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还是柳树巷么?
每每站在这个路口,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邹志刚就会生出无限的感慨。有谁还记得,当年,老邹家的龟孙子,挎着书包上学的样子?有谁还会迎着柳树巷的一抹阳光,喊一声,“看,老邹家的龟孙子回来了。”
现在,柳树巷已经不存在了。它在第一批拆迁中,就被推土机灭掉了。如今它成了一条宽宽的马路,这叫经九大道。不,经九路太长了,当年的柳树巷只占很小的一片,是一个弯弯曲曲像鸡肠子一样的巷子。如今,它连一片瓦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是记忆中的方位。柳树巷永远永远从大地上消失了。
可在邹志刚的记忆里,它还是存在的。
邹志刚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当年,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邹志刚独自一人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更早一些,好像爷爷开过一个卖酱油杂货的铺子。后来,定成分的时候,爷爷成了小业主。也仍然是卖酱油,只不过铺子是公家的。自邹志刚记事起,他们就住在柳树巷,一个很促狭的两间小房里。爷爷是很恭谦的一个人,他的袖子上永远套着一个深蓝色的套袖,夹着一个算盘上班,又夹着一个算盘下班,那算盘本是可以不夹的,爷爷说,他习惯了。
记忆中是没有柳树的,柳树巷没有柳树,这很怪。恰同学少年时,邹志刚也是戴着蓝色套袖长大的。那时候,柳树巷充满了孩子的吵闹和大人的打骂声。记得有一户人家,两口子天天打架,有一天晚上把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都顶翻了,两人在水里继续打,像泥母猪一样滚来滚去……印象很深。那时候,他最怕的一个绰号叫“大肚”的、蹬三轮车的光头老人,那人总是等在巷口处,伸着手说要揪他的“小鸡鸡”……那时,他与柳树巷的坏孩子惟一的区别是,他的袖子上总戴一套袖。跟爷爷一样,他的套袖是奶奶缝制的。也许,正是这个套袖锁住了他的顽皮,使他继承了爷爷的恭顺、谦和。就因为那么一个小业主的成分,在邹志刚眼里,爷爷那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从时间的缝隙里偷来的,这里边有一种含在骨头缝里的颤栗。当然,那算盘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爷爷胳肢窝里夹的那个算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拨,会啪啪响……后来,邹志刚就成了从柳树巷走出的惟一的大学生。
一个人的历史也是可以篡改的。改不掉的是镶嵌在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可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邹志刚本是从老城区走出来的,町在单位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柳树巷背景。人们只知道,他是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这就够了。
可柳树巷毕竟具体地存在了那么多年,每当走到这个路口时,望着那些新建的、鳞次栉比的楼房,邹志刚会心里一热……这时候,他就像站在岁月的面前,那是烟化了的岁月,有一种叫人忘不掉、却又想逃跑的、凭吊般的疼痛。此刻,假如碰上熟人,他就会说:“我顺便回家看看。”
家在哪里?看什么呢?他是很恍惚的。他真正意义上的家,根本就不在这一片。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柳树巷”又无处不在。他心里总有一个算盘在响,也总是怕着点什么,怕什么呢?这又说不清。在此后的日子里,这心结使他慢慢地熬成了一个既守规矩又坏着自己的“老客”。
应该说,他还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大学毕业,先从商业局的一个职员做起,后来慢慢地当了科长,尔后一跃成了万花的老总。当有了一定条件后,社会也逐渐开放了。可谁也想不到,邹志刚最先的精神生活,是从歌厅开始的。自从街头上出现歌厅,他就借夜里值班的名义成了一个“老客”。白天里,他是堂堂的老总,正襟危坐;夜幕下,一个人,像个独行侠似的,他成了一个“老客”。
最初,他是无意的。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进歌厅的情形,带他进歌厅的是一个供应商。站在歌厅二楼的一个大玻璃窗前,他的惊愕不亚于撞见了鬼!是的,第一次,他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一下子傻了,玻璃窗后边站着那么多的姑娘,姑娘们一个个穿着很露的裙装,一排一排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挂着的、极其鲜亮艳丽的、一匹匹的待售的——肉!真的很“肉”!每一匹“肉”上,都戴着一个圆形的小标牌,那小标牌是白底红字,上标着123456-她们一个个看上去是那样年轻,那样美丽!这场面整个晚上都缠绕着他,那影像一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是反复放映的动画!她们,她们一个个都很健康,也好像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就不能干点别的呢?!这个疑问,也是刺激,整整缠绕了他一下晚-卜!这也是对他的世界观的一次摧毁,于是整个晚上他都心神不定的……于是,第二天晚上,他想都没想,就一个人去了。他心里说,他要看看这是为什么?可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不由得滑进去了……“老客”的身份是可以随时转换的,马老板驴老板牛老板都可以乱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玻璃窗后边的女孩随你挑……尔后是灯熄人散,付钱走人,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这很好啊!
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这对上过大学、有了一定地位的邹志刚来说,就显得轻薄、粗浅,甚至很交易、很动物、很没意思。于是就很想“情感”一下。可这情感的度又不好把握,弄不好就走得远了,滑进去了。他跟苗青青的交往就是这样,开始是很炽热的,想着、盼着、天天打电话,那情感就成了感情了。很细腻,很浪漫,很温馨,恨不得用万能胶把两人粘在一起……可慢慢就有问题了,麻了烦了。那就全线撤退,可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情意绵绵的两个人,弄不好就成了敌人了!
于是,有那么一段,邹志刚重又回到了“老客”状态。他常来的这个歌厅叫做“蝴蝶梦”。没人知道“蝴蝶梦”意味着什么,那就像是在童年的梦里——如今灯红酒绿的“蝴蝶梦”其实就在当年柳树巷的位置,那个当年人家叫他“龟孙子”的地方。所以,站在这个路口的时候,邹志刚就会对碰到的熟人说:“顺便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就像是一个暗语。这是一种无法皈依的人生状态。坐在歌厅的包间里,怎么也坐不出当年在柳树巷推铁环的感觉……于是,歌厅的小姐就问,包老板(他随便诌出的姓氏),你心不在马呀。他说是呀,这一会儿我心在驴。小姐说,谁不让你骑了?你想咋骑就咋骑。他说,那我不成张果老了么。小姐说,张果老是谁?他来过么?他说,可能来过吧,三千年前。小姐说你骂我,还是个祖宗辈的。
往下,邹志刚拍出一百元钱,就站起来了。他心里说,实在是太“他妈的”了。小姐说,哥哥,你不玩了?他说玩什么玩,你连驴和马都分不清。
出了歌厅的门,邹志刚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使他喜出望外,说你等着,我马上回去,你再给我详细了解一下。
二
上官云霓的老家来了一个人。
这人叫伍治,是上官少年时一个保姆的儿子。
这个绰号叫“小胖”的伍治,一大早就来了。他整整找了一天,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终于找到上官的。他一见面就叫妹子,他很夸张地说:妹子,帮哥一个忙吧。咱娘说了,叫你无论如何帮帮忙。上官都有点不认识他了,说你是……他说你忘了?我伍治,伍治啊。小时候,娘给你喂奶,我在一旁捧着个奶锅,可是一口都没敢尝啊!上官依稀还记得他的模样,就说是伍治哥呀,五娘还好吧?大伯也好吧?伍治说,老了,都老了,眼窝(现在)就那俩钱,都在家等死哪。上官笑了,说看你说的。伍治说可不就是。我爸原本就是个看大门的,眼窝退了,也没几个钱儿。老太太腿疼,也给人看不动孩子了,全靠我在外头扑腾哪。上官又笑了,说这会儿你扑腾啥呢?他说这年月,啥挣钱扑腾啥,啥都扑腾。
其实,上官小时候原是跟着祖母的,到五六岁才被接到了父母身边。那时候父母工作忙,就暂时把她托给了一个在市委机关看门人的老婆,大约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不过,这保姆对她挺好。上官记得,那时候她叫她五娘,五娘很亲,有一次她发高烧,父母都下乡了,五娘连着守了她三天三夜。后来才明白,是她丈夫姓伍,原本应该叫伍娘的。现在,保姆的儿子找来了,上官是不能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