牤牛山区位于苏、鲁交界处,绵延一百余里,多半属于茂县。这片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几百个山头都在海拔三百米至八百米之间,势如一大群俯首奔跑的牤牛。这儿过去盛产土匪,有“百里牤牛山,马子万万千”之民谚传世。共产党执政后,虽然把这儿的土匪彻底剿清了,但还是在山区北部边缘留下了一个团长期驻守以防万一。
这个团的团部黑石岭虽是茂县一个公社驻地,但因地处穷乡僻壤,一年到头难得有多少外地人进来。军看民,民瞅军,军民之间熟得几乎都能叫出对方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就在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从平州呼啦啦涌来了两千多人,让这里空前地热闹了起来。早在这些人到来之前,部队已经向当地群众做好了宣传,说平州出现了反革命复辟,那儿最坚强的一批革命者将来这里避难。老百姓对这话坚信不移,等到“七大”的人到来时,便像当年迎接从沂蒙山区打过来的八路军一样箪食壶浆宽待他们。钟大炮、吕中贞等人真像遭难的人回到家一样,拉着滕良团长的手连声道谢。这位操淮南口音的年轻团长说:你们放心,我滕良决不忘冯师长的遗嘱,和你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就是胜利不了失败了,也和你们死在一起!这番话,感动得吕中贞他们热泪盈眶。吕中贞想一想冯谷南临死时还安排了这么可靠的人来保护他们,不由得对那位有着假鼻子假眼、夺去了她的童贞的老军人生出前所未有的怀念与追思。
来黑石岭的当天,“七大”头头们就学习军队建制,把两千多人编成了营、连、排、班,分散住在营房和群众家中。他们用带来的十多万元现金,缺啥买啥,几天之内便把生活安排妥当。接下来干的事情,就是请部队提供教官和枪弹,开始了军事训练。操场上,山沟里,到处都是练习打靶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枪声打破了牤牛山往日的宁静。
“七大”骨干们虽然在这里有了栖身之地,却时刻没忘被迫逃离平州的耻辱,时刻关心着全地区的局势。从各县陆续逃到这里的人讲,“五大”得势后,立即在各地展开了大镇压大清洗,凡属“七大”观点的人都遭受了迫害与摧残。从平州获知的消息说,贾学舜亲自去了一次平州,接见了“五大”组织头头,当面向他们表示支持,给他们打气加油。随后听说,穆逸志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刑十年。又过了一些日子,更让“七大”愤怒的消息传来了:“五大”在贾学舜的支持下成立了新的地革委,向前进当上了第一副主任,原地委书记战山竟被他们“结合”进班子里当了分管农业生产的副主任!
“七大”头头们再也忍受不了,决定实行“武装抗议”。他们挑选出几百名年轻精悍者,人人配备冲锋枪手榴弹,由钟大炮亲自指挥,以“七大革命组织牤牛山游击队”的名义对“五大”实行突袭行动。一天夜间,他们闯进平州城遍撒传单,并开枪将地革委的牌子打成蜂窝,将两名值班人员打伤。又一天晚上,他们去邻近的凤山县,将该县的“五大”总部砸烂,打死打伤多人。从此,“五大”的人一听说“牤牛山游击队”就恨得要命,咬牙切齿地称其为“牛匪”。新的地革委成立了“文攻武卫指挥部”,配备了人员、枪支,并要求各县仿此办理。而“牤牛山游击队”不害怕也不收敛,依然将游击活动进行得十分频繁。“五大”忍无可忍,便向省里告状,并将“牛匪”大骂贾学舜的传单交了上去。贾学舜一看怒发冲冠,立即派他的两名得力干将,从全省各地市抽调了一千多人组成“工农宣传队”开进平州,并让平州地革委调集全区“文攻武卫”人员一万多名,展开了“剿灭牛匪”的“一号战役”。
黑石岭军民早已挖好战壕严阵以待。前来“剿匪”者发现了,便远远地停下,架起高音喇叭,先朗读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接着又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湾国民党官兵的广播节目。听到这种广播,黑石岭驻军与“七大”的人简直是气疯了,他们高唱《国际歌》,向对方打出了愤怒的第一枪。顷刻间,阵地上枪声大作,双方直杀得天昏地暗。吕中贞身为女性却不让须眉,端着冲锋枪一个劲地向敌人扫射。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她的枪口指处,有一个年轻人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她看到这一情景,趴在那儿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尿湿了裤子。但转而一想,这是打仗呀,你不把对方打死他就会把你打死,她又咬紧牙关扣动了扳机……
这场恶仗直打到天黑,对方才抬着伤亡人员撤退了。“七大”与黑石岭驻军统计一下,他们这边死了五个,伤了三十多个。滕团长与“七大”头头们开会紧急磋商,认为对方决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在明天采取更强的攻势,决定根据毛主席的制定的“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走”的游击方针,全体军民连夜进山以避敌人锋芒。这样,第二天省、地两级的“剿匪队伍”以更强的火力攻来时却未遭到任何抵抗,小心翼翼地过来看看,这里已经是空空的营房加空空的村庄。他们看看层峦叠嶂的牤牛山,不敢轻易进军,便收兵回城,在平州召开了“剿灭牛匪庆功大会”并向省革委致电报捷。
在牤牛山深处的零星村落里呆过三天,打探到敌方确已撤走,黑石岭军民才敢重新出山。他们在山上选了块地方,命名为“牤牛山革命游击队烈士墓地”,将几位死者立碑埋葬,隆重悼念了一番,发誓要为他们报仇。然而,他们也觉察到形势的严峻,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以韬光养晦。此后,军民们每天除了政治学习就是军事训练,开始了一段平稳的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吕中贞发觉了一件让她暗自吃惊的事情:自从撤出平州,她的月经再也没来。她记得在被冯谷南占有之后月经还是如期而至的,那么造成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只能归咎于在黑梢矿井下与穆逸志的那一番疯狂。疯狂时是不计后果的,不再疯狂的时候吕中贞让后果吓得差点儿发疯。她捂着自己的小腹彻夜难眠,不知道如何对待这生命中的生命。想一想自己的身份还是姑娘,给她留下孽种的人还在城里坐牢,便决定把胎打掉。这一天中午,她趁众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去了山上,在草木中寻来寻去。她听娘说过,女人想打胎,用芫花的根熬水喝就能管用。此时已是初冬,芫花的花落了,叶落了,唯有尺把高的茎杆儿还站在那儿。吕中贞拔了一些,打算歇一下再回去,就坐到了一片衰草上。不料,她将那些芫花抱在怀中端详时,忽然觉得腹中猛动了几下。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想了片刻才明白这是孩子在动。呀,孩子!孩子会动了!可他为什么一直不动现在却动了?怕我杀他?恨我不喜欢他……想到这里,人世间留存的所有柔情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吕中贞的心里!她泪如泉涌,将那些芫花猛地扔掉,两手抱腹哭道:孩子,孩子,俺不杀你了。俺就是背天大的丑名,担地大的是非,也要把你生下来!
回到营房,她在晚上悄悄找到钟大炮,把自己怀孕的事向他讲了。钟大炮听了,将手一拍道:“穆大哥有福呀,半道里又多了一个孩子!中贞,你把他生下来,叫他长大以后接咱们的班,继续闹革命!”他抽着烟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了一个主意:到深山里找一个可靠的农户,给他们一点钱,让吕中贞去生下孩子,并委托他们养着,等时机合适了再把孩子接回来。吕中贞点点头说:“行,这个办法不错。可我突然走了,你跟大家怎么解释?”钟大炮说:“这还不好办吗?我就说你病了,到外地治病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钟大炮向吕中贞讲:找好了,咱们明天就去。那家人姓朱,是个看山户,一大片山场只住了一家四口。吕中贞问:我到那里怎么跟人家说呀?钟大炮道:你是“七大”的人,这不用瞒着。可你要说姓钟,是我的妹妹。他们问你男人是谁,你就说是个当兵的,长年不回家。吕中贞听了连连点头,暗暗佩服钟大炮的粗中有细。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钟大炮就叫醒吕中贞上路了。他们沿着山中的羊肠小道,翻越一道道山梁,跨过一条条山沟,直走到中午才来到了那户人家。吕中贞看那两口子都是四十岁上下,面善得很,两个孩子也很可爱,就放了心,满面笑容地叫起“大哥”、“大嫂”。老朱两口子热热乎乎,马上端出做好的饭菜招待他们。吃过饭,钟大炮便起身走了,吕中贞红着眼圈把他送下山坡,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沟底让树木遮住了身影。
从这天起,吕中贞就成了一位山民。白天,朱大哥带上煎饼巡山去了,她就帮朱大嫂干起了家务。那朱大嫂却坚决不让,怕她把身子累着。吕中贞闲着没事,看见这家十岁的女孩与八岁的男孩都没上学,就主动提出要教他们识字。朱大嫂一听欣喜不已,说这里离学校有七八里山路,实在没法让孩子上学,想不到今天老师送上门了。晚上朱大哥听说了这事,也是连声说好。他还给吕中贞定下了教学目标:第一,会写自己的名字;第二,会认十个数码儿;第三,知道男女茅房的区别,免得像他那样进了城出丑。吕中贞哈哈笑道:这不很简单?你明天快到山外买粉笔去吧!
第二天,朱大哥买来粉笔,吕中贞就开始了她的教学。她将门板当黑板,将一个个字儿写上去,领两个孩子念会,然后再手把手地教他们写熟。两个孩子不算太笨,一天总能学会两三个字,所以不长时间就完成了父亲给定下的目标。看着自己祖祖辈姓的“朱”字被孩子写出来,朱大哥激动得不得了,非让孩子给老师叩头不可,臊得吕中贞赶紧跑到门外躲着。
接下来,吕中贞想让教学走向正规,便努力回忆起《商农秘书》的内容,一句一句教给孩子。“天地日月,宇宙乾坤,江河湖海,星斗参辰……”一天不多不少四个字,老师教得轻松,学生学得愉快。可是,一个月后吕中贞的回忆突然中断,无论怎样搜肠刮肚也记不起后面的课文了。无奈,她只好将她记住的一些革命口号当成了教学内容。于是,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从此经常响起两个孩童的念诵与呼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向走资派夺权!”“革命委员会好!”“打倒刘少奇!”“打倒贾学舜!”“打倒五小乌合!”“打倒向前进!”“血债要用血来偿!”“革命造反派万岁!”“七大组织万岁!”……
因为记忆中的革命口号终归有限,吕中贞脑子里越来越空,教学难以为继。与她脑子的日益空乏相对的,是她身体的日益丰硕。过了年之后,那肚子更像气吹一般哧哧发涨。渐渐地,她起坐有些吃力,喘气也有些艰难,朱家两口子让她好好歇着,她才借坡下驴停止了教学。
朱大嫂帮吕中贞算过,孩子要到割麦子的时候出生。于是,吕中贞便一天几次去屋后看朱大哥种的那片麦子。麦子秀穗了;麦子开花了;麦子灌浆了;麦子变黄了……当朱大哥磨好镰刀准备收割的头天晚上,吕中贞忽然捂着肚子向朱大嫂喊:“哎哟哎哟!嫂子你算得真准……”朱大嫂赶快挽挽袖子帮她收拾,不大一会儿一个男孩便哇哇坠地。
扎好脐带,擦拭干净,朱大嫂将孩子放到了吕中贞怀里。吕中贞看了看,见孩子的脸形与肤色都像穆逸志,不由得心头一酸,抱紧他哭了起来。朱大嫂说:“甭哭甭哭,看把奶哭跑了。”吕中贞听了这话,便努力把哭声收住。娘不哭了,孩子却哭个不止,朱大嫂便让吕中贞赶紧喂奶。吕中贞羞答答地撩起褂襟,将左胸那只塞到了孩子嘴里。不料,孩子吮过两口,却放弃了继续哭叫。朱大嫂说,奇怪,难道还没下奶?她伸手将那只一捏,白花花的奶水一泚老远。朱大嫂说:这不是有吗?然而再把塞到孩子嘴里,孩子还是吃两口就哭。朱大嫂说,来,换一个试试。吕中贞便将右边的凑了过去。也真是蹊跷,孩子这一回衔上后,却是咕嘟咕嘟吃得香甜。朱大嫂一边看一边摇头:“两个奶子挑着吃,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哩!”
虽然只挑一只,那奶水却也能满足供应,孩子吃饱了便睡再不哭叫。另一只因为不用,奶水渐渐枯竭,几天后硬捏也捏不出了。
在这个满山蝉鸣的初夏,吕中贞藏在这里一心一意坐起了月子。她给小孩起名为“麦子”,整天麦子长麦子短的,叫得这户朱姓人家似乎一直处于麦收季节。满月后,钟大炮估计到吕中贞差不多生产了,就来这里看望了一趟。他瞅了孩子一眼,接着就向吕中贞介绍山外的情况。他说在去年冬天贾学舜派来的刽子手“工农宣传队”撤走以后,牤牛山游击队又进城袭击了多少回,一回一回都是袭击了哪里,一回一回都取得了哪些战果。钟大炮说得眉飞色舞,吕中贞却听得心不在焉。她此刻觉得,这些都是遥远而虚幻的事情,现在对她来说离得近的只有孩子,实实在在的只有孩子。钟大炮说了一会儿,发现了吕中贞的淡漠,就停止讲述,给房东放下一些钱而后走了。
在吕中贞那一只的哺育下,麦子像正常孩子一样茁壮成长。他一天天地进步,一天天地送给母亲惊喜:他会认人了;他会笑了;他会翻身了;他会坐了;他会爬了……腊月底的一个雪天,麦子竟然扶着床腿慢慢站起,仰起小脸向吕中贞喊出了第一声“妈妈!”吕中贞万分激动地答应着,抱起儿子亲了又亲,然后她走出屋门,看着满天飞雪一个劲地流泪。她想: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就满足了,啥也可以不要了。我干脆长住在这里算了,一边帮朱家哥嫂干活,一边把孩子养大。等把孩子养大,给他娶个媳妇,我就守着儿孙在这里到老到死!
想到这里,她的内心就像眼前积满了皑皑白雪的山野一样,平静而安详。
然而,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那是自北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炮声。这声音把她沉睡了好久的一种意识猛一下激活了。她想,坏了,这肯定是像一年前那样,“五大”又派重兵攻打黑石岭了。想一想战友们的安危,她的心立刻跳到了嗓子眼上。怎么办?怎么办?她踮脚引颈向北方张望,高高的山顶与纷飞的大雪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紧张地思考片刻,便回头喊出屋里的朱家哥嫂,让他们听一听,然后说出了打算:她要马上过去,看看黑石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朱大哥说:这个大雪天怎么走路?再说天也快黑了。可是吕中贞坚决要去。朱大嫂对丈夫说,那你陪妹妹去吧。到那里看明白了立马回来!朱大哥说,那好,我陪她去。吕中贞道一声谢,将孩子往朱大嫂怀里一放,立即与朱大哥一道走向了茫茫雪野。
雪还在下着,山路走起来十分艰难。朱大哥一擦一滑地说:“那些人也真是怪,大雪天不在家蹲着,打个啥仗?”吕中贞说:“我猜,七大正是瞅准这个天才出兵的,这个天,黑石岭的人会放松警惕。”说到这里,她心里益发焦急,步子就更快了。走了不大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好在山野上的雪发亮,朱大哥又熟悉路途,他们还是继续向前进发。再走一会儿,雪渐渐停了,那边枪声也变得寂寥。朱大哥说:“谢天谢地,总算不打啦!”吕中贞说:“打了这半天,还不知死多少人呢,快去看看吧!”二人也不知滑倒了多少次,也不知身上磕破了多少地方,终于在半夜时分爬上了靠近黑石岭的蒜头山顶。这时,他们发现前边蹲了一大片人,有人还在小声哭泣。正停住脚步猜疑时,他们纷纷跑过来问:“怎么才出来?山下怎么样啦?”等到靠近,有一青年人看了看吕中贞说:“哎呀,这不是吕司令吗?你从哪里来的?”吕中贞还没来得及回答,钟大炮从人群中窜出来,抓住她的肩膀猛晃着说:“小吕,毁了呀,这回咱们吃大亏了呀!”
经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吕中贞大体上听明白了:因为下雪,黑石岭的军民放松了一下,除了几个军人站岗,大家都分散在各处或下棋或打牌。想不到午后两点左右,突然枪炮齐鸣,“五大”有上万人把黑石岭包围了。大家拿了枪赶快出去抵抗,但对方的火力太猛,许多人马上被打死打伤。钟大炮见形势不对,就带着一些人拼命突围跑进了山里,可是后面还有许多人困在营房里头没能逃出。
这时,有人指着山下道:“快看,他们撤了!”大伙向山下看看,果然有一对对车灯排成长龙向平州方向移动。钟大炮声嘶力竭地冲着车队喊道:“五小乌合!王八羔子!你闺女!你祖宗……”
见车队走远,吕中贞跟着钟大炮他们飞快地跑下山去。一进营房,就见许多军人正抬着血乎淋拉的尸体往院里摆放,另有一些受伤者东一堆西一堆地躺着哭叫。吕中贞眼前一阵阵发黑,支撑着自己问过几个人,才知道被围在这里的军民先是奋起抗击,后来滕团长见伤亡太多,只好下令投降。“五大”的人冲进来,将这边的人乱枪打死一些,随后抓了好几百押上车走了。但他们并不敢抓军人,抓走的都是“七大组织”成员。
军民双方清点到天亮,结果出来了:黑石岭军民死一百三十六,伤二百四十一。看着满院的尸体与染红了积雪的鲜血,众人呼天抢地悲痛欲绝。
这时,朱大哥找到吕中贞,问她回去不回去,吕中贞摇摇头说,这个样子,我哪能走呀?你自己回去吧,麻烦你和大嫂照顾好麦子。
当天,“七大”与部队派人把重伤者送往徐州医院,其他人将死者抬到“烈士墓地”掩埋。他们向着大片新坟集体宣誓,一定要继承先烈的遗志,踏着先烈的血迹前进,不把“五小乌合”摧垮决不罢休!天黑了,寒风凛冽,雪气逼人,但军民一个也不走,都蹲在墓地里给死者守灵。守到半夜,不知谁唱了起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大家一边跟着他唱,一边流着泪水向北京的方向眺望。唱到后来谁也唱不下去,墓地里一片嚎啕。
这时钟大炮把滕团长和吕中贞叫到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滕团长说,遭受了这一次屠杀,咱们元气大伤,我看还是观察一段形势才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就不信贾学舜还能光在台上!钟大炮说,他在山东行不义,上边不一定能知道呀,要是有人把这情况反映给毛主席就好了。吕中贞想了想说,我去找一个人,让他跟毛主席说说,行吗?钟大炮和滕团长问找谁,吕中贞说:陈永贵。接着,她就把三年前与陈见过一面的事说了。钟大炮一拍大腿道:好哇,陈永贵是毛主席的大红人,找他太对啦!滕团长也点头说:找找看吧,行不行的,总比蹲在这里挨打好。他提出要找两个人护送她,吕中贞说不要,那样太显眼。滕团长同意了她的意见,便给她讲怎么个走法。他让她绕道而行,到陇海线新湖站坐火车西行,至郑州转车北上,到石家庄再转车去山西阳泉,那儿就离大寨不远了。吕中贞点点头记牢,算算离过年还有六天,便决定立马上路,争取在年前找到陈永贵,好让他给毛主席拜年时把山东的事情说一说。钟大炮说,好,事不宜迟,要走快走!说罢,他叫上管财务的人回到营房,取了三百块钱给吕中贞。等吕中贞将这些钞票的大多数缝到了裤腰上,钟大炮派两个人连夜将她送到了新湖。
第二于下午,吕中贞坐上了她平生从未坐过的火车。到郑州这一段还算顺利,然而转车时却遇到了大麻烦。那郑州火车站人山人海,她等了四天四夜也没买上北去的车票。直到腊月三十这天坐车的人少了,她才终于上了车,于晚上到达石家庄。站到车站外面,听着满城的除夕鞭炮,她想想战友,儿子,老娘,以及还在平州坐牢的穆逸志,不由得心如刀割泪飞如雨。
等到天亮,她又坐上车西去阳泉。在阳泉下车,又坐汽车于晚上到达昔阳。看看身上的棉衣已经脏得不像样子,她想买一条新裤子套在外面,可又没有山西布票。无奈只好找个旅馆住下,吃过饭后,用毛巾蘸着水将衣服上的灰垢擦拭了一遍。第二天起来看看,棉衣虽然还有些潮湿,但毕竟比原来干净一点了。
原来大寨离昔阳很近,而且通汽车。吕中贞坐上车,不长时间就踏上了大寨的土地。她顾不上参观歌里唱的“七沟八梁一面坡”,也顾不上欣赏那一排排造型奇特的窑洞,急忙向一个妇女打听陈永贵在哪里。那妇女却摇摇头说,他不在村里。吕中贞问:他在哪里?妇女说:陈书记如今不光是大队革委领导,还是县革委领导,地革委领导,省革委领导,全山西、全中国的事他都操心,你到哪里找他?吕中贞问:难道过年他也没回来?那妇女说:年三十晚上才回来,昨天早晨把全村老少叫到一块儿开了个会,拜了个年,接着就走了。吕中贞问:你估计他在哪里?妇女说:你先到昔阳找找看。听了这话,吕中贞只好再坐上公共汽车返回。
回到昔阳,她找到县革委办公室,说要见陈永贵。那里一个姓乔的中年人说,他不在,在太原呢。吕中贞转身要走,老乔问她从哪里来,找陈永贵干什么,吕中贞便如实以告。老乔摇摇头说:你趁早回去吧,这两年天南地北的人找他的多了,都把他看成是大救星,可他哪能管得过来?吕中贞想了想说: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不能白跑一趟。老乔便笑一笑忙别的事去了。吕中贞走出县革委,到长途汽车站买好去票,到附近的小旅店住下,第二天一早便赶住太原。下了车,好容易才找到省革委,可是把门的军人不让她进。吕中贞跟他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放行。吕中贞想,陈永贵我是认识的,我就在大门外等,我早晚会等到他的!于是,她就在大门边站定,瞪大了眼睛看那些进出大院的人。但她很快发现,这种等法是愚蠢的,因为大人物都坐小汽车,而小汽车里面是无法看清楚的。吕中贞急了,她不自觉地学起穆逸志的惯常做法,在山西省革委的大牌子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踱了一会儿她想,反正坐车的都是大人物,不是陈永贵也是跟他在一块儿的人,我就拦它一辆试试!她暗暗做好准备,待又一辆小汽车将要进门时突然扑了过去。汽车“嘎”地一声刹住,司机伸出脑袋吼道:“你干什么?”吕中贞趴到车前盖上说:“我找陈永贵同志!我找陈永贵同志!”司机说:“你找陈永贵,干嘛拦我的车?”吕中贞说:“你带我进去!我要见他!”这时,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向她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找陈永贵干什么?”吕中贞说:“我是山东平州‘七大’的,‘五大’把我们好多人都打死了,我要找他给评理!”那中年人听了冷笑道:“你还找他评理?笑话!他现在派性十足,正支持着六十八军搞武斗呢!”吕中贞一听心便凉了:“他支持六十八军?六十八军不是在俺那里么?”那人摇头笑道:“不是驻守华东那个真正的六十八军,是因为驻守晋中的是六十九军,人们就把陈永贵支持的‘总站派’搞的武斗队‘晋中野战军’,叫作了六十八军!”吕中贞明白了,她想了想说:“反正我已经来了,你带我见见他吧!”那人说:“他不在这里,在榆次。”吕中贞不大相信,问:“真的?”那人说:“真的,昨天晚上我还跟他通过电话。”吕中贞说:“那我就去那里找。”
第二天吕中贞在榆次一下车,果然遇见了这样一个场面:几千名顶着白头巾的农民在大街上游行,打的横幅上赫然写着“揪出杀人凶手的黑后台陈永贵”!她呆呆地望着游行队伍,心里乱成一团。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看上去那么憨厚老实的陈永贵,竟然也深深卷进了派性与武斗的漩涡。不过她想,既然已经来了,我还是要见见他。然而她找到晋中地革委大院,问了好几个人,都说陈永贵昨天是在这里,但今天一早又回昔阳了。心情非常沮丧的吕中贞只好找一个旅馆住下,打算第二天再去昔阳。
吕中贞住的是一家国营旅馆,客房是几排平房。她在食堂里买了一碗面条吃下后,因为身心俱累,回到房间里便和衣而睡。睡到半夜被尿憋醒,她开门走向了大院一角的厕所。那儿,男女厕所紧紧相连,一盏昏暗的电灯挑在中间的墙上兼顾着两边。吕中贞走进女厕时,听见男厕那边有动静,心里便有些紧张,尿一撒完就急忙一边束棉裤一边向外走。不料,这时突然有两个顶白头巾的男人闯了进来。吕中贞刚刚惊叫了一声,便被他们捂住嘴摁倒了地上。尽管拼命挣扎,她的棉裤还是被扯掉,接着就有一个人扑上来,把一条硬硬的东西强行插入了她的下身。片刻后那人下来,另一人又立即接替。吕中贞又急又气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后爬起身,发现那两人已经不见,便抓过旁边的棉裤穿上,踉踉跄跄回到了房间。她缩进被窝哭过一阵,忽然觉出了腰间的异样,探手去摸时,竟再也摸不到缝在裤腰上的钱票了!
这意外的遭遇让吕中贞悲愤交加,她一边哭一边想,我死在这里算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她抽下腰带,几次要往窗户“上亮”的钢筋上挂,但想想儿子,想想自己来山西的使命,又强令自己缩手作罢。天亮后她走到食堂,向炊事员哭诉了自己钱被坏人抢走的事实,哀求人家拿一些干粮给她,好让她步行去昔阳继续找陈永贵。炊事员听后动了恻隐之心,便给了她一包苞米面窝窝头。吕中贞接过后道声谢,问明白路怎么个走法,接着就出了旅馆,向着昔阳奔去。她白天急匆匆赶路,晚上找个农户投宿,三天后终于再次来到昔阳。走进县革委办公室,那个老乔一见她蓬头垢面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弄成这样。吕中贞向他哭诉一番,让他赶快带她见陈永贵。老乔说:陈永贵是刚刚来了一趟昔阳,可他一转身又走了呀!吕中贞问又去了哪里,老乔摇头道:谁知道呢?吕中贞失望至极,又悲泣不止。老乔这时劝她:小吕同志,你找不到他的,赶快回家去吧!吕中贞说:这身上一分钱没有,怎么回去?老乔说:看你一个女同志真不容易,这样吧,你写个条子,我们借给你一点路费。吕中贞想了想,长叹一声说:好吧,我不找了,我回去。
拿到五十元路费,吕中贞当天就踏上了回程。旅客奇多,火车繁忙,她在石家庄、郑州两个大站先后滞留几天,到苏北新湖站下车已经是正月十四了。这时,她心中最为强烈的念头就是马上见到儿子,所以一出新湖县城,就一头扑进了牤牛山中。她记得,朱大哥家前的山上有一鹰嘴石,她在崎岖的山路上东一头西一头地寻找这一标志。走到傍晚,她终于在一轮夕阳的旁边找到了那块石头。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进那座茅屋,只叫了一声“麦子”,她就“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在朱家住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去黑石岭,向钟大炮、滕团长等人详细讲了去山西的经过。但讲到去榆次那一段,她隐瞒了被人这一奇耻大辱。讲完,她呜呜哭道:“我不中用,我没能完成任务……”钟大炮说:“这不怪你,是陈永贵太难找了。”滕团长安慰她说:“小吕,你不要难过。我相信咱们很快会有翻身之日的。从部队内部传来的消息说,军区有一些老首长早就对贾学舜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把情况反映给了中央。听说中央已经有了态度,等到开‘九大’时就解决山东的问题。”听他这么说,吕中贞擦擦眼泪道:“哎呀,那太好啦!”
接下来的时间里,吕中贞便住在黑石岭军营,和大家一起眼巴巴地盼望着“九大”召开的消息。一个月后,滕团长从部队内部打听到,“九大”已经在北京开幕了,但广播、报纸却没有任何报道。他们心急火燎地再等,直等到一个月后,广播里突然播送了大会的消息和有关文件。大家正围着收音机欣喜若狂,忽听中央委员名单里还有贾学舜的名字,又立即垂头丧气。滕团长去用电话打听,得到的消息是,贾学舜虽然还是中央委员,但中央已经把山东代表留下开会,要解决问题了。于是,众人又欢呼雀跃,一遍遍高喊“毛主席万岁”。
时间不长,从平州传来消息:中央决定举办专门解决山东问题、清算贾学舜错误的学习班,全省各方面的代表要去五百多人,平州有七八个人列入名单,其中包括穆逸志、钟大炮和滕团长。钟大炮听说了这事,朝着北京的方向一边哭一边叩头,把额头都叩破了。滕团长则集合全团战士,向北京的方向含泪敬礼达两小时之久。
这二人走后,吕中贞便与其他人守在黑石岭耐心等待北京学习班的结果。想不到,那个学习班时间竟是那么持久,从端午节办到八月十五还没结束。这期间吕中贞急得上火,又掉了一颗牙齿,让袄襟里缝着的那一颗有了伴儿。
阳历十月下旬的一天,一辆吉普车突然开进营房。见前座上坐着滕团长,人们便万分急切地围了上去。第一个下车的是钟大炮,他一跳下来就喊:战友们快看,是谁来啦!众人引颈瞩目,只见车门开处有个鬓发斑白的人头一晃,接着就钻出一个矮墩墩的老头,连吕中贞也是仔细一看才认出,那是两年多没见的穆逸志!穆逸志眼含热泪,哽咽着喊一声“同志们”,便再也说不出话了。他的老部下们哭的哭叫的叫,一起涌了上去。吕中贞却在人圈外面往地上一蹲,双手蒙脸呜呜大哭。
等众人的情绪平静了一些,钟大炮才高声向大家讲:中央办的学习班结束了,贾学舜彻底倒台了,改组后的省革委已经派工作组来平州,抓起了向前进等人。今天,穆大哥是来看望大家,迎接大家回城的!他的话,马上又激起了一片欢呼。
后来,穆逸志在钟大炮等人的簇拥下走进屋里,吕中贞才有了与他面对面的机会。吕中贞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个已经在她的生命里刻下深深印记的男人,眼泪哗哗流淌难已遏止。想不到穆逸志却很少瞅她,他继续与其他人说着话,商量要马上在操场召开“军民庆翻身”大会的事情。待到其他人去外面张罗,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吕中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门一关就往穆逸志怀里扑。穆逸志却立即将她一推:“胡闹!快老老实实坐着!”吕中贞只好去旁边坐下,急切地问:“孩子的事,钟大炮跟你说了吧?”穆逸志点点头:“说了。”吕中贞说:“就在南边山里,离这里很近,你去看看吧?”穆逸志严厉地说:“我怎么能去看他?你是怎么搞的?怎能把他生下来!”吕中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低下头去擦眼抹泪。穆逸志站起身看着她说:“我今天郑重地告诉你,现在是非常时期,你我的事情一定要严格保密,你我之间一定不能单独来往!明白了吧?”还没等吕中贞回答,他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当天夜间,穆逸志带他的一帮老部下回了平州,吕中贞想再进山看一下儿子也没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