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是,此时,阿部对马守重次已经第二次从江户来到了风雪漫天的高崎。既然来了,那忠长与重次二人必定会在此对谈吧。但是,还有一说就是,这天夜里,只有忠长独自一人……
骏河偶尔对着外面敲打木窗的风雪喃喃自语,中间还把汤碗的碗盖狠狠地砸向了纸推门……
不管怎样,只能估计,阿部重次一心只想如实传达将军家光奔放不羁的梦想,但备受压抑的骏河大纳言忠长根本听不进。
忠长把两个婢女说得惶恐异常,待二人退下后,他一个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不多久,两个酒壶就全空了。忠长再次拍了拍手想要婢女上酒时,外边的天已经全黑了,风雪的声音也沉静了几分。
“您叫我们吗?”
“嗯,是我叫你们。今天晚上,我想喝多少就上多少是吧?”
“是……是的。因为今天晚上特别冷。”
“好,再来一壶,先烫一下再上。再看看有什么下酒菜也给我拿来吧。”
忠长的语气此时又恢复了平静,也感觉不到任何愤怒了。之前一度脱掉的外褂,也重新拿来穿上了。
(骏河大人的愤怒似乎已经归于平静了……)
两个侍女相互使了个眼色,便一起退出房间,分别去厨房拿下酒菜和酒。
实际上,这是骏河大纳言留给世人的最后的身影。
侍女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忠长轻轻推开面前的两个食案,然后伸出手,拿起刀架上的一把短刀。
“母亲大人……忠长这就到您身边去了。”
没有一丝犹豫,拔刀的同时忠长就对准自己左侧腹部刺了进去。
“这下,右京之进,对马守全都可以安心了。这就好了……”
然而,实际上这样真的就好了吗……
总之忠长是坚决不愿乘坐最讨厌的船被流放到海外。他将短刀刺入左腹后,又往右拉了一两寸,接着,略显急迫地拔了出来。
接下来,忠长把短刀柄朝外,刀尖朝内举起,将寒光凛凛的刀锋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颈上右侧动脉血涌如潮,溢满整片地板,沙沙地流淌。
“酒来了,大人。”
不一会儿,拿酒的侍女先回到房间,看到如此景象,大吃一惊,尖叫着跑出去叫人。
出生在奇异之星下的忠长,仅仅二十八岁就结束了他的一生。地上的榻榻米贪婪地吮吸着忠长的血,而忠长则静静地躺在这一片血海中。
忠长死后谥号峰严院殿晴彻晓云大居士,埋葬在高崎的大信寺中。
忠长身为待罪之人,葬礼自然不能办得非常铺张。
安藤右京之进重长和阿部对马守重次都把忠长自杀一事秘密封锁了起来。将这件事告诉家光的既不是重次,也不是重长。而是从二人处详细听取了骏河死状的松平伊豆守信纲。信纲在黑木书院将此事报告了家光。
“恕小人冒昧。大人,骏河大纳言大人,已经于十二月六日夜里,在高崎城自尽了。”
信纲尽量平静地向家光汇报道。而家光勃然大怒。
“伊豆守,你和大炊头商量半天,又有什么阴谋?”
“这事真是始料不及。小臣现在也震惊不已。”
“够了。骏河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就不用再说了。说起来,安宅丸到底什么时候能竣工?今年之内,你给我再去一次三浦三崎,催催向井将监才好。正月你也不用休息了。”
“大人!安宅丸说不定能赶在您上京之前完工。”
“正合我意!说实话,我原本是想目送安宅丸出海后再上京的。一旦上京,东福门院肯定会问及骏河大纳言的事情。那时,我希望能告诉东福门院,已经让骏河坐着大船前往海外了,请您安心。骨肉至亲之情,你应该也明白吧。”
“大人!还请您好好看清事实啊。您派往高崎的使者阿部对马守,您吩咐收押骏河大人的安藤右京之进,这次和小臣一起来了。骏河大纳言大人真的在十二月六日切腹了,还用短刀刺穿了右颈。”
“啊?这、这是真的吗?对马守!”
“十二月六日夜里亥时(下午九点),骏河大纳言大人假意令下人去取酒,趁下人不在的间隙,就切腹自尽了。”
“开、开、开玩笑!你再胡说我就让你切腹!”
“小臣不敢。小臣所说,句句属实。”
“骏河死了……死了,又该怎么办?安宅丸又该怎么办?我的脸面又该怎么办?”
家光心中异常悲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伊豆守急忙拦住家光的话。
“大人!没有妥善传达将军心意的是罪该万死的阿部对马守。在此,请您命令对马守切腹吧。”
“什么?命令对马守切腹……”
“是的。不光是对马守一个人的错,还有安藤右京之进也必须切腹谢罪。安藤右京之进完全没领会您让他收押骏河大纳言大人的真实心意,不能就这样放过。接下来,小臣自己也有责任。土井大炊头大人的责任自然不能追究,但是追究臣等的责任是理所当然的。”
说完,伊豆守郑重地面对着家光说:
“大人,小臣的建议如何?虽然您想要救骏河的计划是秘密进行的,但是实际上,尾州,纪州,水户全都知道。所以,安宅丸即使建成了也毫无意义了。就请您命令臣等三人在安宅丸上切腹,把臣等的尸骸和安宅丸一同烧掉,以此向天下人树立将军的威望。”
松平伊豆守不是一个毛躁易怒的男人。正因为如此,他的冷静的思路就有深入对手内心的力量。
“你、你、你说什么?!”
家光愤怒得五官变形,大声怒骂道:
“你的荒唐建议,就是让已经失去弟弟骏河的我,再失去右京之进、对马守,还有你,失去所有人吗?”
“正如您所言。令主上蒙蔽的属下,是一定要受到严格惩罚的。”
“浑蛋,所有人都要受罚的话,也就是说一旦不惩罚,那就所有人都不能惩罚。你是在设话套我吗?”
“大人明鉴,小臣绝不敢有此意……若有半句虚言,请将军立即下令小臣在您面前剖腹,小臣绝无半句怨言。”
“住口!你这个混账,你想让我成为昏庸无能的君主吗?”
“这,小臣绝无此意。”
“退下。所有人都给我退下。浑蛋!什么狗屁明君,连弟弟都保不住,连艘船都造不好……还不只这些,梦想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一团遭。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们的主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明白了吗?你们这群浑蛋。”
安藤右京之进,阿部对马守重次面对疯狂暴怒的家光,都不知所措了。不愧是智囊伊豆,还是有着稍稍超凡的见识。
伊豆恭敬地低下头说道:
“大人所言极是。骏河大人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令如此温和的父亲大人生气,而且还擅自自尽令将军无法完成您的志向。不过……小臣却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件好事……如果骏河大人真的出海,和远走海外的毫无责任感的浪人一起反攻日本的话,必会危及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如果以臣等三人性命可换取数十万百姓安全的话,臣等死而无憾。”
“真是麻烦啊。你们听不懂我让你们退下吗?”
家光突然捡起身边的扶手,猛地砸向房外。房门边摆放的弯曲的卧龙松盆景静静地观望着冬日书院中所发生的一切。
忠长的事,家光对当夜值勤的年轻侍从们一句都没有提起。也没有记录显示家光曾对春日局,或其他与家康有渊源的女总管透露过这件事。
恐怕,家光打算自己思考解决方法。
家光这边冲动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和不满,在近侍那边,也起了难以平息的骚动。
因为大多数人都认定,土井大炊头利胜厌恶着骏河大纳言。
“肯定是大炊头发觉将军大人想要救弟弟的心思,所以就秘密暗杀了骏河大纳言。”
如此这般留言在近侍之间越传越广,对土井大炊头利胜的误解,在近侍们的心中都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实际上,关于这件事,家光一生都没有再提及。而这一举动对纪州赖宣产生了超出旁人的触动,从而促使赖宣逐渐转变为一个深谋远虑的人。
解救骏河大纳言的同时,一并解决日本的浪人武士问题,纪州赖宣的“和平政策”的根本就在于此。
当然,土井利胜是坚决反对这个做法的。在这点上,身为叔父的利胜,和父亲二代将军秀忠的想法是一致的。
父亲秀忠开始时认为忠长天生具有不输于家光的才智。
但是,在秀忠携儿子上京期间,两人的母亲御台所突然逝世时,这个信念发生了动摇。
骏河跟随父亲和兄长一同上京。这场重要的旅程,关乎天下太平,为此,大家都尽心竭力。不管是多么深爱的母亲病危,忠长也不应该擅自离开二条城回江户。秀忠不由感到,如此任性妄为之人,不足以担起将军的大任。
而且,在御台所的葬礼上,骏河大纳言完全不控制自己任性的言行。
父亲心中沉重的担忧,和叔父土井大炊头利胜对忠长的厌恶之情,都一齐渐渐加深。
或者可以说,土井利胜第一个否定了忠长,
“忠长和三代将军是云泥之别。”
正因为将忠长和家光的才能进行了比较,得出了明确的结论,所以父亲秀忠才不得不强忍悲痛考虑怎么处置忠长吧。
家光敏感地承受着这一切的悲剧。正因为承受着这一切,他才会想把忠长拉进极具他本人风格的世界海军大将的梦中,挽救忠长。
但是,父亲秀忠和土井利胜以他们视现实而动的政治眼光来看,对家光的这个梦想并不赞同。最为关键的是,忠长自己的性格,也容不下如此远大的梦想。
“忠长自尽!”
在知晓这一消息的同时,土井利胜立即委婉地提议对外锁国,而这正与家光宏大的梦想背道而驰。
不,虽说是锁国,但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国内的安定,就断绝和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往来。
断绝的是和通过旧教宣传意图将日本殖民地化的南蛮诸国的往来,而仅限宗教色彩比较淡的荷兰在长崎一港进行通商贸易。
当然,外形和日本人相似的朝鲜人和中国人,日本依然保持贸易关系。幕府将长崎一港辟为直辖贸易港,严格监视人口的进出以及各类信息。对于欧洲人来说,与其说是锁国,不如说是贸易管理更合理些。然后,又突然改变了限制角度。
日本第一次禁止了奉书船[ 奉书船,持有幕府老中允许其出海的证书的船。
]自由开往海外,同时也禁止去往海外的日本人返回日本。其实,此时的日本对这一问题已是多虑了。
家光这时对锁国的事情了解还不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上了京。无论如何,在宫廷和幕府之间建立如胶似漆的紧密关系,酿成太平的气氛,这才是第一要务。
锁国的事情,可以说是利胜代将军制定的政策。先是家光上京,接下来是贫富分布不均问题的处理。如果允许贫富不均的现象存在,永远的太平盛世就很难实现。所以,家康积累的大量金银被用于赏赐一般平民,出借给有职务的武士阶级,以及用于兴建日光东照宫。以此为开端,令整个社会逐渐摆脱战国的阴影,当时的政治可以说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制度的开始。
当然,由此建立资本主义国家之类的想法当时人是想不到的,然而,充分发挥共产主义的作用这点也是没人想到的。
首先想到的是,家康一生和那个时代都在执著追求的理想——“道义先行”的道德立国理念。
一旦实现,有文化的武士阶层必定站在社会的前列,承担行政事务。
所以,“士不饮盗泉之水”的风度,就演变成了公务人员不应富有这一不可思议的阶级生活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