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苗青青家门前,邹志刚一边敲门一边考虑着在舌头上绑什么词儿好?对于知识女性,他非常清楚,你得幽默,得有词儿。可是,刚敲了两下,还没等他想好词儿,门就开了。更让他吃惊的是,苗青青就像是特意出来迎接他似的,穿着一身桔红色的细毛呢裙装,衬得脖颈又细又白;头发也像是特意做过的,绾着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脸上还化了淡妆,看上去顾盼生辉,眉眼生情,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十岁,性感极了!她站在那里,嘴边含着一丝笑意,微微颔首,竟很有礼貌地说:“——请,请吧。”她一这样,让邹志刚十分意外,禁不住感叹说:“难得呀,我终于享受到贵宾待遇了!”
然而,进屋之后,却见屋子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大胖子。这胖子脸上有很多肉,看上去红光满面的,胖得很有架势,一副肩膀宽得像案板似的,端着个身量,挺挺地在那儿坐着。邹志刚愣了一下,说:“哟,有客人哪。这位是?”
苗青青介绍说:“这位,是我们报社的硬总,软硬不吃那个‘硬’。这一位,是老熟人,万花商场的邹总。就是那个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邹’。”
听了苗青青的介绍,那硬总也不起身,只是点点头说:“噢,邹总,你好你好。”
邹志刚很惊讶地说:“硬?还有这个姓么?这个姓可不多呀?”
硬总笑笑说:“是,不多。走了很多单位,也就我一个姓‘硬’的。”
苗青青吃吃地笑着,用很调侃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人家背后叫他什么,我们报社的人背后都叫他‘老枪’。所以,我说他是软硬不吃么。”
硬总笑着说:“青青啊,你这样说你的上级,小心我给你小鞋穿!”
苗青青竟娇气气地嗔道:“你穿你穿,你现在就给我穿!我脚小,怎么了,不怕你穿小鞋。”
硬总用眼角撇了一下苗青青的脚,那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很优雅地伸出来了,鞋尖上挑,脚弓直直地绷着,他可以感觉到脚趾在小牛皮面里一弹一弹地动,就像会说话一样。这个鬼女子!她在用脚趾说话。是悄悄话。很诱人。他用欣赏的眼光望着那穿着肉色丝袜的脚面,尔后摇摇头,像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谁要是碰上这样的下级,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我算服了你了。”
这时候,邹志刚有些酸酸地说:“你们是上下级,我一外人……不影响你们吧?”
苗青青却一点不避讳,她把脚伸回去,踮着脚跟拧了半个身子,像表演似的,刺儿刺儿地说:“你听他说?他的话你也信?他是常来常往的。整天缠着我给他发稿子。还假模假式,说自己是‘歪人’?‘歪人’,你装什么样子?你不是总想发稿么?这报社老总来了,你给他说呀?”
硬总像是很大度地说:“嗯,没事。你坐。坐。我也是顺便过来交待一下。版面,是版面上有点事。”
苗青青却一点也不给面子,用鄙夷地口吻说:“你们这些男人哪,真是叫人看不上!有工作在办公室不能谈?你跑我家里谈什么工作?”
立时,硬总有些尴尬,脸上腼腼地说:“你看,你看,这个青青,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苗青青就笑着调侃说:“葡萄也很酸哪。行了,我知道你是谈工作。确实是谈工作。我给你写一证明,见人就拿出来,可以吧?”
邹志刚坐在那里,几乎插不上话。那屁股下像是坐着很多蒺藜,心里扎扎窝窝的,什么滋味都有。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却也有些不舍,就酸酸地说:“青青的鬼(魅力),就在刺儿上。要是话里没刺儿,就不是苗青青了。”
硬总接过话头,说:“对,对。你说的对。青青是我们社里最有才干,也是刺儿最多的,一支笔嘛。”
苗青青看了硬总一眼,这一眼很有些意味,说:“你得了吧,怕刺儿你别来呀?你当的什么老总?不替你的下属说话,反而跟着‘歪人’起哄?你没听人家说,他是‘歪人’。你啥人哪?”
硬总的一张肉脸马上生动起来,说:“是啊,是啊。老邹,你有一个字用得不好。用得不好。”
苗青青接着就说:“人家邹总是干商业的,一向缺斤少两,一向不讲信用,习惯了。所以一个字,他也要切下一块来。”
硬总昂起头,说:“这个商业呀,这个商业。一个‘商’字,外边那么多的包装,可里边呢,只有一个‘口’!卖嘴的么。过去叫做:干啥吆喝啥,赔本赚吆喝,是这个意思吧?青青。所以,商么,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个这个啊?说笑了。”
苗青青接着说:“前边说的,还是报社老总的水平。后边那一句,就多了,白了,是画蛇添足。”
硬总很兴奋地说:“有道理,青青说的有道理。后边那一句,收回!”
邹志刚终于抢了一个话头,说:“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吧?怎么开起我的批斗会来了?你们知道‘商人’的来历么?那是古代经济不发达地区的人,对经济发达地区的商国人的称呼。真正的汉文字——也就是甲骨文,就起始于商朝!明白了吧?另外,商人的老祖宗,你们知道是谁么?契!契约的契!那是最讲诚信最守规矩的。”邹志刚抓住了一个字眼,开始侃侃而谈,有意地显示着自己的才学。
还没等硬总开口,苗青青就接上了:“当然知道,谁不知道商纣王?酒林肉池,荒淫无度。设虿盆,制炮烙。开中国酷刑之先河……这都是商人干的,后来为西周所灭。”
硬总跟上说:“是啊是啊。商代是中国最黑暗时期,用比干的心当药引子,不就是纣王干的么?还把那个那个周文王的儿子杀了,剁成肉馅,包成包子,让文王吃……”
苗青青说:“别说了,别说了,听着就让人恶心!”
见苗青青竟当着他的面跟那个姓“硬”的家伙眉来眼去,还说他是什么“老枪”!这能是对一个上级,一个男人说的话么?这两个狗男女,还不停地合伙挤兑他。邹志刚就像是刚刚喝了两斤老陈醋似的,浑身上下直冒酸水!他心里说,这个女人哪,这个女人……于是,他怏怏地站起身来,苦着脸说:“看来,我是该走了。”
这时候,苗青青不冷不热地说:“走啊?不送。”
六
接到那个电话,陶小桃就来了。
陶小桃是个细心人,来时就带着炖好的乌鸡汤和新买的小孩衣服、尿不湿什么的……上官生下孩子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小陶给送的。小陶对上官说,我妈说,生孩子消耗大,一天要吃八顿饭呢。
当听说孩子没保住的时候,小陶一下子掉泪了。一时,她心里特别难受,竟忍不住眼泪哗哗的……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里的泪,轻轻地握住上官的手,两人默默地就那么相看着。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是用目光说话的。陶小桃坐在上官的病床前,两人手握着手,似乎都想把心里积存的东西吐给对方,那是怎样的痛啊!……可又无从说起,就一眼一眼看着,像是在看各自的人生。
终于,小陶贴着她的耳边说,“你不能生气。我妈说,月子里,女人千万千万不能生气。一生气,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会终身受亏。再治,也就晚了。”
久久,上官默默地说:“我没有生气。”
小陶知道,她不能再提孩子,一提孩子她就难受……她说:“不生气就好。那你就好好吃饭吧,你失血那么多,得补补。”
上官却突然又扔出一句:“我是生你的气。”
小陶什么也不说,就望着她,是两人心对心地看着。
上官说:“你辞职了?”
小陶说:“是。”
上官说:“你太自私,想一走了之。”
小陶说:“其实,我也不想走。可如今上班,就像是演出,我实在是演不下去了。”
上官说:“我知道。你肯定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忍无可忍。可我还是生你的气。咱们那么多年的同学,关系那么好……你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我一想,心都寒了。”
小陶心里一酸,说:“我不知道。要说知道,也是一种感觉。我不能把感觉上的东西当作事实告诉你。那不成了破坏你家庭了么?我提醒过你,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好哇!”
上官眼里一湿,说:“桃,你太善了。”
小陶说:“你还爱他么?”
上官冷冷地说:“——爱过。”此时,上官心里痛极了,那过去,丝丝缕缕的,都在眼前,全是痛!她接着说,“那时候,一开始,我就以为是永远。可没有永远。”
小陶就劝她:“好好生活,就是永远。你好好养身体吧。别的事,咱以后再说。”
上官睁大眼睛,望着小陶说:“告诉我,你发现什么了?”
小陶沉默了一会儿,说:“感觉,只是感觉。其实,我能说清楚的,就是三个字:我害怕。”
上官说:“害怕什么?”
小陶摇摇头:“说不清。走着走着,就觉得像是在船上,波浪滔天……隐隐约约的,就害怕。”
上官说:“有这三个字,也够了。我一直在想,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碎,它说碎就碎了。是这意思吧?”
“我说不清。真说不清。”小陶想安慰她,接着说:“上官,也许,我的感觉是错的……”
上官说:“你没有错。我都亲眼看见了……我丝丝缕缕都想过了。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当初,那么好的一个人,是谁把他染了?也许,他本就是带着颜色的?”
小陶说:“是。当初,我们都崇拜他。”
上官叹了口气,说:“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小陶说:“也许过一段……”
卜官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你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已经看见前边的路了。好了,我饿了。你的鸡蛋羹呢,我尝尝。”
小陶说:“我先给你打盆热水,你擦把脸。”说着,她端着一个脸盆出去了。
在门外,小陶碰上了任秋风。上官一直不让他进门,他就在门外站着。任秋风很伤心也很警惕地望着她,那目光里竟含有敌意!他说:“小陶,我希望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
小陶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
任秋风说:“你给她说什么了?”
小陶说:“我说了我该说的。”说着,端着盆打水去了。
第三天上午,上官的父母来了。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上官怔了一下,满脸都是泪!她哭了,她是第一次哭出声来,她哭着说:“爸,我想回家。”
上官的父亲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回家,我们就是来接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