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之后,飞机在上海机场降落。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陈朵没有片刻犹豫,拦了辆出租车,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奔驰而去。
终于,陈朵坐在郑博南那讲究得像宫殿似的客厅里了。客厅是宽大的,华丽而“现代”,所有的家具都依照客厅的格局定做,颜色是橘红与白的对比,纯白的地毯,纯白的窗帘,橘红的沙发,白色镶了橘红边的长桌和小几……连屋角那低垂的吊灯,和桌上的烟灰缸,立地的电话机,都是橘红与白色的。陈朵困惑而不信任似的对这一切扫视了一眼,就不自禁的垂下了眼睑,心里充满了紧张、慌乱与不自然。她预先已有心理准备,知道郑博南家里必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是,却没料到在富丽之外,还有如此今人惊愕与震慑的考究。好像这室内的一桌一椅,都是供观赏用的,而不是让人“住”的。是一些展览品,而不是一些用具。这使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家,那简单的五间平房,简陋笨拙的家具,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家是世界上最温馨、最幸福的家,此刻却显得那么可笑。
坐在这没有真实感的客厅里,陈朵的心情浮移不定,只有几分钟,她已经觉得这一片橘色与白色之中,几乎没有她容身之地。对她而言,一切都太虚幻了,一切都太遥远了,她无法想象,那个在校园里已经让同学们大呼豪爽的郑博南的家里是这样奢华,那么郑博南在学校已经尽可能地低调行事了,瞧他家里这情况,如果他不刻意低调行事,他该过着怎样奢华的日子呢?陈朵此刻觉得平日和她那样亲密的郑博南,忽然被这豪华的气氛烘托得遥远而虚幻起来。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英俊男人捧来了一杯冰镇的新鲜果汁,对陈朵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客气地请陈朵享用,告诉她老板一会就出来,然后毫无表情地退了出去。陈朵才知道他原来不是这家的主人,大概是一个下属而已,她暗自咂舌,连下属的衣着都这么讲究。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那样简单、随便,而且风尘仆仆,皮鞋上还灰蒙蒙的,但是无所谓了,现在重要的是郑博南的事情。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正当陈朵坐立不安、正在寻思要不要发出些声音提醒一下主人之际,郑博南父亲终于出来了。较两三个月前相见的印象,郑博南的父亲似乎有些憔悴,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焦虑、不安和力不从心的疲惫,发生什么事了?陈朵耳畔又想起张婷的声音,“……有很多情况你不知道,总之,我不能帮你的忙。……”陈朵迟疑了,压抑着急切的心情,她显得踌躇不安,不知道是否该把郑博南的事情说出来。
郑博南的父亲坐在陈朵对面,示意陈朵坐下来,勉强微笑着对陈朵说:“你好!陈朵!你来有什么事吗?”
陈朵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心一横,还是决定说出来,“是这样的,伯父,郑博南出了些事情,我想请你出面,请派出所把郑博南放了。”陈朵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博南父亲。
郑博南的父亲听完了,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子,他沉思了片刻,便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对陈朵说:“陈朵,你回去吧,这件事,我不会插手的,博南任性为之,糊涂行事,应该让他受些惩罚。”
“但是……”陈朵没想到郑博南父亲这样说,“这次事情真是错在李安。您是他的亲生父亲,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好了,拘留半个月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吧!”郑博南的父亲懒懒地说。
“但是……”陈朵还想再说几句。郑博南的父亲已经站起身,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
陈朵失望地看着郑博南的父亲的背影,等他的背影在她眼前快消失时,陈朵沉不住气了,“如果您是生气他没有如您所愿和张婷在一起,我想这件事解决以后大家可以商量的。”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再管了。”郑博南的父亲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陈朵很是诧异,她想这是她做的最大的让步了,本来她不打算这样说的,这个念头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宣之出口的。但是在刚刚接受了如此强烈的贫富差别的心理考验,又意想不到地看到郑博南的父亲的态度,她的心里便又不由自由地泛起了这个主意。
“可以商量吗?”走廊里突然闪出石膏美人惊喜若狂的脸庞。
陈朵怔住了。郑博南的父亲走上前去,揽着石膏美人的肩膀往回走,一边扭头对陈朵说:“你快走吧!“
石膏美人却挣脱郑博南的父亲,跑过来拉住陈朵的手,急切地说;“你会和博南分手吗?你会成全博南和张婷吗?”
陈朵望着她,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激动。
郑博南的父亲走过来,扯开石膏美人,石膏美人回身瞪着他:“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你现在无能为力了?你为什么不说你现在自身难保了?你为什么不能要求博南放弃陈朵,同意和张婷的婚事,你就有救了?……”
“别说了!你别说了!”郑博南的父亲大声打断她。
陈朵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什么?博南父亲出事了?这些事,郑博南从来不跟她说,她也无从得知。她不由暗自埋怨郑博南,郑博南,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原来你跟我在一起,亲人、朋友、兄弟,都受到了伤害,你会牺牲这么多,而我,却一无所知,你真是傻得可以!
石膏美人再一次挣脱郑博南的父亲的控制,泪眼朦胧地、可怜楚楚地望着陈朵:“陈朵,不是我狠心,实在是除此之外别无它法了,老郑的生意出了问题,财务主管卷款私逃,现在只有张婷的父亲才能给他注资,要不然不能按期交货,老郑就要坐牢的。”
“那张婷的父亲不给注资吗?”
“当然不给。博南不同意和张婷定婚,张婷的父亲怎会把那么一大笔钱借给我们?我们已经去求人家几次了,张婷的父亲说只要让他女儿幸福,多少钱都不是问题。现在银行贷款也到期了,这几天我们都不敢接电话,怕是来催债的。所以陈朵,请你好好想一想,难道你真忍心让博南的父亲去坐牢吗?让我们家破人亡,居无定所吗?”石膏美人泣不成声地说。
郑博南的父亲在旁边无可奈何地站着,他揽住痛哭的妻子,强装笑颜:“陈朵,没事的,这不关你的事,只要你和博南好好相处,平平安安的,我就没有遗憾了。你走吧,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心情好好招待你。”
陈朵愣愣地往外走,刚走两步,就听见石膏美人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我怀孕了!”
陈朵便如泥塑一般呆立在原地。
从郑博南家里出来,郑博南父亲让司机送陈朵去机场,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英俊男人便是司机。在车上,陈朵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试探地问了问开车的年轻英俊男人。
“你知道博南的亲生母亲现在在哪里呢?”
小司机长叹一口气,然后说:“他母亲?唉,此事说来话长,在我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经常议论他父母。据说当年博南的父母亲贫富悬殊太大,俩人不顾父母的反对结了婚,可是婚后婆媳关系一直不和,老板夹在中间非常为难,常常外出买醉晚归,以求眼不见心不烦。后来博南的母亲失望了,就在博南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据说她是去找她的初恋情人,老板去找过她,她不肯回来。再后来因为生病,心情郁闷早早就过世了。老板一直和博南相依为命,一直到博南上大学了,他才娶了现在的妻子,他公司的一个大学生,原来的财务秘书,追求了他好几年。”
小司机用平静的口气叙说这一切,陈朵却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博南父母有着这么一段伤心凄婉的爱情故事。在博南光鲜亮丽的人生背景后面竟也有着这么一段灰暗的过去。陈朵的心在淌血,噢!可怜的博南!这才明白郑博南的父亲为什么要干涉郑博南的婚事,为什么不允许他和家境贫寒的女孩交往。
当郑博南继母告诉了陈朵事实真像的时候,陈朵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她不知道郑博南为了和她在一起,竟然会不顾他父亲的死活。她在深深感动之余,竟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想,如果是她,她绝做不到这一点,不管爱情是多么伟大,她都无法忘记那为人子女的责任!她一定会以父母为重。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陈朵浑身无力,一时觉得心头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整个归途她不再说话,机械地上飞机、下飞机,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等走出S市清晨的机场,迎着初冬冷冷的风,陈朵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每个人都必须拥有的!郑博南现在离开她,没有人会责备他的寡情寡义,但如果他不顾父亲的生死,他却是不孝不忠!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郑博南继母的几句话是这样说的:“他现在以你为重,但如若他父亲坐牢了,过几年以后,他一定会恨你的,恨你阻止了他对他父亲尽孝心。我们永远也不会承认你。”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陈朵的心上。陈朵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到她的脖子里,冰冷冰冷的。一摔头,是时候做出决定了。她毅然向前走,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跑起来,她跑到街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果断地对司机说:“**路**小区。”
晚上,当李安带陈朵在酒吧见世面时,郑博南也进来了。陈朵知道他要来,当她和李安达成协议的时候,她在李安的客厅给邓海建打了个电话,她故意请邓海建和她去酒吧聚会,庆祝她和李安重归于好。她去找李安,告诉李安,请他放了郑博南,她会和郑博南分手,但却不会和他和好。李安听了,沉思片刻,立时同意了。在他看来,只要陈朵和郑博南分手了,他就有希望重新和陈朵和好,他会申请离婚,然后重新追求陈朵,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陈朵的要求。陈朵知道当郑博南回去的时候,一定会来找她。果然不出所料,他果真来了,来的还真快。虽然酒吧灯光暗淡,但陈朵依然能够看清他的表情,仅在警察局呆了两天,他就显得有些颓废了,他愤怒、焦虑而且不安。陈朵感觉心脏猛的一沉,脸色也变了,但她告诉自己得挺住,于是她扭头亲热地挽住李安的胳膊,假装没有看到郑博南。李安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到了郑博南,李安领会地一笑,顺势伸出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揽住陈朵的肩头,陈朵瞪了李安一眼,李安示意她郑博南已经朝这边看过来了,陈朵只好任由他的手在她的肩头来回抚摸,内心恨得要命,但还得笑脸相迎。很快,郑博南冲到了他们面前,他把陈朵从李安的怀里一下子拉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青筋在额上跳动,咬着牙,他从齿缝里说:“朵朵,跟我走。”陈朵还没来及说话,李安已经又拉住了她,“别走,朵朵。”陈朵站在两个男人之间,心里暗暗冷笑,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想要跟着走的,却不能再跟着走,一个是她不想要跟着走的,却必须跟着走。转过身,陈朵冷静地把郑博南的手轻轻拨开,她注意到因为郑博南的神色不对,周围人已经纷纷侧目了。“博南,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你也看到了,我要和李安在一起。我要和你分手。”
“你胡说什么?谁说要和你分手了?”郑博南激动地大嚷。
“我说的,我要和你分手。我要重新和李安在一起。”
“什么?你胡说什么呀,你要和我分手?”郑博南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说。
“是的。“陈朵咬着牙说。
“不,我不相信。我们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我要和李安在一起。”
“朵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只是不想我坐牢。但是我宁肯坐牢,也不愿和你分开。”郑博南祈求地望着陈朵,急切地说。
“但是,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陈朵神情镇定,“咱俩不合适,无论是从家庭出身,生活背景,脾气性格,理想追求等各方面看,都大相径庭……总之,我们只能做朋友。如果你还继续坚持,我怕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
“你怎么了,到底为什么?是他威胁你了吗?”
“没有,是我想清楚了。“陈朵依然平静地说。
“想清楚什么了?”郑博南厉声问道。
“想清楚了其实我还是喜欢李安的。”
“不是!你在骗我。朵朵,我不相信,别生我气了,好吗?请你别这样绝情,好吗?“郑博南看着冷若冰霜的陈朵,眼里满是恐慌。
“不,这是真的。我真的喜欢李安。我们以前就是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朵硬着心肠回答。
“你胡说!朵朵,你和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没有同意和你分手,你必须和我走!”郑博南发怒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
“她不会跟你走的!你不要强迫他!”李安把陈朵紧紧地拉在身边。
郑博南握紧了拳头,冲过来,陈朵立即挡在了李安面前。
“郑博南,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分手吗?就是因为你太冲动!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你身边永远有那么多女人,我不想再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了,我不愿再提心吊胆地担心你被别人抢走,你也不再是富家少爷了,我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陈朵突然暴发性地大声嚷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可以找到那么多不和他在一起的理由。
郑博南愤然的松了手,咬牙切齿的说:“你说的是真的?你发誓你不后悔?”
“是的!我发誓!”
“好!那就祝贺你能重拾旧爱!”郑博南愤怒的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的,他冲了出去,像旋风一般冲了出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陈朵的视线里,陈朵仍然瞪着他离去的方向傻看着。“朵朵,你怎么了?”李安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对不起,”陈朵喃喃的说,扶着吧台。“我抱歉!可是,在我晕倒之前,请你送我回去……”她的话没有说完,就整个瘫软了下去,什么事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