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患有失眠症，常常要到黎明时分才能入睡。但1941年6月21日的那个晚上，这个掌控着国家大权的人物，不同寻常地早早就感到疲倦了。
前一天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整整一天，各种各样的情报都源源不断地送给他——德国准备入侵苏联。就在几天前，他还根本不相信这些报告。迟早有一天，纳粹德国会把贪婪的目光转向苏联，斯大林对此深信不疑。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即使德国入侵，也是到1942年春天英国垮台之后了。
他相信，德军的将军们不会让德国像1914年一样，再次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困境，到那时，斯大林自己的计划，正好赶上时候了。
这个计划，斯大林对自己的将军也严格保密。这个计划，就是要全力以赴地进攻德国，使苏联取得更多的东欧土地，使之加入红色阵营。
直到1941年6月中旬，斯大林还一直感觉到苏联是安全的。如果说有什么让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在苏联西部边界迅速形成的德军战线，而是纠缠着他自己的两位高级指挥官，一个是国防人民委员谢苗·铁木辛哥将军，另一个就是顽固、直率的总参谋长格奥尔吉·朱可夫将军。
斯大林确定了进攻德国的时间表，将军们对此并不乐观。遵照斯大林的命令，他们制订了一个沿公路进攻德国的秘密计划，但将军们知道，如果德军现在入侵苏联，这个计划是不中用的。那样的话，苏联就没有可以依靠的防御战略。因为斯大林过于相信这个无用的预防措施，两位将军在不断提醒斯大林，这个计划相当危险。
斯大林收到了潜伏在欧洲国家的情报人员送来的情报，说德军即将进攻苏联。他对将军们隐瞒了这些情报。但将军们也得到了来自苏联边境令人不安的报告：每天至少有10架德军飞机侵入苏联领空，有的甚至深入苏联领空30多英里。其中的一架飞机竟然深入苏联领空650英里，降落在莫斯科。这是德军在为其地面部队侦查从边境到莫斯科的进攻路线。
朱可夫和铁木辛哥都一致认为，这些举动预示着德军很快就要大举入侵苏联。6月13日，他们开始催促斯大林，允许他们在西部边境线一带部署兵力，以提高警戒。“我们以后再说这些事吧。”斯大林就这样把他们打发了。
从边境线上回来后，将军们的决心更大，坚决要求部署进攻的兵力，甚至动员预备役人员。
斯大林发火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战争吗？”
将军们沉默了。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斯大林降低了声调，淡淡地问道：“我们在西线有多少个师？”
“149个师。”
“瞧，这足够了。德军没有那么多兵力。”
对这个问题，朱可夫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根据我们的情报，德军一个师的兵力有1．4万～1．6万人，而我们的一个师仅有8000人。”
斯大林很恼火。“你不能总是听信这些情报！”斯大林厉声说道。
朱可夫和铁木辛哥不敢反驳，但私下里，他们都觉得这么说很愚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斯大林觉得，因为将军们看不到情报人员发来的许多密电，所以他们也就知道，早在1940年7月、1941年的第一个星期、1941年4月，情报人员们就分别发出过警告——德军即将入侵苏联。
出于本能的不信任，斯大林权当这些警告是一派胡言，更糟的是，他甚至认为这些苏联情报人员已经叛国。
6月的前几个星期里，朱可夫和铁木辛哥几次恳求他，斯大林觉得很烦，他不想再见到这两位将军。然而，现在，他的内心并不平静。来自布加勒斯特或赫尔辛基的情报可以置之不理，但德军沿边境集结兵力，其飞机频频侵入苏联领空却是铁的事实。
早在1939年8月，苏联和德国就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苏德结为盟国。迄今为止，苏德联盟还是成功的。
希特勒使斯大林完全入驻了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还有波兰、罗马尼亚的部分领土，以及沙俄时期就被占领的芬兰的部分地区。占领波兰东部，意义非常重大，它使苏联的边界西移了200英里。
占领一个地区与真正控制这个地区是两码事。斯大林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新占领的地区涌动着反苏的情绪。那些地方的警察工作起来很费劲，他们常常会枪毙疑犯或者把他们送到古拉格①［① 古拉格：“古拉格”在俄语中是劳改营管理总局的缩写——译注］。但斯大林知道，那些势力还没有被斩草除根，他们肯定会乐于与德国人合作，或许会在红军背后暗中搞破坏。
斯大林也给自己制造了很多麻烦事。兼并波兰东部后，苏联拆除了波兰边界原来的防御工事，但现在已经两年多了，新边境防御工事的完工还遥遥无期。
斯大林设想，假如希特勒确实计划现在就发动战争，那么他已经挑好了时机：在苏联力量最薄弱的时候发起攻击。
犹豫了很长时间后，6月21日晚上，斯大林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最后一次完善先发制人的打击计划。
晚8时，还在开会的斯大林接到了朱可夫的紧急电话。一个德国士兵越过边境向苏军报告，6月22日凌晨，德军将全面进攻苏军。如果这个士兵说的是实话，那么斯大林的备战时间只剩不到8个小时。50分钟后，朱可夫和铁木辛哥走进会议室，他们发现，斯大林仍然不相信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这是一次挑衅还是真正的战争？”斯大林再次问道。将军们反驳道：“不，我们认为士兵说的是实话。”
斯大林已经诅咒希特勒胜过他一筹。他也诅咒自己忽视了眼前的威胁，因为他把心思完全放在了未来的秘密计划之中。
斯大林说道：“我们将会抵抗到底，直到最后一个人。我们要尽全力来反击敌人。”
斯大林怀疑这场战争，他并没有认真地对待这些情报。
他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如果说了斯大林不想听的话，就可能会被送去劳改，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铁木辛哥觉得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他大胆地说道：“我们应该在西部边境部署兵力，警戒待命。”
斯大林知道，铁木辛哥和朱可夫已经在为此做准备。无论斯大林是否喜欢，他的将军们都在备战。“请看看这些文件！”斯大林咕哝道，指着他们手上的文件。
将军们的手都在发抖。
斯大林不喜欢铁木辛哥的这个计划。他虽然也承认边境可能有一些麻烦事，但他不相信这就意味着战争。或许希特勒想试探苏联是否在备战，或许希特勒想借边境冲突来增加未来谈判的筹码。
战争？在打垮英国之前就对苏联开战？这是不可能的。斯大林自视自己的判断一直是正确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斯大林宣布，要通知各级指挥官，德军将在6月22日或23日发动一场挑衅战争。因此，部队要移驻边境一线，夜间要保持高度警戒。如果发现德军挑衅，部队应克制一下自己的行为，以避免“局势的复杂化”。换句话说，要避免战争发生。
实际上，斯大林并没有动员部队，因为任何针对德军的反应都有可能陷入希特勒布置好的陷阱中。
驱车回到国防人民委员部后，朱可夫和铁木辛哥没有说一句话，他们都陷入了对局势的忧虑之中。强大的德军就要入侵苏联，但斯大林却紧紧束缚着他们的双手。
两位将军决定这一夜就待在铁木辛哥的办公室里。国防人民委员部的军官及将军们不论是否值班，都不准离开各自的办公室。
晚上11点，斯大林回到住所，他深信自己的命令可以应对局势。午夜后，斯大林的命令传达到各军区司令部，然后会被传达到各级军事单位。斯大林就是这样想的。
斯大林和他的将军们还不知道，此刻西线的通信联络已被德军切断，希特勒在6月21晚已经下达命令，第二天凌晨大规模入侵苏联。
凌晨5：45，斯大林离开办公室5个小时后，卫队长弗拉辛哥（Vlasik）将军叫醒了他，告知有一个紧急电话。
大约过了三分钟，斯大林才抓起了话筒。这是朱可夫的电话。他万分焦急地向斯大林报告，德军飞机正在轰炸苏联西部边境的主要城市。
斯大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可夫只听到话筒里的呼吸声。“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斯大林说道：“政委在哪里？”
“正在和基辅军区通电话。我请示您允许我们开火反击。”
“不授权开火，”斯大林说道，“这是德军的挑衅。不要开火，否则局势会升级。来克里姆林宫开政治局会议。”
朱可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德军正在入侵苏联，而苏联领导人却坚称这是挑衅行为。这是在贻误战机。
凌晨5：45，朱可夫和铁木辛哥来到克里姆林宫。他们只见到另外三个与会者：情报部门统率贝利亚，宣传部长列夫·麦赫利斯（Lev Mekhlis），还有总是顺从斯大林的莫洛托夫。斯大林脸色苍白，手里拿着烟斗，坐在桌旁。烟斗里甚至没有烟丝。
“这样做是不是在激怒一部分德军将军？”斯大林问道。
“德军正在轰炸我国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地区的许多城市，”铁木辛哥答道，“这不像是挑衅行为。”
“如果德军将领们要挑起事端，”斯大林说道，“他们甚至会轰炸他们自己的城市……立即给德国大使馆打电话！”斯大林命令道。
德国驻苏使馆对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值班的外交官回答道，冯·舒伦堡大使有一个重要的声明要转交给外交人民委员阁下——莫洛托夫先生。
莫洛托夫去会晤德驻苏大使舒伦堡。他刚离开，朱可夫的副手瓦图京将军就送来了口信，称德军已开始越过苏联边境。对此，苏方应立即作出回应，但斯大林还在拖延时间。“等莫洛托夫回来！”斯大林顽固地咕哝着。
几分钟后，莫洛托夫极不自然地走了进来，浑身在发抖。“德国已经向我国宣战！”莫洛托夫说道。坐回他的座位时，莫洛托夫没敢提到，当冯·舒伦堡宣布完这个致命的声明后，他自己竟然尖叫起来：“我们做了什么事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听到德国对苏宣战的消息，斯大林深深地陷入座椅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人进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下面要做什么。
我的祖辈们是苏联第一批得知德国入侵苏联消息的人，甚至先于斯大林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倒不是因为特权而早早知道这个消息的。我的祖父母不是高级干部，他们是工程师。碰巧在位于黑海城市塞瓦斯托波尔的一家发电厂工作。
塞瓦斯托波尔是第一个遭受德军轰炸的苏联城市。在当天凌晨3：15，德军开始轰炸这座城市，9个小时后至中午时分，苏联政府才发布了德军入侵苏联的消息。
我的祖母安娜是一个坚强的女性。她出生在俄罗斯南部的草原地区，10岁离家去城市上学。20岁时已是一家大型煤矿的技术人员，也是那个地区为数不多的女技术员之一。她亲身经历了苏联时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国内战争期间，她的父亲在自家后院被红军枪毙。几年后，在集体化运动中，全家被扫地出门，财产被没收。大清洗运动最高潮时，她自己也被指责搞破坏活动，差点丢了性命。她说，无论这些运动多么残酷，都比不上苏德战争的惨烈。
祖父母住的房子被一枚炸弹击中，幸运的是，全家都活了下来。当苏联政府下令撤离时，安娜和丈夫被命令炸毁他们所在的发电厂。命令还没有被执行，德军就已经占领了那里。德军占领时期，我的祖母从德军那里偷土豆皮，靠煮土豆皮来维持生活。她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妹妹。冬天，她背着70磅面粉越过克里米亚山。祖母的母亲得癌症病死后，她自己为老人挖墓穴。祖母拒绝去德国做苦力，为此差点被德军枪杀。一次，祖母和6岁的女儿——我的母亲被罗马尼亚士兵开枪扫射。对祖母来说，最恐怖的莫过于1941年6月22日。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北美、中东、太平洋地区，甚至加勒比海地区都留下了创伤。
20世纪60年代，我们还是孩子，当时住在苏联的西部。那时就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大战场上长大的。战后20年，在那里还能找到碎弹片和破损的坦克装甲。孩子们还戴着德军的钢指节套玩耍。当地报纸时有报道，少年在草丛中捡到手雷，试图打开时被炸死。在黑海，渔民的渔网时常会被漂浮在海上、生了锈的水雷触须挂住。甚至20世纪90年代末，在组织徒步旅行的活动时，还有人在莫斯科和现在俄罗斯的西部边境之间发现二战时挖的战壕。耕地里的战壕已被犁平，但在林地里，战壕依然保存完好。
如果你有兴趣，甚至可以很容易地推测出半个世纪前，这里使用过多少机枪和大炮，因为那时的战壕都是为能隐藏下每一件珍贵的武器而特意开挖的。
从1941年6月22日开始的10天里，俄国人只好听天由命。这10天里，失败的屈辱感一直伴随着这个民族。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历史学家和一些演说家把它称之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其他人却仍然称之为“这场战争”的原因之一。
看看这些事实吧。
战争爆发的前三周里，苏军28个步兵师被全歼，存活下来的部队，其兵员也减少一半，有的甚至更多。战争爆发的20天内，苏军驻守在前线的兵力损失1/5，大约60万人，而当时的兵力约有300万。仅在明斯克，就有328898人被俘虏，成千上万的军人失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