻的村子,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物件的出物件,来帮助莲花村度过这一年的难关。乡长已经向各兄弟村子下了任务,我们高望子村离莲花村最近,当然更要在这次帮扶兄弟村子的抗灾中走在前头,不但要全力以赴,更要尽心尽力。现在各队队长都在这里,希望尽早忙完各自家里的农活,下一个月之前要动员各家各户,完成上面布置给我们高望子村的光荣任务!我长话短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现在就可以提出来,大伙儿一起讨论!”高长号用慷慨激昂的语言向村干部们传达了上头的会议精神,会场里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掌声。
“我没有什么意见,兄弟村子遇到困难一点要帮!”高喜旺说。
“哪能说帮就帮,他们村给我们村多少好处?”李长平愤愤不满的拧着脖子说。
“为什么不帮?如果前天的暴雨和冰雹没跨过高望子,下在我们村子,说不定今天需要邻村帮扶的就是你家和我家!天灾无情,这次轮不到高望子,说不定下次就轮到高望子了!”高喜旺听了李长平的蛮不讲理话,言辞凿凿,铿锵有力的说。
“你……你……”李长平听了高喜旺一番言论,很不满意,又想辩驳,但又无话可说的样子!
“喜旺说的对,天灾吗?说不定哪一天会轮到谁头上!所以帮助兄弟村子,也就是帮助自己的村子!”高长号温和而郑重的说,“还是听从上头的安排,我不是常说,干部要跟党走,不能有个人极端主义思想。就这样定了,各队队长负责好这件事,不要到时候把叫我到乡里受批评!这也算是给我们高望子争光的事!大伙儿一点要上心!”
会后,各队的小队长又到各队的家家户户郑重传达了村委会的会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