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眉州东湖城外一百多里有个小村,叫“学士村”。村子以前不叫这名,叫什么大家要么忘记了,要么早不在意了,后来村子里出了个名满天下的大学士“诩扬”,后来就改了这名,村民终于可以脱下粗鄙的外衣,颇为得意宣传自己也是文化人,在四周村子里也是挺直了腰杆,就算是东湖城里来村做买卖的商人,那也是说话有底气的,常与人言:自己和诩家有许多情分往来,两家有过命交情。虽然实际情况只是日常打招呼而已。
村子里有七八口井,井水甘甜无比,而同时村子里满山遍野哪怕村子的小道旁都是梨树,那梨果成熟时香甜可人,有时候村子里人还爆发过“因为井水甜了梨”还是“梨甜了井水”的世纪大争论,两不相让谁都无法说服谁。每到春季,凉风一吹,梨树白色的花瓣纷纷飘落,犹如鹅毛绒雪夹杂寒风,仿佛顷刻间又回到了冬季。
村子里大多数人姓王,“王大志”、“王大锤”、“王大牛”在村子里非常常见的名字。有一家却姓苏,当家的叫苏散,七十有余,妻子已逝,自己身体却十分硬朗。以前当过兵,打过“白毛坦”,得了军工赚了不少钱,来到村子里买了不少良田和宅地,还对外做些买卖。他为人爽快而且能打,早年村子来了山匪抢劫,带头一人打翻十来个,至此山匪没敢再来惹麻烦,大家也因此都接受了外来的苏散。苏散就慢慢在村里立了足,和村子人相处融洽。
苏散娶妻后有了儿子苏禾,苏禾年轻时爱做游侠四地玩耍未曾娶妻,一直到而立才在父亲生死相逼下娶了妻子,可妻子肚子一直未见动静,老父亲又是以死相逼要苏禾另外纳妾,这回苏禾可是宁死不屈,一家人没少闹矛盾,妻子也是时常落泪感觉愧对丈夫和苏家。
直到有一天,和苏家做生意的商户告诉苏家老头:“东湖城来了个‘鲸落’的神仙弟子,法力无边常常能起死回生,你家大郎又不愿另娶,何不如叫他们去试试。”苏散立马叫儿子、儿媳收拾细软前去求医。苏禾一开始不肯,说是自己常年行走江湖,哪门子神医没见过,他们都没招,这什么“神仙弟子”多半是骗钱的坏胚,但老父亲又跺脚,又寻死,实在是执拗不过,苏禾还是在妻子的劝说下,当做是出门游玩,开心的去了。这一年苏禾已经三十有九,早放弃了有子嗣的希望,可这一试还真是神奇,妻子当年就怀上了孕,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孩子出生,一家人欢天喜地,那时足足宴请村子里的人吃了七天七夜方才罢休。
一家人得了呱呱落地的孩子后便想,一家人在这“学士村”里住,自家里要是也出个“学士”那得多美,就给孩子取了个名叫“苏辩”,希冀以后可以“舌战群儒”,可以辩驳天下名士,可以光耀门楣。
这一年对于苏家是充满希望的一年,也是幸福的一年,更是美满的一年,对于晋国却是灾难的一年。晋历206年,夏夷国入侵晋国边境。
这仗一打就是六年,边境内东湖城旁的学士村,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战争的残酷,略微发愁的是物价上涨得很快,但对苏家来说粮食自家有田有地,鸡鸭猪都有自己养,别的布匹医药也都有些存货,实比其他家好了不少。
苏辩也一天天长大,但似乎没有任何往学士方向发展的迹象,各种调皮捣蛋。摔人臭鸡蛋、烧课本、偷瓜果、垮教书先生的裤子和村子里孩子打架,混蛋事没少做。殷梅娘这个做母亲的一个头两个大,到处给人赔礼道歉,每次回家都想好好教训这小子让他学个乖,可这小子骨头跟他爹一样硬,总觉得自己没错。条子都打断了,细嫩的皮肤上一道道红色痕迹,小子又哭又闹就是死不认错。老爷子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宝贝,哪能让儿媳这么折腾,气呼呼的大骂起儿媳的不孝,殷梅娘只觉得甚是委屈向苏禾哭诉,苏禾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只得两头说好,自己却也拿这宝贝儿子也是没辙。无奈间,苏禾竟然感念起当年自己父亲的不易。
这天又是春风十里,梨花满地马蹄无声的好日子。殷梅娘在哄已是六岁的小儿吃饭,“辩儿快来乖乖吃饭。”
小孩子在院子里撒了欢的兜圈跑,抓小虫拔野草,弄得一身是泥,就是不肯乖乖吃饭。
“这逆骨小儿,不知道以后那家姑娘来治你。”殷梅娘没好气的说着。
这时候苏禾推门而入,也不和梅娘打招呼,急风带尘的直往屋里冲去。“父亲!父亲!”苏禾连喊几声却没见到父亲苏散。
梅娘紧跟着进来,惊奇的问道:“你这是咋了,慌慌张张的样子?”
“父亲呢?你看见没?”苏散问道,梅娘正要搭话可能在后院喂狗时,老父亲矫健的跨进了门,呵斥道:“慌慌张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啥事啊?”
苏禾也才意识道自己有点失态,连忙调整了下情绪说道:“父亲晋国军队在前线吃了大败仗,听说要不了多久夏夷人就要打到我们这里了。”
老父亲竖着眉冷然道:“然后呢?”
苏禾一滞,感觉父亲的态度很奇怪,连忙回道:“这个时候,我们不是应该商量变卖家产收拾下行李逃难么?”
“逃难?你准备咋逃?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往北走还是往南走?就算逃过去了,那个时候夏夷人又打来了,又准备往哪里跑?”
父亲一连珠式的发问,弄得苏禾发蒙,回道:“那我不是来找你商量嘛,我们可以往星河城去,我那有朋友,可以去投奔。也可以考虑一路往西走,到最边上的万花城去。”
苏散一边听一边拨浪鼓摇头,半晌道:“眉州后腰已经被夏夷大军断了,现在往星河城和万花城走就是送死。”
苏禾惊奇道:“父亲如何得知?”
苏散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体意思是要不然我咋是你老子呢?
苏禾接着问道:“那父亲,我们现在咋办,不可能坐以待毙吧?”一旁瞧着的梅娘听了消息也是着急,可家主还没拿主意自己也不好插话。
苏散沉声道:“等,等入关通文,我请人买了通文,我们往南走,去南海五国联盟,这是唯一的方法。”
苏禾得知父亲早已经有了准备,心下大宽,说道:“父亲真是厉害,料事如神、消息灵通,通关文书什么时候送来,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老爷子点了点头,回道:“也差不多了,去准备吧,剩下的带不走,交给王二打理,如果到时候能回来,田地房地都还在再好不过,如果不在了也没啥要紧了。”
“好的父亲,梅娘你先去收拾,我一会就来。”苏禾对梅娘说着,梅娘点了点头离去,苏禾见梅娘离去接着问父亲道:“可我还有个疑问,父亲当年也是晋国军的人,打过天下神勇第一国‘坦坦国’,后面还把它灭国了,父亲常言晋军能征善战,个个如狻猊、金鹏,今怎么连夏夷都打不过?而且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发布招募令,广招天下勇武参战,怎么没点动静啊?就、就这样被一路挨打?”
这个问题让老爷子苏散面色凝重,悠悠道:“情况复杂说不清,你去帮梅娘处理吧。”苏禾见父亲不愿意说,应了声赶紧去帮媳妇去了。
苏散如何不想知道真相,如果国家需要,哪怕要他这把老骨头上阵都可以。战争刚开始晋军打得夏夷军抱头鼠窜,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晋军节节败退。他曾写信问如今还在军队的好友,目前好友也是军前参将的级别,对方回信竟是“敌军不死!招募义兵等同送死尔!”,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敌军不死”这四个字,他不可能怀疑好友的忠贞和勇敢,也无法相信敌人会有不死这种荒谬的结论,但慢慢的更多的信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内容都差不多:杀不死、刀枪不入、会复活、天兵、神将、神的降临……
北方坦坦国的游侠骑兵和萨满奇术,已经让苏散知道过一些未知力量的恐怖,但是不死军队这个说法远远超乎了他的以往经验。面对目前的情况,要自己为国捐了残躯是不容疑虑的,可自己从小孤绝,好不容易有了家人,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了可爱的小孙子,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卷进来战争,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们的平安。
一时无话直到半夜,院中大狗狂吠,听得有人急促敲门,疾呼:“苏老爷,苏老爷,我是小伍。”
苏散起床命儿子把人迎进来,又叫儿媳去沏茶,脸上止不住的喜悦。
见小伍进来后,苏散十分殷勤,寒暄一番,说道辛苦了,甚是劳心等一席话。那小伍却涨红了脸,说话吞吐不定。苏散见状心下大疑,忙问道:“通关文书何在?”
“本来在的,却被官兵半路搜了去。”小伍支吾道。
苏散闻言拍案大怒道:“你好大胆子,收了我的钱,现在还敢跑到跟前诓骗我?”
“哪敢啊!我若要骗你苏老爷,我还大半夜来你家作甚?我早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问你,收文书的是何官兵?”
“模样是晋国士兵。”
“晋国士兵好端端的收你东西作何?”
“不是很清楚……”
“你是当我苏家好欺负不成?”苏散闻言又是一阵恼怒。
小伍闻言也是脸皮涨红羞愧不已,急忙回道:“你和邹将军是世交,我骗你我还能连邹将军一起骗不成,我说的句句属实。我都出了东湖城,忽然有一队人马拦在半路,只准人进不能让人出,要进也必须要把所有有关文字的东西上缴才行,我本来想着明日再来送文书也行,可我发现了大问题,哪怕是没了文书,哪怕我也出不去,我也要先来报你们知晓。”
苏散问道:“是何问题?”
小伍回道:“我听闻晋军连连战败,这一次马必安将军签了军令状,不除敌军便提头面圣。马必安也让他手下签了军令状,每人一颗敌人头颅作保,没有者死,有者重赏。而两日后便要到了检验的日子。”
苏禾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说道:“这有什么大问题?跟收文书又有什么联系?”
苏散自己也听闻:前线吃紧,晋国士兵连连败仗,这回更是签下军令状,如若不能战胜回去都要自戕,可这又有什么关联呢?顿了半晌,苏散忽然想明白了,一记翻云掌震碎了茶桌,厉声大喝:“你这是在放屁,老子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苏禾大惊,从未见过父亲有这种手段。自己年少游侠,见过不少功夫高人,每每羡慕不已,总想求师学艺,最终总有各种因由作罢,哪知道老父亲竟然是个中高手!?心下敬然!
苏禾心中还是一片混沌,悄声道:“父亲?这,这发什么火?什么情况啊?”
小伍继续道:“进来的时候,我瞟见了他们手里都有村子里的地图,已早有准备。这个时候晋军应该和夏夷军在丰禾城对峙,要拿也该拿那面的地图,拿东湖城村子里的地图作甚?还大半夜封路,只可进不可出,只要文书统统收走,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我也希望是我多疑了。”小伍瞄了眼苏散,已是面色铁青,又补了句道:“我已是冒着生命之忧前来报信,苏老爷子若是不信,还请指个明路让我出村。若真个是我失误错判,文书我定想办法补回。”
苏禾听了半天,感觉头都被绕晕了,有点生气,说道:“你这是在说天书呢?有啥话不可明说?我都被你整糊涂了。”
想明白关键的苏散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说道:“禾儿你听门外,是不是村子里的狗叫的厉害?”
苏禾仔细一听还真是,回道:“父亲好像比平时叫的厉害。”
苏散起身忙道:“感谢伍兄弟舍命来报,梅娘你速度叫醒辩儿把白天准备的包袱取出来,我们速速出发。”苏散对着苏禾道:“你速把我柜子里的琢雕紫苑白玉箱子取来。”说着苏散踱到窗边负手而立看向无边无际的黑暗,叹息道:“这世道变了!变了!”
片刻后苏禾取来紫苑白玉箱,众人左等右等,却见殷梅娘脸色煞白跑回大堂,惊呼道:“辩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