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住的地方,被雇工们戏称为“白宫”。每个星期,老谢会到“白宫”来报一次账。他报的都是一些小账,比如这一段的鱼饵钱、治鱼病的药钱、雇工们的饭钱酒钱(在海上作业,是离不开酒的),还有添置工具的钱……这样一来二往的,上官就跟老谢熟了,也从他嘴里知道了一些网箱养鱼的事情。
老谢这人,挺有意思的。他说他吃了一辈子鱼,也养了一辈子的鱼。鱼和酒是他的两条命。他还说,他现在不大吃鱼了,鱼娇贵了。给鱼配饵时,还要加上百分之一的土霉素;加上维生素C和E,鱼也要提高免疫力呢,这样的鱼还能吃么?老谢一喝酒就有些唠叨,站在那儿,像站在船上一样,两腿叉开,给“官总”讲他的辉煌历史,他总说:“那时候啊,这海真他妈的好啊,一猛子扎下去,那鱼白亮亮的,就像女人的屁股……”开初,听他说话,上官还有点不好意思。听多了,也就明白了,他是个好人。七十年代初,老谢由于出身不好,曾经当过“海碰子”,对这一带的海域非常熟悉。后来他上了一个学水产的专科学校,把眼学近视了,就戴个镜(他自己说)。毕业后先在水产公司干过一段,好像不太顺心,就自己干了。据说干了几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倒欠下了一屁股债,于是就干脆给人当技术员了。
平时,上官的确没有多少事情,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论文答辩上了。在八月下旬,当她的论文答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早上,她还在床上睡着,就听见有人在咚咚敲门,不,那是砸门!等门一开,老谢一头闯进来,喘着粗气说:“官总,不好了,走!”
这时候已经起风了,风呜呜的,老谢骑一“电驴子”,带着她就往海边赶,一边赶一边骂着什么,上官也听不大清。
到了海边,只见海水已变了颜色,大海一片汪洋,那浪一排一排的、像山一样地涌过来;天在响,海在响,那啸声轰轰隆隆的,满世界都是滔天的巨浪,海鸥一群群惊叫着朝远处飞去,那阵势是很吓人的!站在海边上,只觉得那扑天的水气、腥气一股脑地压过来,叫人张不开嘴,想吐……这时候,老谢紧抓住她的手,把上官的手都攥疼了!他说:“官总,起货吧,再不起就来不及了!”上官哪经过这阵势,上官说:“我又不懂,你给刀总打电话,赶快打电话!”老谢说,“昨晚上半夜黑球就挂起来了。黑球,十二级台风!可跟他联系不上啊!”上官说:“你给刀总打过电话了?”老谢说:“从后半夜起,我一直拨,他狗日的关机,我有啥办法?”上官说,“你打,你再打!”老谢说,“我打了,电话都打烂了,狗日的关机么!”上官慌了,说:“那咋办?”老谢说,“他临走时交待,让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上官小心翼翼地问,“这天,有危险么?”老谢一跺脚喝道,“你这叫啥话?没危险我找你干什么?!这是台风,是海啸,海龙王发怒了,要死人的!”
上官站在那儿,望着那滔天的浊浪,人像是傻了似的!只见远远的天际处,起了一个巨大的螺旋形的水柱,那水柱直冲天际,高速地旋转着,就像是一面风的令旗!于是风更大了,那浪更凶猛地扑过来,只听不远处有一棵树竞“咔嚓”一声断了!暴雨倏然而至,那雨仿佛不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海上扑过来的,一柱柱像鞭子一样,打人的脸!这时候,人已站不住了……于是,她先是眼里有了泪,很艰难地说:“老谢,你是技术员,你快说。你说咋办?”
老谢一跺脚说:“我有个啥球办法?我有办法还找你?!你得拿个主意。再晚就来不及了!”
上官眼巴巴地望着他,急得都快哭了:“老谢呀,你也知道,海上的事,我不懂,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老谢不想负责,这个责任太大,他也负不起。只有心一横,脸一沉,说:“刀头走时有交待,你是总,官总。这总(肿)也不是白总(肿)的,我听你的。你快说吧,人命关天!说,要货还是要人?大主意得你拿!”
上官迟疑了一会……终于,她轻声说:“那,要不,把人先撤出来?”
老谢像耳朵聋了一样,大声说:“你说球啊?!”
上官仍然轻声说:“把人撤出来。”
老谢急了,他呸呸连吐了两口雨水,也不叫“官总”了,跺着脚说:“傻丫头,姑奶奶,你知道这货、这网箱值多少钱么?至少两三千万!你说撤出来,你负得了这个责么?!”
上官说:“我又没经过这事,那你说咋办?”
不料,老谢像吓坏了似的,他往后退着身子,脸上的颜色骤然变了!他抽搐着一张猪肝脸,缩着脖子,哆嗦着说:“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头些年遇上过这事,赔得裤子都卖了……你,你是官,你是总,得你说。”
眼前,海浪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巨大的海啸声像是要把人吃了!上官只觉得海水冲上了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无奈,她吐了一口雨水,终于说:“你要叫我说,人命关天,把人先撤出来。”
老谢怔了一下,说:“好好,这话是你说的。那我可撤了?我这就撤,我撤了……”说完,他像个小丑似的,一摇一摇地跑到栈桥上去了。上官咬着牙,紧随其后,也上了栈桥。
来到船坞时,天整个黑下来了,黑气把一个世界都罩住了,只见泼天的浪哗哗地打在船坞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几乎把天淹了!只见那二十多个雇工的脸色全都变了,一个个缩着膀子,看样子随时都想逃走……老谢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结结巴巴地说:“撤、撤了。都滚蛋吧!记住,是官总做的主。官总下的令。我本想着,要是能抢,咱好歹把货抢出来一部分,可这鬼天气要人的命……”雇工们听了这话,像得了大赦令一般,冲进雨里,一哄而散!
这时候,老谢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海斧,两手端着,脸色狰狞地望着上官,说:“丫头,主是你做的,我可砍了?!”
上官愣愣地,说:“你,砍什么?!”
老谢说:“你想保人,只有舍货了。我得把这缆绳砍了,我这一砍,那网箱可就彻底完了?!”
上官迟疑着说:“要是不砍呢?”
老谢苦笑一下,说:“人都撤了。要不砍,这点设备也保不住了。”
上官眼一闭,说:“那你砍吧。”
眼前满世界都是啸声、雨声、咔咔的响声……老谢又可怜巴巴地说:“丫头,再说一遍,我砍了?!”
上官咬着牙说:“砍吧。”
话刚落音,只见一道寒光,“咔嚓”一声,那碗口粗的缆绳被老谢刀斧砍断了。紧接着,在滔天的海浪中,先是冒出一股股水柱,只见一个个钢制的网箱像鲸鱼一样地在浪头上翻滚着,在冲天的呼啸声中咔咔嚓嚓地响着,倏忽间被抛上了天!那一根根钢管做成的网架,也像面条一样在浪潮中一根根竖起来,在巨大的声浪中起伏着、舞蹈着、扭动着,顷刻就不见了……那鱼呢,不知会不会哭?!
当一个大浪再次打来的时候,老谢身子一缩,突然蹲在了上官的身前,两手像钢钎一样地抓住了上官的腿,上官一惊:“你干什么?!”老谢命令道,“趴我身上!抓紧。丫头,大难你替我担了。我也替你做回主吧。你一个人出不去,我背你出去!”说着,背上上官就走。
此后,上官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岸上。等她站在岸边,再次回头看的时候,只见海面上一片狼藉……台风摧毁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不远处,有人在哭,那是谁家死了人了。
在岸上,老谢咧着大嘴哭起来。他说,鱼快熟了,都是很值钱的,那些黄花鱼、梭子蟹,还有池里养的日本对虾,眼看就要出货了……两千多万哪!我们这些人的命,咋也值不了两千万!
那些雇工们,也都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他们一个个默默地在地上蹲着,说不清是感激她还是在埋怨她……反正,主意是她拿的。
这时候,上官已无话可说。她知道,她惹下的祸事,她得一个人担着。
一直到下午,台风停了的时候,老刀才急火火地赶来……没人知道老谢给他嘀咕了什么,只见他蹲在海边上,黑风着脸,一气吸了三支烟!尔后,他站起身,像困狼一样地在海边上走来走去……终于,他对上官吼道:“你真是个灾星!我这货,再有一个月就熟了。拉到公海上,一手钱一手货,两千万都不止啊!”
上官一声不吭……
这天傍晚,上官独自一人回到了小白楼,她匆匆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等着老刀来兴师问罪。
不出所料,老刀果然来了。老刀走路的架式很特别,走路像是探路,一蘧一蘧的。只见他进了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示他来了。上官在屋里的沙发上坐着,默默地说,“进来吧。要杀要剐,随你便。”
老刀进来,大口地喘着粗气,牙咬了又咬,说:“你毁我呀!几千万的家当?!”
上官默默地说:“要怪就怪你自己用错了人。来吧,有气就往我身上撒吧。”
老刀面目狰狞地说:“我真想掐死你!”
上官说:“动手吧。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刀挠了挠头,突然笑了。他哈哈大笑,说:“算了,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也不全怪你,不就两三千万么,你也别太轻看我老刀了!”老刀到底是聪明人,话虽然这样说,他心里还是有一本账的。假如死几个人,那祸就惹大了,到时候,他一样什么也带不走……
这么一说,上官倒被他的气魄震了。她默默地望着他,心里暗生敬佩,似乎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嚷嚷声……
等上官云霓从屋里走出来时,她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院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大约有上百人!他们全都立在门前,脸上带着一种肃穆,一种静态的、让人心动的沉默。只见人群中的一位白胡子老头缓缓伸出手来,指着她说:“——记住,世世代代都要记住她,这是我们的恩人!这是位女菩萨!”
立时,他们齐声喊道:“——恩人哪!”
上官先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尔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大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就是想哭……她明白了,这是那些雇工们的家属!
上官庆幸的是,这件事,她还是做对了。可同时,欠老刀这么大的一笔精神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来还?
看来,这个人,是黏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