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赵府十六子赵毋恤拜姑布子卿为师。晋公在群臣护送之下回驾虒祁宫,喧嚣过后,赵府渐渐归于沉寂。
傍晚,赵秧刻意留下毋恤,董安于和姑布子卿一旁落座,仆从斟酒布菜已毕。
见毋恤耷拉着眼皮不言语,赵秧问毋恤道:“喝酒么?”
毋恤抬眼,看到赵秧拿着酒壶的手,便赶忙又垂下眼帘低声道:“没喝过。”
“男儿无酒不欢!”
“我娘不允。”
“真的?从来都没喝过?”赵秧尽量语调平和的道。
“嗯”
“那便量力喝些,”赵秧亲自将酒斟满,又道:“今日亏你挡下那一箭。”
毋恤疑惑的抬头与赵秧对视一眼道:“嗯”
“若非你手出手,许会伤及我性命;那些是逆贼朝的近侍,甚或车左,箭术超群。”赵秧端起酒盏道。
姑布子卿和董安于也端起酒盏,俱等毋恤端酒一同饮下。
毋恤却道:“我娘不让喝酒。”
赵秧凝视毋恤良久,对董安于和姑布子卿示意,三人同饮。
“这许多年来......苦了你。”赵秧道。
毋恤插话道:“若是无事,我想......回家。”
“你难道不想听......为父对你......”赵秧在杀场之上从未像今日这般欲言又止。
“天不早了,娘会担心。”毋恤说着便起身,对董安于和姑布子卿施礼道:“董叔,老师,我便先告退。”
“你!”赵秧道:“你难道无话可说?”
“没有啊”毋恤抬头望赵秧道:“还像以前那样......就好,我和娘......心里踏实。”
“不想出人头地!”赵秧问。
“原本就贱命一条。”毋恤道。
“不想建功立业?”赵秧问。
“只想守着我娘。”毋恤道。
“那不想让你娘多的好些?”赵秧问。
“娘说过,吃得再好穿得再美......只要心里苦......都是枉然。”毋恤道。
“她怎会与你说这些!”赵秧道。
“娘说的对。”毋恤道。
“你就没有为自己想想!莫非此生就为你娘活着?”赵秧着恼道。
“正是”毋恤道。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赵秧嗔道。
“......”
“怎不说话?”赵秧追问。
毋恤低头沉吟半晌,倏忽梗着脖子道:“我是人,不是东西!”
“哼,脾气不小!”赵秧道:“男儿志在四方,何苦总拴在你娘裤腰带上!”
“我娘生我,养我,护我,若非是娘哪里有我!”毋恤眼内迸现血丝道。
“抬起头来”赵秧沉声道。
毋恤缓缓直视赵秧,道:“娘手无半两力,你可知她是怎样将我养大?她受的罪,有谁知!”
赵秧忽觉酒气上头耳根皆热,不由垂目道:“我知你心中有怨,今日你可说出来。”
“我......无怨。”毋恤道:“我想回家了。”
“混账东西!”赵秧怒道。
“毋恤,你先回便是,”姑布子卿笑道:“为师与主君再说些话,随后还要去寻你有些交代。”姑布子卿忙道。
“去吧,家中可有吃食?”赵秧问。
“嗯”毋恤答道,他心说‘问这些不觉得假么?若是靠你,我与娘早便饿死了!再说,那么多蛇肉......对!不说我倒忘了,得赶紧回去料理,不然隔得久了便不新鲜!’
毋恤出得门来,伸长脖子猛吸一口气心道‘憋死我了!’遂甩开腿子跑去,半道上他突然停下,咕哝道:“舅舅?亲舅舅?”思筹片刻,又匆忙往家里赶。
到家后,毋恤直接推门进屋,却见灯花闪烁之下,娘亲、申佳和一个高大陌生之人俱在。三人站起,申佳道:“十六弟,他自称你亲舅父......。”
“谢八哥照应。”毋恤对申佳道,他遂戒备的看向那身形高大之人问:“你究竟是谁?”
明月忙道:“恤儿,他确是你亲舅舅,娘的亲哥哥,高山。”
高山打量毋恤,上次他来时,毋恤已然入睡,自是没有相见,此刻见毋恤柳叶眉、月芽眼、直管鼻、菱角嘴,却是像极了妹妹,自然与自己也有几分神似,良久,高山道:“毋恤,我与你娘亲乃是一母同胞,自幼一起长大,我们的父亲坤煮,乃是狄人中的豪杰。”
“舅舅?你......不是已经......。”毋恤眼睑之上薄雾轻拢。
“我没有死,死的......是你姥爷与大伯!”高山沉声道:“不说这些,来,我们爷俩亲近下!”他说着张开双臂;臂膀修长,胸膛宽广,眼眸深邃;毋恤浑似立于山巅,面对连绵群山;又似疲惫的旅人终于看到温暖的港湾;敞开的臂膀又像是故乡的家门向他缓缓开启,那里便是家么?他向‘家’中走去......,终于到家了......,莫名的归属感油然而生,熟悉的血脉气息相互撞击。
“舅父!”毋恤与高山紧紧抱在一起,高山知道这个外甥自幼便尝尽人世间冷暖,不但备受欺凌,还要时刻护着自己的娘亲,他是知道明月的,自幼便冰清玉洁、良善若水且毫无心机,若赵秧能庇佑于她,她便很容易满足,也会很幸福;但若无人照应她,她便似一颗孤零零的草儿,实在是经不起岁月的磋磨;高山能猜得出来,若不是毋恤这孩子给了娘亲莫大的安慰,明月在赵府中熬不到今日。
“恤儿!”高山收紧双臂,他们并不似初识之人,感觉不陌生,相反,还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
“十六弟,还真的......是你舅父。”申佳摸着后脑勺尴尬道:“好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们且相认,我去弄些酒菜来。”他说着边往外走。
“八哥,不劳你动手,看我的!”毋恤抹了眼角道:“我们吃蛇肉!”他说着便钻出门,进得厨房看着一地的蛇,心说今夜必要大干一番,将它们剥皮取胆......。
‘蛇餐’已然飘香,毋恤却从娘的床下取出一坛酒来,抱在怀里冲高山眨眼。
“酒?你何时藏得这一坛酒?”明月惊奇问道。
“上年凤姬庆生儿,我去拿了一坛。”毋恤轻描淡写道。
“你!”明月嗔怒的瞪着毋恤道:“说了你也不听,作甚的招惹于她?”
“娘,以后咱有钱了,就好了!”毋恤笑道:“孩儿原本是看天将冷了,娘身子弱,下雪天给娘温上些酒暖暖身子。”
明月抬起雪团般的嫩拳,在毋恤胸前‘狠狠’锤了一下,顺势低头将眼角拭净,然后问毋恤:“你今天是要陪舅父饮酒?你会吗?”
申佳心中感慨,十六弟为人孝字当先,我看中的便是他这份情义。
“会!男人怎会不能饮酒?”毋恤开心道,他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有娘亲、鱼鼓、舅父还有八哥......想到这儿毋恤突然问:“娘?鱼鼓怎的没来?”
“你没约她一同来?”明月问。
“没有,赵秧将我留下......”毋恤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向舅父看去,他想问舅父,赵秧到底为何要杀姥爷,但碍于申佳在侧却是没问出口。“估计晚些时鱼鼓便会来,这多蛇肉,她必定要帮我收拾的,剥皮取胆把肉做成蛇干,也让她拿走一些给爹娘吃,蛇皮蛇胆,还可多换些银两,今年这一冬,定会好过些。”毋恤把自己的打算讲给娘听。
“他舅,你看他!整日脑瓜子里都是计较这些。”明月笑道。
“多亏了恤儿,这些年若不是他......”高山望着明月道。
“是”明月神色忽然黯淡,些许忧伤挂上眉梢道:“若不是恤儿,我便活不成......为了我......他不知受多少欺凌。”
“娘!那都是往事了,提它作甚?现在不是好了?我长大了,我们以后天天有肉吃,我要娘也穿锦帛做的衣裙,也带......”说到这里毋恤突然一拍脑门儿道:“看我糊涂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在手心轻轻掀开四角,露出一对‘凤落枝头’的金镯子道:“娘,给你的!”
“这是十六弟承家法换的。”申佳对高山郑重道。
“嗯?却是为何?”高山轻轻问申佳,二人一阵耳语,高山听着便是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
明月抚着毋恤的头顶,柔声道:“恤儿,你给娘戴上?”
毋恤将手镯仔细的戴在娘亲手上,端详片刻高兴道:“娘,你的手是天下最美的。”
一时间窄小的屋中暖意融融,毋恤将酒都斟在碗中,先端起一碗对高山道:“舅父,孩儿先敬你!”
高山端详毋恤道:“这许多年来我这个当舅舅的,并未照顾好你们母子......”遂将酒饮下。
“那不怪您,要怪就怪......”毋恤欲言又止道。
“十六弟,可否听我一句?”申佳突然插话道。
“八哥请说”毋恤道。
“那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申佳道:“你身世之事赵家上下俱是知道些,八哥自然也有耳闻,”他说至此不由看了一眼高山又道:“但为兄修的是仁义之道,首奉孝道为天下之先,先皇虞舜被生父几经加害,依然虔心尽孝,为后人赞叹,你身世虽坎坷,但守正笃实,八哥也以有你这样的兄弟为荣,可孝字面前不能含糊,为兄望你打消心中不敬之念,否则兄弟还是兄弟,但却不能亲近了!”申佳起身告辞。
毋恤定神看着八哥,申佳的个性,像那冬日里的白雪,掺杂不得丝毫污秽,否则便不是申佳了。
高山将手按在腰中刀把之上,眼中渐渐露出杀气,毋恤起身挡在舅舅与申佳之间,道:“八哥,我明白,容我想想,好么?”
“十六弟,这便是我欣赏你的地方,想不通便是想不通,定不会拿好听话糊弄八哥。”申佳说着嘴角露出微笑。
“无论怎样,八哥说得话定不会害我!”毋恤真诚道。
送走申佳,毋恤转而面对高山道:“舅舅刚才......是想......”
“既然他忠心赵秧,便有可能将我混入赵府之事传出,何不杀之?”高山道。
“舅舅若杀了八哥,毋恤......会替八哥报仇!”他看着高山惊异瞪大的眼睛,接着道:“毋恤当然不能迁怒于舅父,便要用自己的命为八哥殉葬!”
“他果真于你如此重要?”高山脱口问。
“若是这世上有人可让我以性命相托,八哥便算一个。”毋恤平淡的说。
“若是这样......那便放过他。”高山道。
“你以为杀得了么?”突然窗外有人寒声道。
明月惊愣片刻对毋恤道:“是他!”
高山‘仓啷’抽出腰间佩剑,对着窗外厉声道:“鬼鬼祟祟听墙根,哪里有大将气度!”
赵秧在窗外道:“赵府之中皆是我土,何来鬼祟之说?倒是你,混入府中,动辄要杀吾儿!”
高山极快的看向毋恤,那眼神分明是说‘申佳还是将我告发了!’
毋恤轻轻摇头,便听得窗外赵秧又道:“莫要疑惑是申佳将你出卖,他最是耿直,绝不会做蝇营狗苟之事。”
“毋恤,快出来见你爹!”窗外传来姑布子卿的声音,毋恤听到老师说话,心里一阵轻松,开了门走出去;可一看屋外这‘阵仗’,他便心里打鼓,心道怎的都聚在了一起?屋外此刻站定七人,除了赵秧和姑布子卿外,还有董安于、申佳、鱼鼓,更是有那中行文鸳与赵鸾也在其中。
见毋恤出门,申佳急忙道:“十六弟,我回去路上遇到父亲,本想回转报信于你,但奈何......”他使力扬起些依然抓在赵秧手中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