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幔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夜也没能睡着,陆栖心中乱得一塌糊涂。
天地之气经过一夜沉睡逐渐苏醒,熹微晨光映亮窗纱,隐约有鸟儿清鸣忽高忽低地掠过教坊。
不觉竟已清晨,陆栖烦闷地将被褥一扯盖住脸。
头蒙在被子里,一闭眼眼前便浮现出那小公子的脸。好不容易赶走了那人的脸,小骗子的身影又交织着涌现到眼前。
一想到小骗子,陆栖止不住地想起那日滔天火光中小骗子的最后一笑,霎时揪地她心疼肝疼肾也疼,倒吸一口凉气烦躁地坐起身。
小骗子为救她葬身火海已有半年,她偷梁换柱顶了玉官身份进宫亦有半月。
廊间仍旧一片沉寂,除却被晨风活泼拨动的簌簌叶响与鸟儿清鸣,并无人响。
陆栖侧耳又听了会,方屏神凝息,捏了捏腕间双鱼衔珠银镯上那粒雪珠。
乘着雪珠启动的间隙,陆栖望着银镯呆了呆。
这是初时穿越,师父同姜宵救下昏迷水边的她时套在她手腕的。时间当真过得飞快,不觉间师父仙逝竟已有四年。
起初她以为只是颗普普通通宝珠,谁知后来有一日偶然发觉雪珠竟内竟藏有空间,便挪来储物。灵力低时陆栖只能存些吃食进去,如今灵力强了许多,存物的限制开始越来越少,兴许有朝一日还能藏人。
雪珠放出柔和银光,陆栖阖目起念,睁眼时《山海志》已握在手中。
伸手拢了拢床帐,陆栖方将手中朱匣打开。
朱匣启,展开左右两方卷轴,徐徐拉动卷轴,银光霎时迸发出来。
陆栖喃喃念动咒语,无数经文字符一瞬跃下纸面疾疾流窜,不须臾又归于平静,落于纸页上,勾出一只翱翔金凤。
金凤呈展翅状,活灵活现,直要飞出卷轴也似。上百片羽毛粼粼闪着金芒,金凤通身缭绕金光,只余一片羽毛仍是白描墨线。
她同姜宵数过,这只金凤共描有九百九十九片羽毛,大约对应九百九十九位无灵者。
昨日还剩了十四片白描墨线,今日便只余下一片,师父诚不欺她。
只要再解决一位无灵者,《山海志》便会续写穿越异世之法。
原是值得高兴之事,陆栖先是一笑,尔后忽而想起昨夜那双云靴,霎时紧了眉头。
昨夜那来人,是位皇子。
云靴上兽纹是皇子方能使用的祥纹,却绣地比末等花纹还暗沉粗劣些,端的是鄙陋。陆栖来皇宫半月,还从未见哪位皇子靴上绣纹绣工如此粗糙的。
此世划分六大处,陆地分金、木、水、火、土五域,海上仙山称蓬洲。陆栖如今身处的,是五域中面积最广、人均实力最强的火域。
五域各由当地最大氏族统领,无帝王之称,以域主为大,域主即等同皇帝;域主子女称皇子、皇女,皇女封公主,皇子弱冠后封公子,据功绩封郡王、亲王。
域主百里谦子女并不繁盛,年近半百,也不过六子一女。长子早夭,豫公子次之,下为太子、珩公子、端郡王、睿公子、陈国大长公主。
太子歇宿东宫,此处距东宫如城西距城东,太子亦不可能有绣工如此粗陋的靴履;
豫公子母亲是前朝一位貌似无盐的宫女,难产离世后,豫公子由域主指给了那时刚没了长子的域后胡德容。
太子天资聪颖、杀伐果断,豫公子资质平庸又优柔少言,还是个病秧子,是以他并不得父心。
只是再不得父心,豫公子到底同太子走得亲近,底下人便有轻慢之意也不敢表露在绣工上,不可能是豫公子;
端郡王年幼丧母,养在陈妃名下,自幼懂事聪慧,陈妃疼他疼得紧,也无可能是端郡王,何况端郡王随江小将军出征,此时尚未凯旋;
睿公子更加不可能,他可是周妃的心头宝、掌中珠,宫人胆敢怠慢他的衣履,怕是嫌头多不够砍。
那么,便只余一人——三公子。
出了名地不受宠、顶着煞星名头自幼寄养边关田庄,出娘胎便被司灵评定毫无灵力天赋、废柴名扬火域的那位三皇子,百里汛。
且不说三公子怎可能出现在这里,三公子的声音怎会……和他一样?
陆栖正心不在焉地盯着金凤出神,听到教坊中忽然骚乱了起来:“凯旋啦,凯旋啦!”
“端郡王同江小将军班师回朝啦!”
江小将军?
眉头一跳,陆栖突然反应了过来。
江小将军……是了,她道昨夜那小公子缘何眼熟,原是将门江氏大房那素有京州第一美男之称,少年成名的小将军,江临!
江临……是江临。
少年褪去了昔年稚气,经此一战,益发风采绝伦、英气逼人,真是令她没认出来。
可怎么可能是江临?
不待陆栖进一步思索,廊间忽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惊天动地之势直要踏碎教坊也似。
《山海志》不可随意示予他人,猛地回过神,陆栖立即动作极快地把《山海志》胡乱一合扔进雪珠、将雪珠银光摁灭,迅速躺下将被子往头上一蒙。
行云流水做完一套动作,陆栖在心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砰!
有人卷着一身晨露风风火火将门一推,火急火燎冲进房来,一面激动万分地大叫:“玉姐姐!玉姐姐!”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八卦又来找玉官了!
帐中似有人影绰绰起身,懒洋洋淡淡开口:“嗯?”
涵璧裹着一身风冲进来,动作极快地将床帐一开,拽着陆栖手臂便要把她拽下床:“快,玉姐姐快起来!”
“何事?”陆栖眉目不惊,云淡风轻望她一眼。
玉官素来便是这么个冷淡脾气,涵璧早习以为常,浑然不在意,一面跺脚一面激动道:“凯旋了凯旋了,小将军同郡王凯旋归来了!”
见陆栖仍旧同素日一样不急不慢,涵璧急了:“玉姐姐快些,快些!”
她风风火火跑出去,卷着盆热水风风火火又跑回来,“快快,玉姐姐快收拾收拾!”
涵璧连说带动地将陆栖拉下床,陆栖只得去洗了脸。那厢涵璧已抖开宫裙,陆栖方洗完脸,兜头便被套上衣服。
陆栖:“……”
陆栖还没反应过来,涵璧已替她梳好了发髻,来不及收拾其他,劈手便拽着陆栖向外跑去。
门口站着的人早已瞠目结舌,呆呆杵在门口望着由涵璧拉着自己的玉官,只觉如梦未醒。
冷面琴娘玉官人如其名,性子向来冷傲孤僻、面寒如霜,从前别说是任人抓着手,但凡有人离她近些她便要不高兴,教坊上下无人敢同她多说话,连典乐和掌乐对她也客客气气。
许多人都说玉官自打半月前落水后便转了性子,眼下看来居然是真的……
萍儿犹自发愣,涵璧已抓住她,一手一人火急火燎冲向坊外。
陆栖瞥了一眼萍儿,萍儿正小心翼翼地偷偷瞄她,被逮了个正着,当即吓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看。
玉官从前果然很吓人,陆栖在心底摇了摇头。
涵璧领她二人七拐八弯地冲上不知哪处的高台,已有不少宫人挤在这里。
见人头攒动,陆栖皱了皱眉。
涵璧知道玉官不喜人多,忙对人群中一个身材高挑的侍卫招了招手:“楼大哥!”
楼藏月闻声转头,见是涵璧,亦笑着招手:“快来,我占好地方了!”
涵璧便兴冲冲拽着萍儿同玉官跑过去,正挤着,陆栖身侧宫人忽然齐齐惊叫起来。
“来了来了,能看见了!”
“啊啊啊,快看快看!骑红马的是小将军!”
小将军?莫不是江家小将军?
想起先前有人惊叫凯旋,陆栖不由蹙眉。
怎么可能,不是离凯旋还有一段时期吗?
远处宫道上逦迤着长长人马,如一条暗色绸带徐徐铺展于道前。
身侧倒吸凉气声与尖叫、惊呼声混作一片,陆栖循着她们视线望去,险些一个趔趄。
暗色绸带为首红马上人不是别人,果然是昨夜那轻佻小公子。疑心自己不清醒,陆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
只是此时他稳稳坐于马上,桃花眸全然不似昨夜轻佻戏谑,凛然冷厉地直视着前方,携着凯旋而归的意气风发,一身浩然正气向正殿行进,端的是好男儿,同昨夜那娘里娘气小公子判若两人。
京州将门江氏大房幺子江临皎如玉树临风前,是京州出了名的美男子,仰慕他的女子只怕能从京州一路排到海岛蓬洲。
若这些人知道江临于此次战役中伤了右手、此生再不能提剑,是否还会如现在一般狂热地仰慕他?
银白曙光渐渐显出绯红,朝霞为台下朱强碧瓦渡上晨色。卯时晨风不似子时夜风总携着浓郁无灵者之气,纯净而清新,明快地拂去心头盘桓一夜的烦躁。
萍儿没文化,目瞪口呆许久,只憋出一句“天啊”。
涵璧比她有文化些,连连惊叹:“我的天爷哟,小将军的气度竟同仙人一般!”
陆栖望着沐着一身朝阳的江临,别开目光望向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明光。
虽说昨晚江临娘里娘气,其实从前江临很符合她的理想型。
红马上潇洒倜傥身姿同一个月白长衫少年重合着模糊地闪现眼前,陆栖默然良久,道:“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涵璧顿时佩服地五体投地:“玉姐姐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陆栖差点翘起尾巴,碍于现下是人淡如菊的玉官,只抿唇得体优雅而又谦虚地笑了笑。
确实也是想笑的,笑自己傻,或者笑自己总生出这样的错觉。
花开与心动只一次就好,何敢再有二次。
陆栖转身欲下高台,余光蓦然瞥见人马中一抹深青身影,登时心头一跳。
那张脸……那张脸!
那张脸……
陆栖愣愣地盯着长队中那深青锦衣、面色略略苍白,身形瘦削的年轻公子,险些没忍住喉头那声“卧槽”。
胡暮成!
同昨夜那来人是一样的云靴,可样貌,分明是她的发小胡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