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一爸回到医院,换下小姨妈。自钱汇入医院就诊卡,第二天医院便来了手术通知,家属做一些心里安抚,第三天便开始手术。
手术那天小姨妈又赶了回来,大舅也来了。素一妈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很淡定,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不想这么年轻就离开这个世界,辛苦了半生还未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她心爱的儿子很快就要走出校园,他是她的骄傲是让她撑下来的动力。她要看到他工作、成家、她还要抱孙子,淘气时牵在手里,悲伤时揽在怀里。
手术外,在小姨妈的见证下素一爸向大舅写了两张借条,另一张是小舅的由大舅代为保管。老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至于写字的手颤颤巍巍。
小姨妈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右手不停捏着左手食指。大舅站在过道看向窗外,楼下人群来往,路上车水马龙。也许是触景生情,他悄悄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手术做完,老王才给素一打电话告知他老妈做了手术。电话里头素一有些生气,换做平时他肯定发火了,毕竟老王的暴脾气或多或少遗传了些许给他。但这一次他只是显得有些焦急。老爸告诉他别回来,回来也没有用,妈妈的痛他分担不了,他们的希望是他能够认真读书,如果老妈醒着,也一定会说一样的话。
素一妈醒过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窗户打在她的脸上,皮肤的纵横纹路如干涸的稻田,每一道缝里都蕴藏着对生命的渴望。这几个小时,仿佛让她穿越到了八十岁,整个世界行动都开始变慢。她只睁眼环视了一圈又安然地睡去。
休整一个月,待伤口愈合了些,开始上化疗。在药物的作用下,自身机体也有所损伤,老妈的状态有些衰弱。她的头发开始掉落,每次梳头都像竹竿挑起一团团水草。她挑了天气晴朗的一天,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把头发全都剃掉,她感觉到了思想与这个世界最亲密的接触。
每隔21天化疗一次,三个疗程,完了以后三周放疗一次两个疗程。后续治疗视观察情况再决定方案。老王周末的时候到市里医院看看,平日里在老家干些活儿,自打受伤以后不能干重活,现在也只有慢慢地做。以前一趟能搬走的东西现在不得不分成两三次。
8月份的时候终于放疗结束,就诊卡上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老王坐在病床边陪素一妈妈聊天。
“孩儿他妈,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没事儿了,咱出院吧。每天都在这病房里待着,我都快疯了。隔壁的病床都换了好几波人了,只有还在这里。就这每天还100块,我算是受够了也受不起了。”
“我问了医生,他们建议住院观察。要不你再住几天,钱的事我再想办法。家里的水稻马上就要收了,我先回去收了,然后再来接你回家。”
“老王啊,我生这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如果我走了,你们爷俩怎么办,不但没钱还一屁股账。我本不想治的,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别想那么多,你会好起来的。”
“老王,你去说说,咱办出院哈。”
回到老家,老王请了几个平时一起做工的工友帮忙收割水稻。素一奶奶帮忙做着饭。素一妈东坐一会儿,西坐一会儿,屋里看看屋外瞧瞧。劳动惯了的人眼里永远只有干不完的活儿。她去帮着婆子妈烧火。不到两分钟,熊熊烈焰蒸得她胸口发痛。歇息片刻稍觉好一些,她又拿着“抓盘”去坝子里清理禾草。烈日当空一点不比烈焰弱,没打理几下胸口的伤疤就变得红红的,如针扎一般刺痛。
素一妈赶紧坐在屋檐下休息,她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捶打了自己大腿几下。仿佛是对命运的埋怨又仿佛在说自己如今就像个废人,或者还有什么意义。这种感觉不难理解,就像跑步运动员失去双腿,钢琴家失去手指一样。坚强能让他们活下去,但生活的现实一步步将他们推向深渊。
老王在家的时候什么也不让素一妈做,就连洗脸水也给他打好。基本将她生病前二人的生活角色进行了互换。一开始,她甚觉幸福,一周两周下来,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老王是不是开始嫌弃自己了,怎么什么都不让自己做,什么都不让自己碰,慢慢的她对这个无比熟悉的房子感到陌生。她时常问自己还是不是这里的一份子。她似乎快要失去理智。
暑假的时候素一回家看望了妈妈一周。那一周是她生病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尽管她没有吃山珍海味,没有出去看俊秀风景,没有腰缠万贯,但就是觉得幸福。仿佛置身山顶,伸手拥抱到了蓝天。
只是短暂停留,素一就回了学校。他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他在学校外的一个辅导机构找了份兼职,每天上八个小时的课,周日休息一天,直到9月份开学前一周。
利用短暂的假期素一跑回了家。老妈表现得有些生气但心里乐开了花,她仿佛不仅拥抱了蓝天,挥一挥手就能拨动白云。素一从书包拿出一叠钱塞到老妈手里。
“儿娃子,你这是干嘛?”
“妈,暑假我去给别人补习挣钱了,这是分你的。”
“你读书还要用钱呢,你给我干嘛,你留着存到你的卡里去。”
“我还有呢,这只是一半。”
“这里多少?”
“六千!”
“这么多!你看吧读书有用吧,好好学习以后还能挣更多。”
“嗯”
“不过,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你不用担心我们。”
“好好好,我不担心,算你帮我保管吧,我还是喜欢每个月你给我打钱的感觉,就像高中那会儿一样。”
“行行行,我帮你保管,等你以后娶了媳妇儿,你想自己管钱都难咯,哈哈哈。”
“来,妈,都给你!干脆你都帮我保管着”。
进到屋里,素一将卡递给老爸,低声说到:
“爸,你和我妈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你受了伤不能干重活儿,做工肯定受影响,我妈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干活,你就要辛苦些了。我现在还在读书没有办法来帮你们撑起这片天,但是这钱你们留着,到时候你把钱存到卡里逢赶场时去街上买些好的,生活营养一定要跟上,我妈现在伤口还在恢复。你们不用担心我,每个月我有400块补助,周末的时候我可以去现在这个补习机构上课,一个周末就可以挣200块,一个月800,我可富着呢。”
返校前,素一每天都陪着老妈聊天,老妈给素一讲他小时候的囧事。素一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腿上,就像小时候一样。满天星辰熠熠生辉,看上去他们紧紧相依,实则相距我们穷极一生都到不了的距离。素一给老妈讲大学的样子,讲大学的趣事,讲他的室友,讲他喜欢的女孩儿。微风吹动树梢来回摇摆,似轻盈的舞步,如烟云般梦幻。
素一回到学校没多久,老妈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
老王煮好早饭。素一妈感觉胃胀,并伴随着疼痛。以为是吃坏了肚子,素一爸将她扶起来,准备下床走走,脚刚落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老王心里一惊,顿觉大事不好。赶紧联系车子,背上她朝屋外奔跑。
县人民医院,医生一把将老王拉到角落处,说到“多久了?”
“三个多月”
“我是说出院”
“一个月左右”
“为啥不在医院观察治疗!”
“我们……”
“去复查了吗?”
“没有”
“现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腹部开始积水。”
“医生,还有什么办法吗?您一定要帮帮我们!我给您跪下了。”扑通,老王跪在了医生面前,他一生脾气暴躁不曾为谁低下头颅。
“你这是干嘛呢,我这告诉你具体情况,快起来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一会儿被别人看到说不定又传出什么幺蛾子。你再不起来就是在害我啊!”医生立即弯下腰去搀扶老王。
“医生,现在该怎么办啊?”
“实话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你们就算去市里去北京最好的医院都是如此,最多药物辅助治疗减缓癌细胞扩散的速度,进口药费用不低,但情况好不了多少,你和家里考虑考虑。”
老王脑子里嗡嗡直响,老蒋当初说的话像咒语在脑海里激荡。
回到家,素一妈卧床休息,肚子还是胀痛。每周需要去医院抽一次腹水,实在疼痛的时候就只能吃止疼药,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如果随着病情的加重,腹水产生的速度越来越快,抽腹水的额频率也将越来越快,人迟早会撑不下去的。而且疼痛的程度越来越深,止痛药的用量会越来越大,且不谈副作用,到后期,止痛药也会失效。
老王告诉了素一老妈的情况,那晚他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他不敢出声,他害怕室友看到他无力的样子。他哭红了眼睛,似乎已经没有泪水,他只是睁着眼呆呆地望着这一方没有一点亮光的世界。他希望老妈能够坚持到放假,他还能赶回去见最后一面,但多留在这个世界一天,她就会多痛苦一天,还不如早点离去。这是在希望她死吗!每每如此,素一便会在心里痛骂自己千万次。他回想起返校前的那晚,依偎在老妈怀里看星空还有那起舞的树影,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有些话真希望一辈子也不要明白。
12月20号,老妈给素一打了一个电话,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到:
“儿子,你现在不要回来,快期末考试了,你要好好读书,妈妈希望你快乐。妈想看到你结婚,给你带孩子,可是,可是妈等不到了,以后就只有靠你自己了。男子汉妈妈相信你!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当个好老师。娶个媳妇儿成家,不要在乎她漂不漂亮你得看她对你好不好,当然爱是相互的,你得爱她,你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太劳累,你是男子汉能多做一点是一点,别像你爸,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管。你小学的时候我就教你做饭,以后家里的饭你就包了吧,现在的女娃家里多是独女,宝贝的很,不要让人到了咱们家受委屈,不要惹她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妈就是以前生太多闷气,你以后要多跟人家沟通,最好啊,你得幽默一些。记住了吗!儿子,一定要记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好了我累了。”
12月22号晚,素一走在明亮的月色下接到小姨妈的电话说老妈快不行了。23号凌晨夜色如漆,噩耗来临。素一躺在床上,将手伸出被窝,他仿佛感觉到了母亲的手的温度。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悲痛早已幻化成烟云,素一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