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业的前三天,本市的广告也铺天盖地地做起来了。任秋风在省市多家报纸上,都打出了整版的广告。晚报这一家,由于苗青青这层关系,任秋风原来没打算做。可报社的总编看到省报后,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说你是报社的家属,怎么连门都不登?你要不来,我们就把苗青青开除了。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任秋风还是来了。
苗青青并不知道任秋风的来意,她手里拿着一篇改过的稿子,正准备上楼找主任签字,可就在拐弯处,两人刚好碰上了。苗青青说:“你,怎么……来了?有事么?”
任秋风说:“我见见你们总编。”
苗青青一听他要去见总编,心里顿时生出了许多疑问……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任秋风已跟报社的总编约好了时间,他看了一下表,说:“现在?”
苗青青说:“就现在,几句话。”
任秋风说:“那好,你说吧。”
苗青青却不愿就这么在楼梯口站着,她说:“这儿说话不方便,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苗青青的办公室。报社的编辑、记者流动性大,除了值班编辑,一般不坐班。所以,办公室正好没人。苗青青把任秋风带进了办公室,给他倒了杯水,说:“坐吧。”可任秋风却没打算坐,只说:“有啥话,你说。”
苗青青望着他,久久不说话……片刻,她的眼圈红了红,轻声说:“报社在搞改革,我也正在申请高级职称……咱们的事,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行吗?”
任秋风很痛快地说:“行。”
苗青青说:“那,你找总编是……”
任秋风知道她误会了,说:“嗨,你想哪儿去了?是广告的事。”
苗青青松了一口气,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想了想,说:“那你,再帮我一个忙吧。”
任秋风望着她,说:“怎么帮?要我在总编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苗青青说:“那倒不用。不过……”
任秋风很大度地说:“说,你尽管说。毕竟夫妻一场,只要我能做的。”
这一刻,苗青青又觉得很难开口,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知识女性……她说:“算了,不用了。”
任秋风说:“你看,你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人的心眼又是很活的。苗青青断断续续地、期期艾艾地,还是说了:“你能、陪我,在这楼里……走一圈么?”
任秋风望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甚至有些心疼她了……一个女人,不容易呀!
苗青青见他久久不开口,就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你走吧。”
任秋风赶忙说:“走一圈就走一圈,这有什么?走,现在就走。”
顿时,一个女人一下子就活了。在屋里的时候,苗青青的脸还是寡的、苦的,可出了门就灿烂了。她微微地笑着,竟带出了一点娇柔的妩媚,由任秋风伴着一层一层走。凡是碰上熟人,她都要介绍说:“我爱人,我爱人回来了……”于是,人们就上前跟任秋风握手。任秋风也就不断地跟人点头,寒暄一番。这是一场谢幕前的演出,是遂了女人心意的招摇,是意会中不可言传的体贴。任秋风就这么伴着她从三楼一直走到了五楼……
当他们站在总编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苗青青抢先敲了门。门一开,她就笑着说:“头儿,我们老任拜见你这大总编来了!”
总编从他那巨大的写字台后站起来,笑着说:“他敢不来么?家属在我这儿呢!”说着,他快步走上前,跟任秋风握手,说:“坐坐,坐。老任,当年,咱还是一个大军区的战友哪!”
等三人在沙发上对面坐下,总编说:“老任哪,我给你说,青青可不简单,她不光是报社的一枝花,还是一支笔。是我们这儿的大笔杆子!你可是有福啊!”
苗青青用娇嗔的口气说:“头儿,你别寒碜我了。我们老任广告上的事,你可得给点照顾哇!要不我就不给你干了。”
总编说:“那没说的。你说怎么照顾吧?我这当总编的,就做一回主。说吧,减半?还是全免?我听青青一句话!”
青青说:“你算了吧。让我说,我怎么说?”
任秋风说:“广告我们肯定做。都有制度,我理解,该多少是多少。你也别为难。”
总编哈哈大笑说:“哈,看看,到底是家属。这样吧,开业那天,我派我们报社的大笔杆子苗青青女士,专门去采访,给你写篇大文章,怎样?这可不算是假公济私……”
出了门,两人都沉默了。就那么一层一层走下去,见人的时候,还是笑,寒暄;不见人了,就默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报社门口,这时候,任秋风站住了。他回过身来,淡淡说:“完了吧?”
苗青青默默地说:“谢谢。”
任秋风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又问了一句:“你们这个头,总编,姓什么?”
苗青青说:“姓硬,坚硬的硬。”
“噢,还有这个姓?”往下,任秋风说:“那,我走了。”临走,他又说:“那五万块钱,给你的时候,你不要。现在,我连那五万都没有了……等以后,再补偿你吧。”
苗青青眼一酸,扭头走回去了。
六
离最后的开业时间,仅剩下十二个小时了。
当晚八点,任秋风带着各部经理及二十多个部门主任出现在一楼大厅里。最初,他像是怕吓着什么似的,小声问:“各部门都就位了么?”上官汇报说:“都就位了。”于是他说:“开始吧。”
霎时间,就像是密集的雨点一样,那瑰丽的、繁纷的、几乎是吐着热气的光束从四面八方射出来!光是从最高层开始亮的,那光雨泻下来的时候,人们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都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人们发现,那光并不爆,一个漩涡一个漩涡地,放射着美人鱼一样的鳞光,很温和。那光一层一层地亮下来,就像雨缓缓地落在地上,尔后再开出一丛丛花来,那花是由玻璃的反光映出的,奇诡绚丽,五光十色。接着,那开放式的电梯动了,那电梯像是两条油亮的螺旋式的瀑布,又像是游动着的鲸鱼的脊背,缓缓地游向空中。而乐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是啊,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伸出一个挂着帷幕的椭圆形琴台,一个身着古装的美女,安详地坐在那琴台前,正在弹奏古琴,是《长相思》还是《琵琶行》呢?倏尔就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从一楼上去,站在电梯上,你就像是站在了颜色的丛林里。那是商品么?那柜台的摆放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七彩漩涡,每一个大漩涡里套着一个个小漩涡,回环往复盘旋而上,成了一个一个的迷宫,使你不知该从哪里进,哪里出;那一处一处的金黄,银白,釉红,淡紫;那一处一处的茶青,芽绿,粉橙,铃蓝;那一处一处或圆或方或端或羽;那一处一处如烟如雾如诗如画……它又像是集中了人类所有智慧创造出来的富丽堂皇!叫人心悸,似乎不敢多看。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处“咚!”的响了一声。在这个肃然的、仿佛水晶宫一样美的地方,那一声震惊了所有的人。人们讶然望去,只见那声音是从三楼鞋帽部发出来的。于是,正在巡查的人跟着任秋风朝鞋帽部走去。站在鞋柜前的一个女营业员吓得脸都有些白了,但她仍然是笔直站在那里,做出迎宾的姿式,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她脸上的笑容虽然硬了一点,还算是露着标准的七颗牙……任秋风上前拾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童鞋。那是一只湖蓝色的女式童皮鞋,羊皮做的,红胶底,面上带暗扣的,很小,很精致。仿佛一刹那间,任秋风像是在那泛着亮光的湖蓝色小童鞋上闻到了一股羊的气味,他像是看见了站在山坡上的一只小羊,心陡然地柔软了……也就是片刻,这影像很快消失了。任秋风小心翼翼地把鞋拿在手里,又按原来的十字交叉的形状摆在开放式的展柜上,尔后他对那女营业员说:“没事,你放松一点。”
待五层全部巡查完毕,任秋风站在五楼的电梯口,不经意地朝下边望了一眼,这时候他看见第一层那个由各式香水组成的放射着奇光异彩的水晶柱前,笔直地站着一个戴天蓝色船形帽的小女子。他知道,那就是江雪。她现在是香水柜的营业员了。
回到办公室,任秋风脸上并没有兴奋之色。这一刻,他像是累垮了一样,瘫坐在那里,甚至有几分沮丧地对站在面前的二十多个中层干部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该投进去的,我们全投进去了。到现在为止,装修、培训、加上广告,我们总共投入三百五十八万,实话告诉你们,这其中包括我个人的五万安置费……不说了,就这样了。你们,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百多天里,他们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这个人,这个像大山一样坚强的人,这个执意要带领他们创中国第一的人,是不是害怕了?是啊,这么一大摊子,万一呢?
任秋风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看……明天吧。”
人们见他的确累惨了,相互间悄悄地使了个眼色,一个个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闯进来,大声说:“我告诉你任秋风,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趴在桌上的任秋风微微抬起头来,见来人是齐康民,就身子一松,又趴下了。
齐康民站在那里,很激动地推了推眼镜,像讲课一样挥动着手臂,一跳一跳地说:“你的眼光哪?你啥眼光?!我告诉你——那是一块玉呀!”
任秋风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不理他。
齐康民再次跳起来说:“你知道人才的重要么?我告诉你,我不是吹,她价值连城!你说,你用不用吧?你要不用,我就把她带走了。那是一块玉呀!”
这时候,任秋风半直着腰,很勉强地应了一句,说:“玉,也是要琢的。”
齐康民说:“琢,你怎么琢?”
任秋风说:“现在……就是琢。”
齐康民望着他,突然改变话题说:“你,你怎么了?怎么跟打败了的兵似的?”
任秋风趴在那里,说:“康民,是你把我逼上梁山的。我有点怕了……”
齐康民说:“你怕什么?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这样对待我的学生,是不对的,是对人才的最大浪费!甚至是,是犯罪!”说完,他嗵嗵嗵,又走出去了。
夜半时分,又有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了,这是上官云霓。她站在那里,突然用火辣辣的语气说:“头儿,我想亲你一下。”
任秋风摆摆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回去。早些休息。明天……”
上官固执地说:“就一下,我亲亲你的额头……”说着,她走上前去,趴在任秋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任秋风一怔,说:“去吧去吧,把灯关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上官的确是太心疼他了。她关上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望了望他,黑暗中,只见他趴在那里,像一只瘫了的大黑熊一样。
明天,就看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