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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吕中贞的一口牙全部光了。

那是在生地收获了之后。

北风起,雁南飞,生地茎叶枯萎,地皮下面却是根块硕肥。白吕看看可以收刨了,给药材公司打了个电话,很快便有一帮人带着大卡车来了。收购点还是设在清官庙旁,村民们用小车平车三轮车从四面八方将生地送来,药材公司的人当即过秤,付款。村民们揣起大把的票子之后,无人不对白吕由衷称赞。

白吕种的三亩生地收了七千斤,一家人忙活了整整两天才全部收净。吕中贞帮儿子儿媳将最后一车送到收购点上,亲眼看见任小凤接过了七千元现金,她无比欣慰地拍拍身上的泥土,出了一口长气。

然而,就在她转身看见清官庙的时候,刚才的兴奋感立刻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腔沮丧和满心怨尤。

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枯树开花的时刻。她本来想,那一晚开出的花朵,是很快会结出果实来的,可是春去秋来,那花竟无声无息地落了。

因为什么?因为儿子。如果不是儿子向支明禄发起了挑战,如果不是她袒护儿子,事情完全会按照她和支明禄共同设想的方向前进。

现在,儿子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村民们卖生地时的一张张笑脸,分明是一张张白吕得胜的记分牌。可是,儿子胜利了,母亲却失败了。她渴盼了一生的完整的家庭生活,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最后归宿,却像大水中的一条小船一样,远远地泊着,让她不知如何靠拢、接近。她不是不想打破两人之间的僵局最终走到一起,也曾默许二咣咣又去找支明禄谈过。可是二咣咣告诉她,支明禄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态度阴阳难辨。这样,吕中贞也就不让二咣咣再问了,她说,人要脸,树要皮,他那么不阴不阳,我急三火四地追他,显得我吕中贞多么下贱!于是,二咣咣再度歇业,吕中贞和支明禄的事就拖下来了。

可是,光这么拖怎么能行?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了,还能在世上喘几口气儿?枯木逢春还能开花,捱到秋冬季节还开个屁?

吕中贞站在那里看着,想着,不知不觉牙又疼了起来。

她的牙经过几十年的凋零,已经只剩下了三个。而且这三颗还是一颗在上,两颗在下,离得远远的互不干涉。在其他牙齿的遗址上,吕中贞断断续续镶了一些义齿,但稀得稀,松的松,需要它们出力的时候它们并不仗义,害得吕中贞许多年来吃任何东西只能囫囵吞咽下去,依靠肠胃再做些精细加工。现在,这三颗真品也难以忍受心火的烤煎,不愿为其主人苟活了。

牙齿老了脾气也变。这三颗牙不像先烈们那样骤然起事,以速死为痛快,而是奉行改良主义,追求寿终正寝,想慢慢地慢慢地完成使命退出历史舞台。这三位留留连连,依依难舍,可就苦了它们的主人。吕中贞真是不知如何处置它们才好:留着吧,牙床又隐约作疼;不留吧,还觉得这疼能够忍受,无碍大局。于是,在犹豫迟疑之中,时间就一天天过去了。

秋后一个阳光温煦的下午,吕中贞的牙又疼了起来。这天白吕去县药材公司领那笔“组织生地生产劳务费”,顺便也把任小凤母子带上去玩,家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她心情郁闷不堪,正捂着腮在家里呆坐,忽听街上有人用电喇叭吆喝起来:“看牙啦!看牙啦!逮千年虫啦!逮千年虫啦!”吕中贞想,这个牙医怎么还兼顾着捉虫?心里好奇,便走到了街上。

西边的街口上早有一堆人围在那里。一个二十七八岁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还在举着电喇叭吆喝。吕中贞走过去说:“你到底是看牙的,还是捉虫子的?”小伙子说:“一回事呀!大娘我跟你说,再有两个月新千年就要到了,千年虫就要发作了。千年虫在哪里?就在人类的龋牙里,也就是坏牙里。等到1999年12月31号半夜12点,也就是2000年1月1号的零点,它们就会突然行动,钻到脑血管里乱拱,导致脑血拴、脑血管破裂,让人中风偏瘫,甚至成为植物人!植物人你听说了吧?可怜喏!啥事儿也不懂,躺在那里光会喘气,连拉屎拉尿都不知道……”听他说到这里,吕中贞心里便有些害怕。她问:“你别瞎说,人牙里真能有千年虫?”小伙子说:“大娘哎,你就没看电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为千年虫犯愁,你还不相信?”吕中贞想了想说:“对,电视里好像是说过千年虫的事儿。”

这时一个妇女说:“信不信的,反正逮了比不逮好。我这牙早就想拔,你给我看看吧!”小伙子让她仰倒在一把破破烂烂的竹质躺椅上,张大嘴巴,他则拿起一把小钳子,鼓捣几下就从她口中拔下了一颗坏牙。他将这颗牙放进盘子里用镊子拨弄几下,接着举起来说:“你们快看,这是不是虫子!”众人抻脖去看,果然看见有一条极小的白色虫子在盘子里蠕动,于是纷纷惊叹:“啊呀,还真是有千年虫哩!”吕中贞想,反正我这三颗牙也不中用了,干脆全都拔掉,顺便也把千年虫除了。过一段时间,我再去镶满口假牙。在那位妇女起身之后。她便坐到躺椅上说明了意思。小伙子当即三下五除二,把她嘴里的真牙假牙全部敲掉,当然也从中发现了好几条千年虫。吕中贞起身后,一边捂着淌血流涎的嘴,一边收拾了三颗真牙装进兜里。最后,她问小伙子要多少钱,小伙子向她要了十块。

吕中贞回家躺了一会儿,儿子回来了,还抱着一个大箱子。跟在后面的任小凤,一手抱着民民,另一手还抱着纸盒子。她站起身问:“这是买了啥?”小两口听她说话跑风露气声音不对,看一眼她的脸吃惊地问:“娘,你的嘴怎么瘪啦?”吕中贞去镜子里照照,自己的两片嘴唇由于缺乏了牙齿的支撑深深陷了进去,既难看又显老。她不好意思地说:“牙老是疼,里头还有千年虫,干脆都拔了。”白吕问:“什么,还有千年虫?谁告诉你的?”吕中贞便把牙医的话向儿子做了转述。白吕听了哭笑不得,指着抱回来的那个大箱子说:“娘你真是好骗!千年虫在电脑里才有,是一种计算机设置上的缺陷,怎么能跑到你牙里去啦?”听儿子一说,吕中贞才明白自己上了当,她咧一咧那张老嘴说:“咳,上当就上当吧,反正牙拔得没有错——哎,你买了电脑啦?”任小凤把手里的小盒子一举:“不光电脑,还有电话呢。白吕有了钱就烧包,非要买电脑电话上网不可,我劝他也不听。”白吕说:“小凤你甭埋怨,反正咱已经给了民民他姥爷三千块钱,够他花一气的了。咱们手里的余钱,为什么不用来赶赶上网的时髦?”吕中贞问:“什么是上网?”白吕便向她解释了一通,但吕中贞却听不懂。她摆摆手说:“老了老了,跟不上形势啦!”

过了几天,电信局的人来给鼓捣了半天,电话通了,网络也通了。吕中贞看着电脑屏幕说:“咳,我当是啥呢?不就是个电视机吗?”白吕说:“那可不一样。”他一边操作一边向她讲解:“你看,我要去访问美国白宫,这不就去了吗?”吕中贞变了脸道:“你里通外国呀?你想当特务呀?”白吕苦笑着说:“娘,你就饶了我吧!”

从此,白吕没事就趴在电脑上看,一看就是半天。

吕中贞没有了牙齿十分痛苦,因为一方面脸上难看,另一方面嘴里没牙无法吃硬饭,只能喝些稀的,让她实在受不了。所以过了几天,牙坑不疼了,她便要去把牙镶上。白吕带她去县医院看了看,医生说,现在不能镶,你以前的许多牙根都还有残留,必须彻底清理干净才行。吕中贞说,那就赶紧给我清理。医生动用各种工具,又是撬又是敲,折腾了半天才把她的上下牙床全部清理完毕。最后跟她说,要等几个月后牙床长好了,磨得结实了,才能再来装全冠假牙。吕中贞只好捂着腮回家等待。

白吕晚上很少看电视,都在自己屋里上网。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却撇了电脑,跑到堂屋里看起了电视。吕中贞问:“今天怎么不上网啦?”白吕说:“我怕千年虫真地发作,就把电脑关了。”吕中贞恍然大悟:“噢,对了,今天是九九年的最后一天啦!”

这天晚上白吕一家谁也没有早睡,包括刚刚学会走路的小民民,都一直在看屏幕上世界各地迎接新千年的欢庆场面。那个时刻,那个标志着新旧千年交接的零点,从地球最东端的基里巴斯群岛出发后一路西行:新西兰,澳大利亚,日本,韩国,然后便是中国。在北京世纪坛上焰火腾空的那一刻,白吕不由得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自己屋里打开电脑看看,回来跟娘和任小凤说:“电脑里没发作。”吕中贞指着自己的嘴说:“我这里也没发作!”

一家人哈哈大笑。

过了元旦没有多久,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村里迅速传开:郭子兴被抓起来了。那家伙毁在女人身上,栽在支明铎的手中。郭子兴在墩庄当镇委书记时,先是和财政所的龚欣欣相好,曾答应她说,他一旦提拔到外地,就把龚带走,接着就和老婆离婚。这龚欣欣死心塌地地等了多年,把自己等成了一个老姑娘,没想到郭子兴又和接替池小娇的文化站长小朱搞上了。郭子兴去茂县上任不久,就把小朱调到了那个县的文化馆,把龚撇在了墩庄。龚一气之下,就跑到县纪委将郭子兴前些年贪污公款的事做了揭发。支明铎得到了她提供的材料之后,连同以前掌握的郭子兴的犯罪事实,立即向县委和地纪委做了汇报。贺书记赶紧阻止支明铎立案,可支明铎坚决不听。那郭子兴眼看自己要毁,就收买黑社会成员夜间去炸支明铎的房墙,想置他于死地,幸亏炸药放的不是地方,墙塌了人却没伤。就在三天前,郭子兴被抓了起来,已经押回山邑县受审,听说初步坦白出的贪污数目已经有六十多万。

白吕一家得知消息欣喜不已。吕中贞说:“毛主席早就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你看,这话是不是真理?”白吕说:“是真理。可惜贪官的生死簿只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然他郭子兴决不会拖到现在才倒台。”吕中贞说:“晚是晚了点儿,可他总还是倒台了,咱们得庆祝庆祝!小凤,快帮我包饺子!”婆媳俩挽挽袖子,包了半簸箕三鲜馅的水饺,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下。

第二天,外村那些曾和白吕一同上访的人也来说这事。他们的消息来自镇上,与支吕官庄流传的大同小异。这些庄户汉子十分激动,都说原以为郭子兴提了拔,就没人追究他了,没想到副县长的宝座还没坐热就坐大牢去了。他们议论道,郭子兴走到这一步,首先怪他太张狂:钱贪了,女人玩了,应该小心点儿才是,可他竟然那样处置墩庄镇的两个女人,不是放火烧他自己?再就是,他的官运不好,遇上了支明铎这样的克星。如果不是支明铎穷追猛打,郭子兴肯定会揣着大把票子搂着年轻小老婆当他的县官儿。说来说去,有人做出结论:清官庙里的死清官不能指望,但像支明铎这样的活清官还是要指望的。白吕听了这话只是发笑。有人说:俺知道白吕你不同意这话,你说过,死清官活清官都不能指望,农民应该自己指望自己。可是你看看,咱们能指望自己吗?别的不说,想成立农协为自己说话,人家也不批……白吕说:“现在不批,不等于明天不批。你瞧着,肯定会到那一天的!”

议论着郭子兴被抓的事情,揣着一份欣快的心情,支吕官庄的村民们进入了兔年的腊月。大约从腊月二十六开始,一些素不相识的庄稼人,甚至还有城里人模样的男男女女,陆续来到支吕官庄,问支明铎来没来家过年。村民们问他们找支明铎干啥,他们说找他告状诉冤。再问他们为啥不到县里去诉,他们说,县委的大门很难进去,他们没有办法,听说支书记家里还有老娘,估计他会回来过年,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些人来后见不到支明铎,就先到支母面前诉说自己的苦楚,惹得老太太一天到晚眼泪不干。

这几天,支明禄也在支明铎母亲家中频繁地出进。他不止一次对这些人说,已经和支明铎联系了,支明铎工作很忙一时回不了家,让大伙别在这里等他了。可是来的人不听,离得近的一天一趟,离得远的索性就住下不走了,声称非把支书记、支青天等来不可。支明禄无奈,只好把这里做了临时接待站,让儿媳妇过来给他们烧水做饭。这天晚上,他还打电话给惠风说:惠老师,你不是正写明铎吗?你快来看看这里的场面!第二天一早,惠风便赶到了支吕官庄。他到支明铎母亲家看看,眼圈立马红了。接着,他拿着采访本,与那些上访者一一交谈,让他们谈经历,谈冤情,谈对支书记的评价与期望……

人越聚越多。到了腊月三十上午,这里已经有了几百口子,院里院外到处都是。他们说,今天支书记肯定回来,咱们肯定能见到他!到了十一点钟,支明铎果然坐着一辆小车来了。几百名上访者立即迎上去,“支书记”、“支青天”叫成一片,有一些人还哭着叫着跪在了车前。支明铎在车上愣了片刻,接着打开车门,“扑通”一声也冲他们跪下,哽咽着叫一声:“乡亲们……”见他跪下,在场的人全都膝落黄土,泪洒村街!

支明禄也陪支明铎跪着。但他很快站起身来,一边擦泪一边道:“明铎已经回来了,你们快起来!有冤的诉冤吧!有苦的诉苦吧!”

人们纷纷爬起身来,涌到支明铎的面前说:“我先说!我先说!”支明铎抬起手道:“大家不要忙,一个一个地来,我保证让大家把话都说完!”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到院里,到母亲跟前招呼一声,接着就掏出笔和本子开始接访。支明禄则在外面维持着秩序,一个一个地放进去,再一个一个地送走。

谈到十二点,支明禄让支明铎停下吃饭,支明铎摇头不肯,说自己必须让他们全部谈完,好安心回家给祖宗上坟吃除夕饭去。一直谈到黄昏,村里已经有人放起鞭炮了,最后一个上访者才千恩万谢地起身回家。支明铎想站起来送送他,不料眼前一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娘和支明禄、惠风等人一迭声地喊他,喊了一大会儿,才让他又睁开了眼睛。惠风把他扶起,紧紧抱住他流着泪道:“支书记,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叫感天动地……”他告诉支明铎,《铁面》这部书已经完稿,北京一家出版社已经决定出版。他回去后马上再把内容充实一下,接着就让他们下稿。支明禄嘱咐他,这本书出版之后,一定要送给他一些,好放在清官庙里永久保存。惠风点头答应道,那是自然的。

大年初一,支明铎家中门庭若市,来人多数还是上访,让他又紧紧张张接待了一天。直到初二早晨他回城之后,支吕官庄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平静并不长久。它很快被贴在瓦屋大院门前的一张纸打破了。那是墩庄镇党委、政府致全镇农民的一封公开信。信上说,新一轮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要在全镇各村进行。根据新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县里的统一部署,这一次的选举办法是:实行“海选”,候选人完全根据村民的推选票数确定,不再由村党支部和镇委说了算;与此同时,为了减少农村干部职数,减轻农民负担,提高工作效率,避免扯皮现象,各村党支部书记如果不到退休年龄,也必须参加村委会选举。选进村委会的,书记、主任一肩挑;选不上的,便是没有群众基础,应辞去书记职务,由党员另选他人。

这封公开信差不多像一颗炸弹,将支吕官庄许多村民对本村政治格局的思维定势一下子炸乱了。原先他们都认为,村委就是个摆设,真正掌大权的是党支部。在支吕官庄,支明禄已经六十出头,该退休了,看他这几年的安排,让儿子接班已成定局。老子退休,儿子接班,这在许多村已经成了惯例,估计镇里不会不同意的。定下候选人,到党员会上走走过场,也不搞差额选举,权力便顺顺当当地交接了。而四清当了书记,不管谁被选为村委会主任,也只能是他的副手,必须老老实实听他的。可是,这一回突然变了法子,书记、主任一人担当,而且由村民选举产生,四清能不能接班就难说了。四清这孩子也像他的名字一样,各方面清白、清楚,没有多少毛病,可就是本事小一点儿,脑子笨一点儿,当个一般干部可以,真要挑支吕官庄的大梁,总还差点儿火候。支战略呢,这人头脑简单,前段还对村民种生地无理阻挠,也不是当一把手的材料。许多人掐着指头数算可能的当选者,数算来数算去,白吕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

二咣咣当然会将这些议论跑去告诉吕中贞。吕中贞听了说:“让我猜,白吕也差不多能当选。”二咣咣说:“嘿,支吕两姓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大权会落到姓白的手中!”吕中贞忧心忡忡地说:“那么一来,老支肯定会恼了的。”二咣咣说:“就是。他一恼,你俩的事还有门儿?”吕中贞叹一口气道:“唉,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跟他就是没缘份。”

这天晚上,四清媳妇突然来到吕中贞家里,小嘴甜甜地叫着“姨”,说她娘来了,没有人陪,让吕中贞去陪着吃饭去。吕中贞觉得此事蹊跷,说:“怎么叫我去陪呀?你看看我,这牙也没镶上,嘴瘪瘪着怎么见人?”四清媳妇说:“没事!都是亲戚,又没有外人。”吕中贞见不好推辞,便起身去了。走进那个院子,想想自己一次次快要当这里的女主人了,却又突然出了岔头没有当成,心里便十分伤感。他强打精神问四清媳妇:“你娘在哪里?”四清媳妇向堂屋一指:“在那里,姨你过去吧!”

吕中贞便走了进去。站定一看,屋里哪有四清的丈母娘?只有支明禄一个人坐在桌边守着酒菜。吕中贞说:“不是叫我来陪客么?”支明禄看着她笑一笑:“陪我喝两盅难道不行?”吕中贞不冷不热地说:“我算什么人,能陪你喝酒?”支明禄说:“起码是个革命同志吧?来,别拿架儿啦,快坐下吧!你看,四清媳妇做了多好的菜!”吕中贞只好去他对面坐下。

支明禄给吕中贞斟上一盅酒,给自己再斟上一盅,举起来说:“来,干了!”吕中贞便点点头举起来喝下。她夹一口菜吃下,盯着支明禄问:“你今天叫我来,到底有啥事?”支明禄说:“先不说事,咱先喝酒。”接着又和吕中贞喝了两个。

这时,吕中贞又向他追问,支明禄便放下筷子说:“中贞,把你叫来,是想商量一下咱俩的事。”吕中贞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问:“你什么意思?”支明禄说:“我的意思是,不能再拖了。这也跨世纪了,咱们也都到了花甲之年了,还拖个啥?是不是?”吕中贞看看他,却不吭声。支明禄又说:“昨天,我已经向镇上打了退休报告,村里马上也搞换届选举了。我把村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咱们就去登记,行不行?”吕中贞说:“全看你的。你想咋着就咋着,我没意见。”

支明禄沉吟片刻,瞧着吕中贞又说:“你看看,我退下来,谁接我的班合适?”吕中贞笑一笑说:“当然是四清合适啦!”支明禄脸上立刻露出高兴模样:“嗯,我也是看他还行!中贞,你是个老党员,并且当过干部的,得好好扶持他呀!”吕中贞说:“那当然。”支明禄又说:“不过,你家白吕也是个人才,在某些方面我很佩服他。这一回,他参选不参选?”吕中贞说:“我还没问过他呢。”支明禄耿起脖子说:“他参个啥呀!镇委秘书都不愿干,坚决辞了,还在乎这小小的村官?是不是?你跟白吕说说,叫他别跟四清争了。再说,咱们两个老的到了一块儿,他们兄弟俩谁跟谁呀?”吕中贞这才明白,支明禄今晚上叫她来的真实目的,还是叫她阻止白吕参选。她心里说:老支你真是老奸巨滑。婚姻的事,你早不提晚不提,想帮儿子上台的时候提出来了,这不是耍“美男计”么?啊?可你并不是个美男,已经是个糟老头子喽,哼哼!

虽然面前是个糟老头子,虽然心里有些悻悻,但吕中贞还是有些动心了:是呵,支明禄说得是,儿子连镇委秘书都不愿干,何苦去抢这小小的村官?撇开这一点不说,就为他娘的晚年归宿想一想,也该让着支家一点儿吧?想到这里,她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就跟白吕说,叫他别跟四清争了。”支明禄立刻举起酒盅道:“好!真用上那句话了:理解万岁。中贞咱俩干杯!”

喝下这盅酒后,支明禄向门外瞅一眼,然后向吕中贞小声道:“今晚别走了吧?”吕中贞说:“那可不行!叫孩子知道了,咱这老脸往哪里搁?”支明禄点头笑道:“好,好,不留你了,反正是瞎汉磨刀——快啦!”

说罢,支明禄起身去里屋拿来一本书给她,让她带回去看看。吕中贞接过一瞧,书的名字叫作《铁面》,封皮上竟还有支明铎的相片。没等她问是怎么回事,支明禄便向他介绍起来:“这书是写明铎的,刚刚出来,正在全国发行呢!明铎现在名声可大啦,人家都叫他‘当代青天’!”吕中贞说:“是吗?那我回去好好地看!”

吕中贞醉醺醺地回到家,便去了儿子屋里。白吕正在电脑前坐着,见娘这个样子便笑:“娘,喝了不少呀?亲家母叫你灌醉了吧?”吕中贞说:“屁亲家母!是你姨夫跟我喝的。”任小凤笑着说:“是吗?那更得多喝!”吕中贞说:“你以为这酒白喝?他是跟我谈判哩!”小两口大笑着问:“谈判?谈什么?”吕中贞便把支明禄的意思、自己的意思都说了。白吕听后,下意识地敲着手边的键盘说:“娘,古人说,忠孝不能两全,看来真是这么回事。”吕中贞问:“这话什么意思?”白吕说:“我不能不参选。你想,好不容易盼来了真正的民主选举,我怎么能够放弃?再说,我也真想在当选后,让支吕官庄的村民富得快一点儿。”吕中贞说:“你以为当个村官那么容易?带领村民致富这事还好办,应付上级就难了。今天要钱,明天要钱,上级整天逼着你跟老百姓作对,你就不愁?”白吕说:“不愁。我在网上看了,中央已经决定实行农村税费改革,正在安徽搞试点,咱们这里也快了。搞了这项改革之后,农民负担可能会大大减轻,政府与农民的矛盾也不会那么尖锐了。我还想,等我上了台,用股份制的办法在村里办起几个企业,集体和个人收入都多了,交那点儿正常的税费算什么?”吕中贞愣愣地看着他道:“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参选啦?”白吕说:“我不光要参选村官,以后我还想参选镇官呢!”吕中贞问:“参选镇官?你哪有资格?”白吕说:“现在不行,以后是有可能的。我从网上打印下一篇《羊城晚报》的报道,去年4月29号的,你看看你知道了。”说着,就将电脑旁边的一张纸递给了吕中贞。吕中贞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条新闻:

深圳龙岗区大鹏镇在全国首试:选民推荐党委审定人大选举“两票制”镇长上午全票当选此间有评论认为,这个重大举措体现了人民意愿与党委主张的有机统一本报深圳今晨专电记者杜英、蒋兵,通讯员罗霖、纪小明报道:全票当选!中国第一位通过群众推荐镇长预备人选而当选的镇长,今天上午在深圳龙岗区大鹏镇诞生。

经群众推荐预备人选、党委审查认定并推荐而当选的是在大鹏镇工作了20多年的李伟文,他因此被通俗地称为“两票制”镇长。

“两票制”选举方式的程序是:先由当地所有具有选民资格的群众直接推选产生镇长初步候选人,然后由党委予以审查认定,再推荐给人大主席团作为镇长候选人进入人大大会的选举(详见昨天本版报道)。这种选举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过去那种“领导定名单,代表划圈圈”的做法。

大鹏镇试行群众推荐镇长预备人选的做法,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有评论认为,这种扩大基层民主的重大举措,极大地激发了群众参政议政的热情,体现了人民的意愿与党委的主张有机统一,消除选民或代表对候选人是“指定派选”的疑惑。

今天的选举吸引了中央和省的众多新闻单位前来采访,全国人大、省人大的有关人员和境内外的有关专家学者也观摩了选举过程。

吕中贞看完十分吃惊:“想不到,镇长也可以让老百姓直接选举呀?”

白吕说:“这几年,中国基层民主建设正在一步步向前进展。村委会实行直选,把村官选择权直接交给村民,在国际上都引起高度评价。去年,广东搞了这次直选镇长试点,这又是一个重要的信号。中共十五大报告中指出:‘扩大基层民主,保证人民群众直接行使民主权利,依法管理自己的事情,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是社会主义民主最广泛的实践。城乡基层政权机关和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都要健全民主选举制度。’在现代法治社会,选举统治者已被公认为权力移交的唯一合法手段。让社会成员广泛参与选举,按照多数人的意志确定掌权者,这是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从‘人治’走向‘法治’的重要内容。有这样的前景鼓舞着我,娘,你说我能能无动于衷吗?能随随便便地放弃吗?”

吕中贞在灯下瞧着儿子,一时感慨万端:看儿子现在对权力的向往和热衷,和他父亲当年一样。可是,爷儿俩目标相同,走的路子却完全不同了。她说:“走这条路确实好,不必再像我们那时候,没有什么规则,为了权力只好不择手段。一个人当不当官,全靠上边的个别人说了算,呼一下上去了,呼一下又下来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白吕道:“看来你是想明白了。怎么样?支持我吧?”

吕中贞说:“支持,坚决支持!”

白吕笑着又问:“你支持了我,和我姨夫的事吹了可怎么办?”

吕中贞说:“他愿吹就吹,咱不勉强他!等我当上一村之长的老娘,甚至镇长的老娘,看他巴结不结咱!”

娘儿俩相视大笑。

这时,吕中贞便把带回的书让儿子看。白吕只翻了几下,便扔到了一边。吕中贞问:“你怎么不愿看?”白吕说:“支明铎确实是一个好干部,像他这么刚正不阿的人,现在真成了稀有动物了。可是,正因为这种官员的稀有,才让人感到了可怕!支明铎本来是按照他的职责做事的,是完全应该那么做的,可为什么却成了名人,有了轰轰烈烈的名声?这太不正常了!一味宣传这样的人物,是在进一步培养人们心中的清官情结,对民主政治建设是极为不利的!”吕中贞听了似解非解地道:“噢,是这样呀?”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开始了选民登记。这时,四清媳妇又来请吕中贞到她家吃饭,吕中贞说:“又吃啥饭?你回去跟你公公说,儿大由娘,白吕的事我管不了了!”四清媳妇脸色突变,急忙回去报告公公。

就在这几天里,山邑县人民代表大会也在举行,县电视台天天晚上播放会议消息。这天晚上,选举结果公布了,当选县长的人竟是支明铎!

村里人多数都看了这条新闻,都大为惊喜,说真是没有想到。支明禄爷儿俩第一个在大门口放起了鞭炮,接着有许多人家也放了起来,全村一时间噼噼啪啪像在过年。

第二天早晨白吕还没起床,就听街上有人喊:“快去看呀,祖坟地里又冒青烟啦!”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人咚咚奔跑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也穿了衣服跑去了。

村东墓地边上已经站了许多人,都在指着墓地兴奋地议论。白吕过去看看,果然看到在累累坟茔的中间,有丝丝缕缕的气体在飘缈飞升。此时初春的太阳刚刚冒红,那气体让鲜亮的曙光一照,竟现出青橙黄紫等多种颜色,好看得很。

支明昕也在人群里,他兴奋地大声说:“稀罕呀稀罕呀!多少年才一回呀!这一回咱祖坟地里冒青烟,就是因为明铎当上县长啦!”早站在旁边的支明禄马上说:“对,就应在这上头!”

白吕听着,看着,站了一会儿便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到了晚上,二咣咣跑来向吕中贞母子讲,四清正挨家挨户给支姓人家下通知,让成年男人明天一早到村东祭祖去。吕中贞立马说:“老支这是搞什么名堂?就是出了县长,就是祖坟地里冒了青烟,也不用这么弄呀!”白吕说:“他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借这项活动把支姓的人心凝聚起来,为村委选举做准备。”二咣咣说道:“外甥说得对!支姓人在村里占大多数,他这么一弄,还不都选四清?”白吕摇头笑道:“那不一定。到了这个年代,再祭起宗族、宗法这些武器,效力值得怀疑。”吕中贞说:“他们愿怎么弄就怎么弄吧,我就不信白吕会败给四清!”

次日,天刚蒙蒙亮,支姓人便带着连夜准备的祭品,开始在村东墓地里集结。等到日头将出,人到了大半,支明禄指使人把供桌安上,把祭品摆上,把香烛点上,准备开祭。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哎,快来看,这是什么?”

人们纷纷跑了过去。只见那儿在坟堆中间的空地上倒扣了一个瓦盆,旁边还有一堆挖出的新土。支明禄蹲下身去,将瓦盆翻过来看看,原来下面是一个土坑,土坑边上还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纸。他眼睛已花看不清楚,便让四清念纸上写的内容。四清拿着那张湿漉漉的白纸,大声念道:“乡亲们,几百年来‘青烟’在此屡屡冒出,制造了支吕官庄的无数神话。现在让我告诉你们它的来历:我经过观察分析认为,之所以出现‘青烟’现象,全在于这里的地下水充沛。这片墓地在低洼处,若打井有井,若掘泉有泉。东面紧挨着的那片水洼,便是水脉外露造成的。用打井队找水时常用的土办法在夜间掘坑扣盆,早晨翻过看看,如果盆底有大量水珠凝结,便会进一步证实这一点……”有人听到这里嚷起来:“他这样说,咱们就看看盆里!”一个小伙子把盆高高举起,人们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盆底密布的水珠。支四清接着又念:“地下水既然充沛,必然会从地表蒸发。如果是在气温低的早晨,遇初出阳光,地气便可能斑斓眩目;遇阴湿天气,地气则会酿成一色雾霭。所以,无论青烟还是白雾,都没有神秘可言,都是自然现象。以上结论,供乡亲们参考、深思。一个不姓支也不姓吕的人。”

支姓村民听罢,都是面面相觑。有人说:“这肯定是白吕搞的。”有人说:“他这话有道理。”还有人说:“既然是自然现象,不年不节地祭什么祖?”这人说罢便走了。紧接着,有不少人也走出了墓地回村去了。

支明禄看看他们的背影,再看看冷落在一边的供桌,脸色变得又黄又青。四清问:“爹,还叩头不叩头?”支明禄说:“为什么不叩?谁不叩谁就不是支姓的儿孙!”说罢,他大步走到供桌前,带头叩起头来。还没走掉的一些人见了,便也敷衍了事地跪下。

支明禄回到家里,一直闷闷地坐着抽烟,儿媳妇将饭做好了他也不吃。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支明铎打来的,他头一句话就是:“大哥,我遇到麻烦了。”支明禄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支明铎说,昨天他当选县长完全是个意外,因为候选人本不是他,是县委副书记邢文路。一般来说,等额选举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票一计出,他的票大大超过邢文路并且过了半数。这个选举结果虽然在会上做了公布,可是大会一散,前来坐镇指挥选举的地委组织部王副部长马上找他谈话,让他把问题说清楚,那意思是他在背后搞了非组织活动,致使地委领导的意图没能在选举中体现。他说你们查去,如果查出我搞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你们怎么发落都可以。果然,从昨天晚上开始,地委来人就已经开始调查了。

支明禄听了这里,脸色严峻地问:“明铎,你花钱买票啦?”支明铎说:“我怎么能那样干呢?”支明禄问:“你安排人串连啦?”支明铎说:“也没有。”支明禄说:“那你就不用怕!代表们选你,肯定是你的名声起了作用!谁不愿选个清官当县长?选清官当县长有啥错?”支明铎说:“我心里也很坦然。我让他们查去,他们查不出事来的。”说罢就放了电话。

支明禄让这事搞得心里焦躁不安,此后一天都拨好几个电话打听情况,然而每次支明铎都说,调查还在进行,结果还没出来。

第四天晚上,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支明铎突然来电话说,地委又找他谈话了,是调他到丰水县当副县长,明天就得报到。支明禄吃惊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支明铎说:“什么意思,贬官了呗!那里已经有七名副县长,我再去就是小八啦!我在这里还是县委常委委员,到那里也不是了。”支明禄问:“怎么会这样安排呢?他们查出了你什么问题?”支明铎说:“他们说,没发现有什么非组织活动。但他们说,地委安排的候选人落选,这本身就是一件严重的政治事件,不这样安排我,就不能表示出组织对这一事件的严正态度!”支明禄对着电话嚷嚷起来:“什么?就是这样的严正态度?他们就没想想大家为什么选你!他们把民意放在哪里啦?”支明铎道:“民意算个啥?平州地区这一轮县级选举,实际上是违反了选举法的。选举法规定必须实行差额选举,可他们只在副县长选举中搞了,而县长候选人只提一人,这样,代表们哪有选择的权利?偏偏山邑县代表真正行使了权利,却被认为犯了错误。”支明禄问:“你走了,谁当咱县的县长?”支明铎说:“已经指定邢文路为代县长。”支明禄说:“他娘的,这是啥事儿!”支明铎叹口气说:“唉,不管这些啦,叫我走我就走,服从组织决定吧。宦海浮沉,宠辱不惊,这就是我的态度。大哥,我明天直接从县里走,到那里过一段再回家看看。”支明禄道:“明铎,明天我去县城送你!”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上四清去了县城。走进县委大院支明铎的家中,只见院里屋里都是人,个个都是愤愤不平。支明禄想,他的堂弟一定正在屋里生气,没想到进屋一看,支明铎脸上平平静静,正一个劲地劝别人要相信组织,不要乱发议论。

家里人越聚越多,屋里院里都已经满了。支明铎看了看说:大家保重,我走啦!说着向妻子交代了两句,提起包就往外走。送行的人个个眼含眼泪,紧跟着他走出支家。送他的小车停在大院里,支明铎让司机开到街上等他,接着与大家一路步行往大门外走去。

一出大门,支明铎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本来十分宽阔的一条大街,此时已经让人挤得水泄不通!看这些人的衣着,有一部分是县城居民,占多数的来自乡下农村!他们一看见支明铎出来,立即发出一迭声的呼喊:支书记!支县长!支青天!你别走哇!俺不想叫你走哇!你走了俺怎么办呀……

支明铎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他在那儿站了片刻,哽咽着向大家招手道:“谢谢!谢谢同志们!谢谢父老乡亲!”

人群中泪花一片,哭声一片。

此时还有更多的人往这里跑来。有一伙还边跑边扯起一条长长的大红布幅,上面写了这么几个大字:

支县长,我们拥护你,爱戴你!——你的选民

这帮人跑到这里,将布幅往墙上一展高声喊道:“来,谁同意这话,谁就过来签名!然后咱们送给支县长做个纪念!”

在场的人纷纷拔出笔来向布幅涌去。那儿人头攒动,臂举如林。

支明铎和支明禄一起站在那里看着,眼里有流不尽的泪水。

过了好半天,来为支明铎送行的人基本上都签了名字,发起这一行动的那几个人万般郑重地将布幅叠起,万般郑重地捧送到支明铎面前。支明铎大泪滂沱,跪倒在地,高举双手接了过来。

然后,他站起身大声说道:“谢谢各位!谢谢!我支明铎有这条布幅,此生不虚!今天我家大哥也来了,我让他把这条布幅带回去,永远珍藏在我的家乡!”说罢,他就将布幅递到了支明禄的手中。

支明铎再向众人看一眼,挥挥手道:“再见啦!”接着坐上小车,在众人让开的夹道中缓缓驶离了山邑县城。

支明禄爷儿俩也接着回了支吕官庄。一路上,支明禄一声没吭,脸色十分严峻。

走到村东,支明禄打开清官庙门,带四清走了进去。

他走进正堂,走到那尊酷似自己的塑像前看了片刻,然后摸过墙边的一把镢头,猛地抡起,一下子将它砸倒了。

四清瞪大眼睛惊问:“爹,你这是干啥?”

支明禄说:“干啥?改正错误!当初我就不该建这不屁用不中的清官庙!四清,明天你带人过来把它拆了!”

四清抬头看看这崭新的房顶说:“当初是不该建。不过,这么好的屋,拆了太可惜了,留着给村里用吧。”

支明禄说:“我以为你还能继续当干部?”

四清说:“村民选我我就当。万一当不上,我就把这屋包下来,守着公路开个店,经销我姐厂子的产品,怎么样?”

支明禄说:“好,你自己的事,自己定吧。”

说罢,他到厢房里将那把万民伞拿上,再抱上从城里捎回的红布条幅,脚步轻松地回家去了。

到家后,他拨了一个从未拨过的电话号码。那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找白吕吗?他不在家。”支明禄说:“不,找你婆婆。”

等吕中贞过来接了电话,他说:“中贞,我把事情都想好了。换届选举咱不插手了,咱们投好自己的那一票就中,最后大伙选上谁就是谁,行吧?”吕中贞说:“行呵。”支明禄又说:“等咱们投完票,去镇上登个记,搬到一块儿过日子吧。”吕中贞笑了一声,然后说:“这回不再变卦啦?”支明禄大声说:“不变啦,坚决不变啦!”

放下电话,吕中贞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对儿媳说:“小凤,眼看就要开选举大会了,我不能带一张没牙的嘴去开会,我得赶紧把牙镶上。”

任小凤笑道:“快镶上吧,到那天让大伙看看,村长的娘有多神气!”

第二天,吕中贞早早起来准备进城。白吕要带她去,她说不用,自己去就可以了。她吃过饭,抱过孙子亲了一下说:“民民,奶奶今天进城,你想叫我给你买点啥呀?”民民说:“奶奶给我买果冻!”吕中贞说:“好,奶奶给你买,买一大盒子!”

这时,任小凤却在一边看着婆婆发愣。吕中贞瞅见了,问她怎么啦。任小凤说:“娘,你快照照镜子,看嘴里添了什么?”

吕中贞便到镜子前面张大了嘴巴。她只看了一眼,那嘴就忘记合上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牙床的最前方,上边一对,下边一对,已经萌生了四颗新牙!

任小凤这时已将白吕喊来,指着婆婆向他道:“你看咱娘扎了第三茬牙,返老还童啦!”

白吕看了看,也是惊讶万分:“真想不到!在书上才有的事,在娘这里成了真的!”

吕中贞合上嘴,喃喃地道:“真的。真的。返老还童啦。我返老还童啦。”

她走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到柜子里摸索了片刻,将那个收藏了她全部落齿的玻璃瓶子拿了出来。将拧开盖,将几十颗牙齿全部倒在桌面上,一颗颗察看、抚摸起来。

把那些小小的奶牙挑出,便是她全部的成年牙齿。这里的每一颗她几乎都认识,而且记得与每一颗牙齿有关的故事。

这一颗是屈辱。

那一颗是苦难。

屈辱。屈辱。屈辱……

苦难。苦难。苦难……

看到后来,吕中贞扑到那一摊牙齿上失声痛哭!

十天后,支吕官庄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大会隆重举行。一大早,男女村民便来到瓦屋大院坐成了一片,连那些在外打工的也都回来了。大家依里哇喇地议论着,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

吕中贞坐在人群的最前面,华发满头,十分显眼。在等待开会的这段时间里,她满面春风,与别人说说笑笑,嘴里的几颗新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2001年6月至2002年6月写于日照

土地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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