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形,带着那些散乱的骨骸和织物往山下走去。他们的背后,是浓烟滚滚的大火和早已熏得漆黑的岩石。陆元和几个村人在大火边上围了几圈的石块,以防火势蔓延。
他们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待木屋已经变成了一堆炭黑的废墟,确保那个神像已经变成了灰烬(为求保险,王师傅还踩了几脚,并且按在地上摩擦变成碎屑)之后,才在湖水里洗了洗手准备下山。
为了防止黑影逃跑,他们在五花大绑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了蒙眼捂嘴,而且还将他们像抬牲口一般用一根木棍穿过系紧的手脚,背朝地面的被人抬了下去。
这种方式对于人来说简直是侮辱,但是对于敌人那就是一种对于自身的夸耀了。他们对于捆牲口一般地对待最初的那个黑影毫无心理压力,可是对于同村人的黑影,则有些不忍心。捆黑影二号那个半边脸男人的时候,不少人还上来告了罪,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将他捆了起来。不过没有用那种挑牲口的方式对待他,倒是让他自行走到山下的。
越过山下的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被捆在木棍上的黑影一号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黑影二号那个半张脸的男人也有点行为异常。但是大家又给他们加固了捆在身上的绳索,继续往村里走去。
朱先生已经和一大群村人坐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等着大家了。看到他们抓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黑影来到跟前,所有人都围了一圈。当他们得知其中一个正是他们的村民的时候,就有人跑去请还在照看韦娘子的杜大夫。请他过来帮忙看看那位村人能不能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还有一点他们都没有说出口,虽然长满了黑发,不过那个人缺了半张脸这一点还是很明显看得出来的。当其他人说出这个人是村民们熟悉的那个名字的主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少人还神色恐惧。
杜大夫来了,身后跟着韦娘子、门罗。他的儿子,那个多嘴的杜充国搀扶着他坐到了土地庙前特地空出的其中一张椅子上。然后他带着一副好奇的目光看着地上或躺或坐的两个黑影身上。
庙祝早就在两个黑影周围画了不少符咒,也点了一些驱邪的香料。唯有这样才能让村民们放心,毕竟这个妖物可是会邪术的,要是伤了人该怎么办?
杜大夫点了点头。庙祝这招安抚人心做的不错,然后他又将目光转向符咒的中心,这次的主角们。
其中一个浑身上下布满了长长的黑毛,背对着他被五花大绑地捆着,侧倒在地上,表情不清楚。另一个则是只剩下了半张脸,虽然面部被黑色毛发所遮盖,但是还是可以隐约看到白色的骨头,还穿着一身令人眼熟的衣服,剩下的那只眼睛带着一丝希望地看着他。
杜大夫叹了口气,根据这个伤势,还能活到现在八成是因为那个黑色毛发的缘故。如果贸然去除,那么这个人就很有可能重新死去。因为,失去半张脸的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但是如果就这样放着他不管,那很有可能也会让其变成第二个真正的怪物。
他知道这个孩子是村里的人,昨天他还在这个地方看到这个孩子坐在桌前大块吃肉,帮忙给韦娘子研磨药粉。可如今却变成这幅模样,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昨天和今天,已是天壤之别。昨天还是世间的人,今日已成阳间之鬼。如今看着他那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希冀,还真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虽然知道他已经是救不了的,不过还是看看这个黑色毛发究竟是何种妖物。
杜大夫站起身,从黑影二号的身上仔细看着他那浓密的黑色毛发。然后他又走到躺在地上的那个黑影一号的身边,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用力地扯下一撮来仔细研究。
黑影一号吃痛得直在地上打滚,不过没有人同情它。之前可就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使用邪术杀死了那么多人,拔几根头发怎么了?
杜大夫仔细地看了看那长长的头发丝,当然他碰触之前是带了手套的。村民在捆绑黑影一号之后,也赶紧洗了手,在回到村里之后,都跳到另一个水潭里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将原来穿的衣服都给烧了。以防有毛发沾染到自己身上。
想的很周到。杜大夫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因为从那个只剩下半边脸的可怜孩子的遭遇来看,这个毒会传染。但是从昨天那个新来的姑娘的情况看,这个妖物也会通过毛发隔空控制他人。所以烧掉一切和怪物有所碰触的衣物是最稳妥的选择。
这头发很长,也很细。杜大夫将目光转到毛发的根部。刚才因为拔的时候十分粗暴,导致头发的根部还带着一丝血痕,在阳光下闪耀着暗红色的光。
这家伙之前应该是人。不会错的。但是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呢?
杜大夫拿起他背在身后的工具箱,从中找到一只长年不用的钳子。他之前用这只钳子为长安洛阳多位贵人拔过牙齿,自来到这个村子里就很少用过了。
黑影的牙齿上肯定有毒,到时候这个钳子也就不能用了。也罢,就当成这个钳子的最后的工作吧。
然后他就把黑影的牙齿全给拔了,毛发也用之前刮猪毛的废弃小刀给剃了。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面色憎恶的陌生的脸。
问了村里的所有人,没人认识这个家伙。
既然是南山怪物的元凶首恶,而且还杀害那么多人。正好当成杀人犯处置。可村里的地方尴尬,也无法通知捕快前来捉人,只能由村里私设刑堂处置了。
将黑影一号的头砍下之后(王师傅马上跑过去开始做他的兴趣爱好工作了),杜大夫悲痛地看着黑影二号说道:“孩子啊,你这个样子,是恢复不到从前了。所以啊,我是治不好你了。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不能告诉你说,让你去死。所以啊,只能委屈你住在这个土地庙里了。”
黑影还真的对土地庙有所忌惮,一进门就各种不自在。让他永远待在土地庙里,也是一种折中的办法。
毕竟,谁会能对着一个自幼看着长大的人说,让他去死呢?
黑影二号的家人自然是哭哭啼啼的哀叹,不过还能留下一条命,这也是一种幸运了。
因为担心黑影一号断头再生,砍下的残骸都放在火中烧毁成灰,然后捣毁洒入土地庙的后院的树下。
从山上回来的村人拿出了零乱的骨骸和织物,那些家里有人失踪的都哭成了一片。因为无法分辨具体哪块骨骸属于哪个人,他们只好给那些失踪的人们共同建了一座大坟,将那些骨骸一同埋葬。而拿出的织物都一同放在火里烧了。
韦娘子看着因她被蛇咬而引发的一连串的事件,心中还是懵的。直到村民们将那些失踪者的骨骸全部放进一个临时做成的棺材内,然后埋上土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走到门罗身边,掰着手指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昨天失礼了,请多多原谅。”
门罗也是全程楞楞地看完了处刑和埋葬的过程,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没事的,我没放在心上。”
但韦娘子还站在那里,卷着衣裙上垂下来的带子。门罗好一阵子才注意到,忍不住地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韦娘子还在卷着带子,似乎在做了不少心理斗争。过了许久,她咬着下嘴唇,重新抬起头来,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有在洛阳听到我父亲的消息吗?我父亲是韦季真。”
门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名字她在洛阳听过多次。
大书法家韦季真,因为得罪了杨可宋,被他进了谗言,让他去叛军控制下的长安宣读皇帝的旨意,结果被叛军杀死,头颅挂在长安的门阙之上。
但是当着小姑娘的面,她怎么好开口说,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这个消息呢。可是她又不想欺骗人家,给予她虚假的希望,等到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击碎她的绝望则是之前的双倍。
正当她犹豫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小姑娘则是看出了她的纠结。
“我知道是坏消息。”韦娘子声音发抖地说着,“他如果还活着,一直没有来接我,就说明他不要我了;他如果死了……那就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了。请你告诉我,他是生是死?”
“……”门罗不敢看着那双已经露出坚定内心的眼眸,别开头低声说道,“他死了。”
“……果然是这样。”韦娘子的眼睛已经不知不觉地湿润了,眼前的世界已经变得模糊和扭曲,“那……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的头据说还挂在长安的城门上……身体不知下落……”
“是吗……”韦娘子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湿润了,“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去长安之后没几日。”
“这么久了,他一直挂在城门上吗?”韦娘子彻底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的鼻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门罗不忍心继续回答这么残忍的事情了,可是她又不能不回答。
“是的。”
阿福赶紧跑到韦娘子的身边,想替她擦去泪珠。可是她没有理他,咬紧下唇,一字一句地对门罗说:
“你们要去长安吗?如果去的话,请带上我。我要把爹爹的头给带回来!”
阿福第一次听闻自家主人的死讯却是从他照顾了多年的小姐嘴中得知的。他听到这句话之后,惊讶地看着门罗。门罗沉痛地点了点头,他才颓败地低下了头。
“长安……吗?”
没等她说完,身后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你要去长安?可以啊!我可以带你过去!”
门罗一回头,只见王师傅那貌似憨厚的笑脸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们。
你只是想回长安去寻找你之前的收藏吧!刚才剥了那个黑影的头皮还不够吗?
“可是长公主的命令……”
“长公主殿下只是要我们近期不得回洛阳,没说一直都要待在这个村子里,也没说不能去长安啊?你说对不对,陆禁军长?”
王师傅一脸的狡猾,看着帮忙挖完坟地回来的陆元。他那张脸上,狡猾和憨厚相互交错着,看上去还真是诡异啊。
“的确是这样。长公主的命令一向都没有规定得那么死。理论上,我们是可以去长安的。”
“那么……?”
陆元走到韦娘子面前,在她跟前蹲了下来,和善地对她说:“孩子,我们可以带你去长安,不过,你得征求你现在的家人同意。而且,我们还在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没有那么快就去长安。”
韦娘子用袖子擦干了眼泪,眼中满是坚强:“没关系,我也要做一些准备。等你们要去的时候,就来找我。”
陆元笑了起来,朝着站在韦娘子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的白发老者拱了拱手:“首先,你得征求你现在的家人同意才行。”
韦娘子抬头看向阿福:“阿福,我要去。”
阿福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小娘子,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里比较安全,长安那个凶险之地,还是由我这把老骨头去把老爷带回来吧。”
“不行!”韦娘子眼圈又红了,“多年以前,爹爹让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说从长安回来就带我回洛阳,可是他没有回来;这次你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要是你回不来,岂不是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吗?”
阿福张了张嘴,但是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来。
王师傅抓了抓脑袋:“你们就别争来争去的啦!依我说,你们要去就都去,争来争去的,磨磨唧唧的,烦不烦啊!”
门罗忍住想烦白眼的冲动,身后这位可是惹不起的大爷,不能随意冲动。
阿福低下了头,想了一阵子。韦娘子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那么小娘子到时候就在一旁看,事情全交给老奴处理就好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韦娘子面前用上这个自称,韦娘子奇怪地看着他,可是他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仅仅是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