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吉射茫然四顾却没有答话。
“放心,绝无耳目。”中行寅道。
范吉射近身低语道:“那边传话,不日有至宝借道运往齐国,沿途务请你我相助;至于酬劳,不菲。”
“只是此事么?”中行寅沉声问:“倒与中山国使臣的所言相合,但那人与齐公杵臼究竟有何交易?为何要送这批至宝?我等却一概不知。”
“还有!”范吉射更压低了声音道:“那人已知赵秧之子伯鲁在朝堂请命追杀于他,大怒,遣调精锐死士必取赵秧父子首级,且欲于光天化日明正典刑,以示天下。”
“那人命还在......甚好!”中行寅抚掌轻笑道:“此事若成倒省却莫大烦忧,死士几时到得新田?”
“或许已经到了”范吉射伏在中行寅耳畔道。
“哼,这位‘王’确是现世报,一刻都等不及,伯鲁此子,不知是赵秧的福还是祸。”中行寅冷笑道。
“王子朝被逐出王城已是元气大伤,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些;若要寻仇,非周王匄莫属,他可敢?不过是拿赵秧父子出气而已。我等休管他是否称王,只要有利可图。”
“你是料定拜师之日,王子朝的人会出手?”中行寅恍然道。
“如此良机岂能错过!”范吉射道:“我等不过撮合一二,若是在赵府动了手,天知道是谁要杀谁?”
“呵呵,哈哈,好一个‘谁要杀谁’!”中行寅不禁赞道:“兄弟神算,晋公恐怕还以为赵秧图谋不轨。”
“越乱越好”范吉射道:“左右与你我无关。”议至酣处二人举杯。
中行寅忽然道:“晋公若不准我等奏请,拒不出席,如何是好?”
“兄且放宽心,若换了他人启奏此事,晋公还真不一定奏准,但若是你我相邀,必准!”范吉射笑道。
“为何?”
“他知我等素来与赵秧嫌隙,当然要看臣子们如何斗法,咱们的晋公,也就剩下这点乐趣了。”范吉射道。
话说至此二人相视而笑。
“还有一事要我们的邯郸大夫亲自去办。”范吉射道:“要他将拜师之事透漏给文悦等人,让他们如此这般......”范吉射对中行寅面授机宜。
“范兄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倒是要难为赵秧了。”中行寅道。
赵秧虽说看重拜师一事,其一是敬重姑布子卿才名,其二欲借此于毋恤有所补偿。但赵秧并未大肆铺张,以免生乱。甚至连赵府内也只有几人知晓。
但伯鲁却已听闻此事,便如打翻了醋坛,将屋内砸的一地齑粉。“我乃赵家长子,尚未得姑布大人垂青,他......他一个......便要拜师!”伯鲁在卧房里大发雷霆道。
赵女娟心疼道:“孩儿不必动气,想必你爹另有计较。”
“我找爹评理!”伯鲁脖子一梗应声道。
“还想找打?”赵女娟厉声道:“上次若不是为娘见机的快,你怕是已被敲断了腿!”她起身又抚着伯鲁的后背柔声道:“难道不知你爹最疼谁?亏谁还能亏了你?万不可意气用事,让人小瞧了赵家嫡长子的身份!”赵女娟有意将‘嫡长子’三个字说的颇重,似是说给伯鲁听,却是在心里说与自己听。
“家中俱是当他贱种!唯独我处处护持于他!不想与我争的最凶的也是他!”伯鲁气哼哼道。
“胡说!那孩子也是够苦,他才十四岁,能与你抢些什么?再说你这身份谁能抢得走?倒是你自己得稳重些,沉住气,有些个大将风姿,休要肚子里放不下个芝麻粒!娘虽未读过书,但懂事礼,你可知背后有多少双眼在盯着你看?不妨大度些拿出兄长的模样,切不可乱了方寸。”赵女娟抚摸伯鲁脊背道。
“孩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伯鲁道。
“你且稳住,晚些时娘去讨个详情。”赵女娟道。
“娘,我也要拜师,也要做姑布大人的弟子,你看他‘招云呼风唤雷’之术高明的紧!”伯鲁热切的对娘道。
“若论才学,董大人才是第一。”赵女娟疼爱的看着伯鲁,点着他的额头道:“不许再胡闹,人前人后不得将狗脸挂在面上!”
“许是他们听岔了?传错了话?或许爹是让我拜师呢?不然再去打探一番?”伯鲁转念道。
“莫躁!凡遇大事需静心!娘小时候在河中打渔,布网最为切要,必须气定神宁的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便会一网皆空,你呀,自小被你爹宠惯了的,却是少了一份定力。”
“好了娘,别说那些打渔的事了!我听得都能倒背如流。”伯鲁调侃道。
“哥!”赵鸾像一团艳红的火苗闪进门,立时道:“娘!让我好找!你可知我哥就要拜姑布子卿大人为师?”她说着朝伯鲁眨了眨眼睛。
“这又是听何人所说?”赵女娟疑惑的问道。
“清扬说的,还有人说文悦也要拜师,好像......是董叔?”赵鸾急道。
“这?这又是何人所说?”伯鲁惊讶的问:“你可听到十六儿要拜师的说辞?”
“这倒是没有......不过已经够乱的了,娘,到底是谁要拜师?”赵鸾问娘道。
“是有些乱......”赵女娟道,她见赵鸾疯癫着又要往外跑,忽然正色道:“鸾儿回来!与你哥待在屋中不许踏出此门。”
“为什么娘?”赵鸾问。
“伯鲁,你说为什么!”赵女娟问道。
“娘说过浪大的水面逮不着鱼,要等风平浪静,鱼儿才会浮出水面。”伯鲁稳住心神道。
“伯鲁说的你可听到?”赵女娟笃定道:“浪大就要避开,不然掀翻了船儿,打不着鱼事小,人掉进水里反被呛着。”
“哪有娘说的这等骇人!”赵鸾噘嘴嘟囔道。
“总之休要出门,休要打探,休要风传!”赵女娟看着一对儿女道。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宁夫人宅内,文悦一身素白长衫立于窗前吟咏‘雀巢’。这两日挫折颇多,似是历来没受过的罪都受了一遍。此刻心中郁闷,细思受苦之根源,却是平日里低贱下作的十六儿,便悟及‘鸠占鹊巢’之意。
宁夫人凝视文悦背影道:“孩儿何必如此颓丧,你爹自小便宠爱于你,他许是一时被小人迷了心智,待日后醒悟之时......”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忽传吟咏‘螽斯’声,宁夫人和文悦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院中。
“嫂夫人恕罪,愚弟擅入实在是唐突了。”却见赵午一身仆从装扮从假山后绕出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邯郸大夫,咯咯......”宁夫人笑道:“怎的如此扮相?不怕人笑话。”
“也就是在嫂夫人面前,才敢放肆博得一笑。”赵午忙拱手施礼道。
宁夫人四下观瞧,见并无闲杂人等,知道赵午行事缜密,断不会轻易失了身份,此番这身装扮必有缘由,便道:“族弟与我宁家交好,本就熟稔的紧,进来坐便是。”
文悦此时也对赵午拱手道:“不知族叔刚才吟咏螽斯却是何意?”
“呵呵,方才恰闻侄儿咏雀巢,我便来了兴致凑上一句。”赵午笑道:“你吟那雀巢满腹懊恼之意,我这做叔叔的不忍呐!故送与侄儿一段好姻缘,如那诗中所说,子孙兴旺家族昌荣,聚拢些喜气如何?”
“咯咯,亏得族弟人情练达,但文悦婚配之事,我已说过,当由家主决断,我是做不了主的。”宁夫人笑道。
“只要嫂夫人赞同,此事便成了一半;”赵午见她不动声色,心下道‘这女人口风倒是紧。’便继续道:“嫂夫人可听闻伯鲁拜师之事?”
“有些耳闻,但亦真亦假,又与文悦没有干系,索性不予理会。”宁夫人淡淡的道。
“若嫂夫人应允小女与文悦公子联姻之事,赵午断不能看着女婿受此冷落,定会使文悦也拜得贤师。”赵午道。
“族弟难道不知同姓不通婚!”宁夫人面现不悦道。
“嫂夫人原来纠结此事,那就无碍了,凝红乃是愚弟的义女,并非亲生,但她自小我便疼爱之极,待如己出。”赵午释然道。
宁夫人哪会不知拜师的重要?孩儿有了贤师,便是多一层仰仗,尤是拜得如董安于和姑布子卿这样的名士,前途功业俱都有了指望。她道:“若是义女,便也说得过去。但不知如何促成文悦拜师之事?”
文悦在一旁也是面露喜色道:“真能如此,我便愿意......”
宁夫人转头瞪向文悦,文悦立刻肃然,她看向赵午笑道:“悦儿浮躁了些,还请族弟见谅。”
赵午蹙眉,但瞬间便恢复面色道:“悦儿性情直率,倒是让人喜爱。”他并不指望今日便定下婚约,而是另有打算。
“娘!孩儿这几日受尽委屈,倒是大哥与十六儿日渐风光,我若就此沉寂,要不了多久便似鹊儿被占了位子。”文悦忽然发泄道:“当着叔叔的面,我便直说了,杖责我忍!责骂我忍!捏骨暗罚,我还是忍!但我不能眼看......”
“住口!”宁夫人怒道:“出言无状,还不退下!”
“嫂夫人,”赵午却微笑着制止道:“都不是外人,悦儿在外受些委屈,回到屋中说几句气话也是常情。”他忽然压低了声道:“据我得知,家主此次是要伯鲁拜师,不过天不随人愿,这其中定会有些变数,你们不妨如此这般.....”
赵午一阵低语,宁夫人听后道:“此事太过冒险,若是让夫君知晓,定受责罚!”
“娘!我们不说,爹怎会知道是何人所为?若是此事成了,孩儿便会重新打起精神,若此事不成,孩儿便会一蹶不振,从此再无出头之日。”文悦急道。
宁夫人看向赵午道:“可有几分胜算?”
赵午道:“少则八分,此事妙就妙在族兄既是知晓其中有差错,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对子嗣无半点的坏处!”
新田邑城外的一片槐林中,数十个黑衣人俱攀在槐树繁茂的枝杈之中,将自身隐秘的毫无行迹。忽然一道身影自驿道驰如林中,仰头唿哨,片刻,葱茏的枝叶间跃下一人开口问道:“可是有变?”
“禀将军,赵府中毫无出发迹象,倒是眼见得仆从下人忙里忙外,打探得知似是筹备拜师之事。”
“嗯?莫非赵秧不去晋阳了么?”他手抚腰间利刃沉吟片刻道:“再探再报!”
高山,毋恤的亲娘舅,带领手下死士埋伏在去往晋阳邑的必经之路上,定要将妹妹与毋恤救出虎口,从此一家团聚天高地阔,脱离赵秧掌控。但在此地候了三日却未见赵秧出城,心知生变便派人打探。两个时辰过后天色将晚,探子急匆匆再次赶回禀道:“已探得大概,明日赵府行拜师礼,长子伯鲁将拜姑布子卿为师。”
高山恼怒,一拳砸向树身震下许多树叶来,道:“既然如此,明日赵府定然疏于防备,我等浑水摸鱼趁势救人!”遂对着林中道:“弟兄们都下来吧,明日改换装束......”
今天是个好日子,卯时月牙尚挂枝头,姑布子卿已穿着梳洗停当进了赵秧的内堂。只见束脩六礼摆放齐备,油绿的青芹洗的翠明,意为勤学善思,业精于勤;去皮莲子雪白若珠圆润可人,莲子心苦,意为师者之心,苦心孤诣;粒粒红豆象征师徒鸿运齐来;颗颗红枣喻示学子早日成才;桂圆意在憧憬功成名就的未来;精瘦肉条尽显弟子拜师之虔诚心意。
姑布子卿不住满意的点头微笑,董安于“啪”的一掌拍在他肩上道:“徒儿未现身,你却是先到,不能矜持些么?”
“呵呵,无妨,”姑布子卿道,他凑近董安于道:“董兄,你看这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怎样?可有些羡慕?”
“哼,我改主意了!”董安于道。
“呵呵,晚喽!”姑布子卿调侃道,却见董安于不似玩笑,立刻肃然道:“董兄你看这枣儿是不是再洗的干净些?”说着拿起一颗塞进嘴里。
“吃枣儿回家找你婆姨,这是拜师议程所用之物。”董安于鄙视道。
“走走走,我二人先见过主君。”姑布子卿道。
“呵呵,姑布老弟忒性急了些!”赵秧出现笑道:“恐我筹备不周?”
“哪里敢,主君说笑了,”姑布子卿忙解释道:“您一向知晓姑布心胸小些,放不下大事,早些来向主君讨碗粥喝,稳稳神!”说毕便和赵秧董安于相视笑起来。
赵秧即刻吩咐仆从准备早点,他边走边道:“昨日晚间却是有件趣事,羊舌肸老大夫突然派了人来,说是今日想来我赵府凑个热闹,观拜师礼。”
“嗯?主君邀请了羊舌老大夫?”董安于问。
“从未邀请他老人家,一来此为家事,我以为不必兴师动众;二来老羊舌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哪里会劳烦他。”
“主君,此事蹊跷!”董安于即刻停身道:“羊舌肸老大夫勘破红尘,早已不问政事,若无非常紧要之事,怎会轻易露面?主君是如何回复于他?”董安于问道。
赵秧道:“我说犬子事小,老大夫不必挂怀,如念及赵秧,赵秧不日便登门拜望。”
“请他来!”董安于笃定道:“他既想来,便一定有来的道理。”
“果真有此必要?”赵秧急问道。
“主君试想,老大夫怎知赵府拜师之事?知道也就罢了,为何要亲自观礼?”董安于沉思道:“这其中却似有提点之意。”
“莫非有蹊跷?”赵秧恍然道:“倒是我大意了!”
“所以要尽快见到老大夫,他定有言相告。”董安于急道。
“备我的车马,立刻去接羊舌肸老大夫来我赵府观拜师礼,”赵秧急对仆从吩咐道。
“还是我去”董安于转身疾走道:“一示敬重,二可早些知道内情!”
赵秧对仆从道:“为董大人备些吃食路上用!”
片刻后,赵秧缓缓看向姑布子卿道:“今日的拜师礼怕是......”
姑布子卿向赵秧拱手道:“主君,粥不喝了,臣需静下心,待羊舌肸老大夫一到,即刻行拜师礼,省的夜长梦多!”
赵秧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