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〇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开枪了,三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矿警的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二杆。
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杆,他背着那杆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到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国军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新泽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说:
“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也可以另选一个弟兄负责,但是……”
孟新泽一句话没说完,站在门楼前不远处的田德胜先吼了起来:
“老孟,别啰嗦了,听你的!都听你的,谁狗日的不服,爷爷崩了他!”
“对,听孟营长的!”
“孟营长,你发话吧!”
“听孟营长的!”
“听孟营长的!”
……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孟新泽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孟新泽又说:
“弟兄们,马上,我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二杆枪二十杆由老项——项福广带着,在前面带路,十二杆我带着,在末了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妈少啰嗦两句好吗?”
孟新泽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
“伙计,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
“甭听这小子扯淡!咱们走!”
“对!快走!”
……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孟新泽火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
“谁敢乱动,老子毙了他!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军人!是他妈军人!弟兄们,给我瞅一瞅,看看谁在那里捣乱!”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我还要说清一点,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我们也得拼命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西严镇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
“不是讲定地面有人接应么?”
孟新泽被迫解释道:
“是的,是有人接应!我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我们也得走!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孟新泽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枪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枪,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泽面前走了大约两分钟。
在队伍之尾,孟新泽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耗子老祁。老祁伤还没好,就被日本人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人的残酷给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命,老祁命不该绝。暴动之前,孟新泽怕老祁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让六号里的两个弟兄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弟兄却不见了。
老祁走过孟新泽身边时,孟新泽抓住老祁的手问:
“只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老祁叹了口气:
“到啥辰光了,谁还顾得了谁?”
孟新泽火了:
“混账,抓住那两个混账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艰难地笑了笑:
“老孟,我还行!”
孟新泽没去理老祁,两眼只瞅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
“你,还有你,你们别只顾自己逃命!祁连长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对孟新泽喊:
“老孟,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泽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泽这两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枪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他想:只要这四百七十多名弟兄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做一名战斗的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枪,他一定要率着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连长说的对:“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他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竟一点儿也不害怕,腿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皇军的身子骨也他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的,挺瘆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有血腥味,没有。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大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老二和机枪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可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老二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老二让狼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暴动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暴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暴动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
“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
“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
“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
“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
“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约就是井口,成败就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一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九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子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屈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当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明显的,交火没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涌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陶。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人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涌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目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日他娘!要杀你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光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都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我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涌到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道: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政府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兄弟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
“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
“硬你娘的屈!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狗操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啰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呻吟,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污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
“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了,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他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
现在,他觉得自己受了污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慓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日本人和十几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
“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弟兄我包你们无事!弟兄我叫孙仲甫……”
突然响了一枪。
那个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孙仲甫被击毙。
“谁开的枪?”
“抓,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杆枪。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做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主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由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
“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〇煤窝的上山巷子。
孟新泽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无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田德胜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屈话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老祁也说:
“对,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二四二〇煤窝,来到了老祁和田德胜曾摸过的老洞前。
田德胜道:
“老孟,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和老祁还是出去,日本人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只要我们再到二四二〇窝子下窑,我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孟新泽搂住田德胜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枪打死我吧!”
田德胜狠狠打了孟新泽一个耳光:
“姓孟的,别他妈的这么没出息!你狗日的是条汉子!不因为你是条让老子佩服的汉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说:
“对,就是死,咱们也得硬硬生生!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孬种,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泽道:
“可我躲在这里,这四百多号弟兄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老祁道:
“这你不要管!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么?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真的哩,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
田德胜也说。
孟新泽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被老祁和田德胜说服了。
老祁和田德胜双双告退,临走时,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交给了孟新泽。老祁手中的煤镐也留下了。
老祁又说: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泽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猛然明白了他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没有暴动。想想呗,探照灯亮着,岗楼、哨卡的机枪支着,井上手无寸铁的弟兄哪个敢动?游击队又没有来,硬着头皮往外冲,那不是白送死么!井上两个战俘营都没人动,这事我知道。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一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动的战俘们投降。告示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矿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并交出暴动的领导人,日本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暴动的骨干分子抓起来。结果,又一场惨祸发生了:一个不愿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汉子,把井下的炸药房给点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