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已是老了……”
老人望了望厨房那扇将是朽坏的木门,声音有些低沉。
他端着一盘木笋炒肉,拎着一壶小酒,小酒外面四个字“腾儿精酿”。如寻常一般,倒好了酒,回到椅子上,端起酒杯,正欲饮时,忽地嗅到了一股不一样的酒气。
提起酒壶,转了半个壶身,红纸上面的四个墨汁字迹令老人面色有了变化,讶然:“怎地是腾儿精酿……”
而此时……
那个被遗忘的屋子,走出了一个被遗忘的人。那扇门开的时候悄无声息,那扇门前的地面不知何时已是无一丝尘埃。
面容枯瘦的年轻男子就站在那里,老人望着他,很平静,老人望见了那年轻男子眼中闪着犹如初晨那第一抹阳光的色泽,温和而又朝气,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那般纯粹,掺不得任何的杂质,甚至可以通过那双眼睛准确无比的知道他所想传达给你的意思。
“爹,孩儿想来已经懂得什么是剑了,也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剑道,独属于自己的剑道,而且我会挥剑了,终于……会挥剑了……”
院子中是两个同是缺了半指的爷俩,学会挥剑的年轻剑士声音厮哑的如同沙砾之间的摩擦,难听的让人不免心生烦躁之意,可是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对于老人而言,世间莫过于有比此声更为乐耳,老人等了这么多天,未曾没有担心,但老人相信,他能听得到这个声音,哪怕是再如何沙哑都无所谓。
所幸,老人终是等到了这个声音。
老人咧嘴笑了,指了指年轻剑士面前已是摆好的椅子,声音如往常一般同样是从嗓子眼中传出,此刻却是有些莫名的湿润:“坐,今天,爹做了你最喜欢的木笋炒肉,你吃木笋,剩下的肉还是给爹吃。”
“好,孩儿一定吃光。”年轻剑士坐下,端起瓷碗,拿起筷子,欲如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夹菜吃饭,却突然发现如今的他已是连如何使用筷子都已忘却,拿着筷子,却是无从下手。
“忘了?”
“嗯。也许是太久没有用,一时生疏,不过没事,用一用就好了。”
年轻剑士又是试着夹了几下菜,可却是依旧不得要领,年轻剑士的脸色如常,只是夹菜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结果却是没有任何改善,那些被油炸过依旧显绿的木笋完完整整的躺有白瓷盘里,连看一眼年轻剑士的意思都是欠缺。
年轻剑士的动作未停,一次又一次,老人就是这么看着,很是认真,突然间,老人伸手按住了年轻剑士的筷子,而年轻剑士虽是动作停止,可眼睛却仍是紧紧盯着白瓷盘中绿油油的木笋。
“你学会了挥剑?”
“但是孩儿忘了其他的事情怎么做!”
“如何学会的挥剑?”
“找到了从前挥剑的错误,改了一个念头,发现与从前是两个天地。”
“嗯,这很正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从头……学用筷子呢?”
“孩儿只是……噢,孩儿懂了!”年轻剑士慢慢抬头,直视老人的眼睛,没有躲闪,那股子犹如初晨第一抹阳光的色泽再度出现,愈加剔透,很清楚的传给老人他所想要表达的决心。
“那……现在先吃菜。”
说完,年轻剑士再度捏住筷子,却是没了那股从前熟悉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筷子,他很是认真的转动着筷子,一丝不苟的观察着筷子的形状,甚至是筷子上的纹理他都没有放过,完完整整观察了一遍之后,这才将筷子搭在虎口,食指与中指并行抵着筷身,然后不断调整着筷子在手中的位置,直至某一个合适的位置。
没有说话,年轻剑士伸筷,夹木笋,动作流畅如水。
躲开了一双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年轻剑士笑着抬头,“爹,孩儿今天想吃一块肉。”
老人伸出的筷子却是没有收回,面色温和,“早与你说过,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木笋炒肉,你吃木笋,剩下的肉,爹吃。”
说着,老人用筷子抵住瓷盘边儿,将瓷盘划到他那边儿。“那儿还有些酒,喝点吧,可是你年少时心心念念的腾儿精酿,千金难求。”
只是倒了小半杯,年轻剑士仰头一饮而尽。“爹,孩儿饱了,先去了。”
老人点点头,夹肉的筷子没有停顿,夹起一片炸至焦黄的瘦肉填入口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腾儿精酿,打算如往常一样慢慢的饮,不为别的,就是高兴。
年轻剑士却是没有回到那个被人遗忘的屋子里,而是向着小院外面走去。
就在年轻剑士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老人的声音响起。“学剑的书很多,南街的地摊儿上就有,最贵的才十文钱一本,去南街的路你还晓得吧。”
“晓得。”不知道年轻剑士是在回答晓得去南街的路,还是晓得了老人的话。
年轻剑士依稀记得这座城中的以往种种,因为他儿时的回忆几乎都在这里。
外面的回忆只属于江湖,不属于他。
没有刻意的出现,也没有如最初回来时的刻意躲开,所以街坊们自然而又偶然地碰到了他,街坊们先是惊疑了片刻,随后才恍然大悟,一句简简单单的“你是小沛元儿”,轻轻松松地破开了年轻剑士与街坊们这么多年的陌生与间隙。
“是啊,我就是小沛元儿,这么多年没见,未曾想各位长辈的身子骨儿还是如此健朗,眼力愈是霸道,本还以为各位长辈非是认不出小沛元儿了呢!”
有的街坊道,小沛元儿,你当初一去不知多少年,现在怎地回来了?
有的街坊道,小沛元儿,这么多年,是不是大好江湖让你忘了回腾城的路?
有的街坊道,小沛元儿,出去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就没有拐回来一个白净的小娘子吗?
更有个街坊道,小沛元儿,你这挨千刀的,一出去就是这么多年,难道你就忘了当初我家闰女对你的好吗?你倒是不声不吭的走了,哪知道我家那闰女暗地里抹了多少次眼泪儿……
小沛元儿落荒而逃……
……
晚上,小沛元儿回到了那户人家,那个小院,那个已是开过两次门的小黑屋,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小沛元儿在回那小黑屋的路上,途经院子里那个躺在藤椅上昏睡的老人身旁时,小沛元儿放缓了脚步,怕惊醒了老人的美梦。
站在小黑屋的门前,小沛元儿拿着一本“剑术基础总纲”,拿书的那只手却是与常人不同,缺了半截小拇指,是被剑斩的,院子中的那个老人曾经也是一个剑客,曾经也是被人斩去了半截小拇指,几乎同样的遭遇,更巧合的是同一个人斩去这爷俩的半截小拇指。
但这爷俩也大有不同,院子中那个曾经的老剑客已是一去不复返,自从断了那半指,就再没碰过剑。而小沛元儿与他相同,也不同,今日之前,他与那个曾经的老剑客是相同的,今日之后,他与那个曾经的老剑客是不同的,因为,他又重新有了拿剑的勇气,他,还是一名以剑为命之所在的剑客。
就这样,再次有了拿剑勇气的小沛元儿用那只断指的手,拿着那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价钱顶到天也不过是十文钱的烂大街货色回了小黑屋,每天等到老人炒好了木笋炒肉,端上了醉仙居的腾儿酒,摆好了碗筷,小沛元儿都会很巧合的在这个时间点开门走出,爷俩聊上一会儿,当白瓷盘中的木笋炒肉只余下肉的时候,小沛元儿就会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上半杯腾儿酒,一饮而尽,最后回归小黑屋。
而老人则不同,他等着小沛元儿吃完了木笋,才拿起筷子夹肉,小沛元儿回屋的时候,老人才给自己倒酒,腾儿酒汁撞在杯壁上,发出哗哗的声音,掩住了小沛元儿细碎的脚步声……
老人的酒喝的很慢,却是不同已往的慢,老人能尝的出来,今天在醉仙居买来的腾儿酒很不寻常,酒中带着一股浓浓的生味,这是新酒,新酿的酒,微涩,但老人却是觉得这新酿的酒很不错,有着新酿出的酒的独有苦味,入口很苦,良久之后却是回味无穷。
这新酿之酒如果放些时日,确实会如老酒一样醇厚香甜,但是那个时候,喝酒的客儿哪个还会晓得这腾儿酒新酿出来时的口涩与苦味,不论是口涩还是苦味,老人觉得都不错,很不错,也许能够品到这个常人不愿意品的味道,又何尝不是一种苦涩的幸福。
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但讲故事的人已经累了……
只是又在心中重温了一遍往事。
很多天以后,那个年轻剑客推门走出,并非吃饭的时辰,老人正在院了中懒散地晒着太阳。
“爹,成了!”简简单单三个字,断指的年轻剑客却不知为此付出了何种代价。
刚欲言,却又止,只因老剑客的眼中映着一把剑,一把飞舞着的剑,一把无人操持,却是自行飞舞着的剑,那是年轻剑客的道,年轻剑客已为凝实的剑道。
年轻剑客伸手虚抓,一柄半透明并泛着流光异彩的剑落于其手中,细细抚了一番,对着老剑客道:“爹,这就是我的剑道,也是您的剑道。”
老剑客闻言摇头,手指划过年轻剑客手中那柄非凡之剑,慢慢道:“你出来了就好,爹也不期望你成为天下第一大剑修了,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做一个剑客,虚名什么的不值得。”
说完,老剑客的手离开了年轻剑客的剑,转头向院外走去,背影萧瑟。
年轻剑客只觉眼框进了沙子,狠狠揉了几下,冲着老剑客的背影大喊:“爹,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你明明说过,希望我能继续你的路子走下去,完成你未完的剑道,替你看遍天下你未看过的风采,你现在怎么说改就改,你当初的拔剑的锐气呢?”
老剑客头也不回,“爹老了,拔不出剑了,自然也不再是剑客,而且,你抬头看那日月星辰,尚且在变化,虽是不大,但终是变了,就如你爹我,其实一直在变化,在变老,只是你不晓得罢了,再如你,你的变化就如你的剑道,已是大道朝天,剑心通明。”
“你的剑道已是朝天,非是天人,莫能阻之,想你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已无可能,既已如此,那你便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看你从未看过的风采,恣意纵横江湖,现在的你,有这个本事了。”
“爹……孩儿懂了……”年轻剑客望着老剑客已是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这一路有您相陪,真好……”年轻剑客拭去眼间落泪“既如此,那我们便……道朝天,心通明,天人可降亦不可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