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时候,他的眼已经睁不开了,迷迷糊糊的,可这句话他还是记住了。郭老大狠嘟嘟地说:“只有把敢花榨成汁的人,花才喜欢!”任秋风心里想,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很有豪气的。再后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想着,门忽然开了,郭老大身量一晃一晃地走进来。他说:“任董,老弟呀,你叮真能睡!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呀!”
任秋风一听,披着睡衣,赶快起床,说:“是么?”
郭老大朝身后一指,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会所的小张,张总。我给你说小张,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任董事长,肩膀上扛着三个亿!你好生侍候。”
顿时,那张总,像个小狗似的,颠颠地跑上前去,递上一张名片、一个金仁,说:“任董事长,这是我的名片,这是会所的金卡。有什么事,你随时吩咐。你看,你吃点啥?我马上叫人送来。”
任秋风随口说:“不用了。我该走了。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这时,郭老大说:“任董,我昨晚上的话,都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不过,经了这一晚,我更服你了,你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我的钱放在你那里,也就放心了。”
任秋风笑着说:“昨晚上你说什么了?我根本不记得了。”
郭老大说:“那就好,省得我出丑。”
可是,郭老大的那句话,任秋风怎么也忘不了了。朦朦胧胧地,他觉得他是背着这句话走出那个门的。
当任秋风回到商场时,江雪一见他就说:“你上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都急死我了!”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说:“有事?”
江雪说:“当然有事。我怕你出什么事。”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任秋风显得精神焕发,他说:“你跟我上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任秋风的办公室,关上门,任秋风说:“往下,咱就要甩开膀子大干了。有什么话,你说,可以摊开说。”
江雪说:“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我不是贼。”
任秋风说:“谁说你是贼了?”
江雪说:“在她眼里。甚至,在你眼里。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贼。我也不想做贼。我怎就担着一个贼的罪名?!”
任秋风说:“咱们在第一线,苦啊。你注意到我的名字了么?任、秋、风。——谁想说什么,说什么吧。”
江雪很激烈地说:“我最看不得那假高尚。这边干死干活的,凭什么?!”
任秋风突然说:“你的意思是,有时候,人是不是得坏一下?不为别的,就为坏一下。”
江雪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任秋风说:“这就是你的意思。”
江雪说:“不是。”
任秋风一把抱住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来吧,让我看一看桃花。就为了不让你枉担罪名,让我看看桃花……”
江雪喘着气说:“你坏,是你想坏。”
任秋风说:“对。我想坏。”
三
上官云霓回来了。
她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自从踏上金色阳光的第一层台阶,上官就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她向商场的每一个人微笑。她一层一层地走着,每走一层,她都要跟商场的人打招呼,点头,微笑。
这次回来,上官在众人面前展示了让人惊殊的美丽。春天里,她一身黑色的装束。那黑色一到了她的身上,竟然是那么地明丽,是一种冷色的明丽!那一袭黑色的长款风衣,把人的修长、典雅托到了极致;在黑色的映衬下,她的脖颈是那样白,白出了瓷样的蓝光,那血管一条条蓝荧荧地亮着;她刚过了一道生死关,人有一些消瘦,却越发显得眼大、眉浓,那鼻儿嘴儿,一抹一挑,都亮着生动的弧线,把人托得清爽极了。当然,她眼里含着一点忧伤,正是这点忧伤把她的美丽又一次地隆重地烘托出来。在她身上,那点忧伤成了美的最高表达形式。就像她头上扎着那个紫黑色的发结,这点缀恰到好处,悄没声地润出了一种默然的高贵,甚至还有一点点傲然的睨视。就是这点睨视,使她和众人产生了隔离,就像是一个哀的美敦(通牒)。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上官的美丽,给商场的员工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尽管这样,在她走到第三层的时候,上官就明显地感觉到,她与商场里的人有些“隔”了。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那种在工作中养成的亲和力已荡然无存!她跟人们打招呼时,人们也回应她,也关切地问一问。但那些话显然是有距离的,是应付的,没有了家常。
更让她感到失落的是,整个商场一片喜气!这个五光十色的商业机器,运转良好,甚至是转的速度更快了。商场的每一个人,你都可以从他的眉梢里看到喜悦。那勃勃的生气,那工作的节奏,那吞吐颜色的喧闹,都是町以看得见的。后来她才知道,不知是怎么计算的,他就真的把商场的“品牌效应”,或者说是“无形资产”估到了一个亿!就此,商场的所有职工,多多少少的,都有了自己的股份。虽然这股份只是内部的,并不能变现,但在每一个商场职工的心里,他们都已经成了持股人。每个人都私下里暗算着,他已经有了几万几万了……将来呢?这就是群众。不管真假,群众喜欢的是看得见的东西。
但是,她读到的那些书告诉她,这里边潜藏着一些什么。根据她与小陶的分析,这里边是蕴含着什么的……可她不能说。这时候,也没人听她说。她看到了,商场的人在疏远她,甚至是怕染上什么似地在躲避她。也许,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包括她跟任秋风的矛盾。她每上一层,都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感觉是很不真实的。有那么一刻,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上出了问题?她想,也许,也许吧。但她和那个人,没有“也许”了。
当她上到第五层,站在那个办公室的门前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官站住了。她觉得她不能再那样莽撞了。她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里边没有反应,她又敲了几下,只听里边咳嗽了一声,很威严地说:“进来。”
上官走进去的时候,那个人头都没有抬,仍然在电脑上趴着……他只说了一句,“把门关上。”上官就默默地回过身,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任秋风的头抬起来了,他一看是上官,有些吃惊地,甚至是有些激动地“啊”了一声,他说:“哟,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在上官看来,他如今是架子越来越大了,快要变成一尊神了!看她回来了,他仍坐在那里,竟然没有站起来。他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居高临下的。于是,她说:“你,好吧?”
“还行。还行。就是忙。”任秋风说着,看上官脸色不好,这才站起身,走过来说,“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前一段忙股份制,一天到晚焦头烂额的,也没顾上去看你。对不起了。”
上官说:“我嘛,还好。”
任秋风“噢”了一声,说:“那就好。怎么样,上班?还是再休息一段?”说着,他站在那个巨大的地球仪旁边,手一指,那样子像是马上要占领全世界似的,说:“看见小旗了么?这就是咱们未来进军的目标!”
上官扫了一眼那地球仪,只见上边插着一些小红旗……
接着,任秋风慷慨激昂地说:“咱们这里,股份制改造已经完成。凡是给金色阳光做过贡献的,人人有份,包括小陶在内!”说到小陶的时候,任秋风特意加重了语气。接着,他又说,“你的股份,经商场职工评议,占商场自有股份的百分之五,合人民币大约六十多万吧。你看,大家的眼光还是雪亮的。公平吧?”
上官默默说:“谢谢。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大家的好意。”说着,她拿过挎在肩上的小包,拉开包的拉链,从里边拿出两个信封,轻声说:“这一份,是我的辞职报告,算是公事;这一份,是离婚协议书,是私事。”说着,她走过站在她面前的任秋风,把两个信封放在了任秋风的老板台上。
任秋风先是一愣,脸马上黑下来了,他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还没完没了了?!不是给你道过歉了么?该解释也给你解释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体谅人哪?你知道我前一段有多辛苦?你不帮忙反倒添乱?真是阎王不嫌鬼瘦!”
上官冷冷地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你嚷什么?”
任秋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厉声说:“你还说不是来吵架的?你这是不依不饶!就算我有错,我一次次给你道歉。好话都说尽了……你还想怎么着?!”
上官平静地说:“我不想跟你吵。咱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分手吧。”
任秋风一拍桌子,吼道:“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你不要以为……”
上官说:“任秋风,你是领导,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不至于这么无耻吧?我不管你做了什么,这个婚,我是离定了。”
任秋风沉着脸,冷冷地说:“我要不离呢?”
上官也针锋相对,说:“你不离,我离。”
往下,两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话,就让时间慢慢在两人之间流淌。要是用心来品,还是有回忆的,那丝丝缕缕的过去,一一出现在眼前……终于,任秋风挠了挠头,说:“的确,怪我。是我,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伤了你。我希望能弥补。你看,还能么?”
上官默默地摇了摇头。
渐渐,任秋风眼风硬了,他说:“那好,你给我一个理由吧。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离。”
这时候,上官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她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我,一个弱女子,站在这里,要跟这个世界打一个赌。要跟我的人生,打一个赌!我相信,这个世界有最美好、最纯洁的东西。我相信人类有最真挚、最纯粹的爱情。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信了,我也信。不然,我们还活什么?——如果没有,我宁愿独身!”上官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并不高,可听上去,整栋大楼都在轰鸣!
听了上官的话,任秋风沉默了很久很久……尔后,他像是被那话震伤了似的,塌着身子,无力地摆了摆手,很勉强地说:“书本,有时候也害人哪。好,好吧。我答应你。走吧,你可以走了。随便!你和小陶的股份,随时都可以提取。”
上官默默地望着他,临转身前,她说:“谢谢。——保重吧。”说完,她快步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