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9月份, S市T校,午后五点整,女生宿舍608室,正酝酿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战争一触即发。
一个身材高挑,却略显丰腴,古铜色皮肤的女孩正站在寝室中央,双手叉腰,圆瞪双目,气势汹汹地盯着寝室角落东面靠窗户边床铺上的女孩。那女孩梳着齐耳的蘑菇头,神情淡淡的,似乎并没将眼前的暴怒女孩放在心上。
“陈朵,你什么意思?你是不准备交钱了?”
那个被唤作陈朵的女孩子抬起头,不亢不卑地说:“当然,我只愿意出我应该出的钱。”
“什么是你应该出的?难道我和茹霞买的这些不是给寝室公用的吗?不是为了让寝室在卫生评比中取得名次吗?”暴怒女孩继续咄咄逼人地说。
“这真是个笑话!难道你们买这些问过我们的意思吗?你们这样做是大家的主意吗?为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吧,周玮,除了你和茹霞,但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钱我一定出。”陈朵站起来,环视四周,寝室里其余6个人都在,“你们谁知道吗?”大家面面相觑,然后七嘴八舌地说:“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呀!怎么回事?”
“这不就结了,财务开支没有经过群众表决,属于个人行为,我们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为之分担。”陈朵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叫作周玮的女孩在大家的哄笑下有些狼狈,“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吧,都不交钱吧,我就知道,一说钱,你们就怂了,守财奴!”
另一个高挑的女孩静静地站在门口的床铺旁边,她的脚下放着一大捆白色的塑料薄膜,她走过来扯了扯周玮的衣角,微笑着对大家说:“姐妹们,大家听我说,我和周玮买了这些塑料薄膜,确实没和大家商量,但是我们出发点是好的,我们想每天铺一些到地上,这样大家就不用那么费力地打扫了,寝室卫生检查时我们一定能够拿第一!我们只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兴冲冲地买回来,没和大家商量,是我们的不对。但是东西已经买回来了,一共二百三十元,你们说怎么办吧?”
茹霞的温言软语让寝室里的紧张气氛似乎缓和好多,大家的情绪明显放松了许多。事情的起因缘于T校的卫生评比制度。T校规定每周一都要进行卫生大评比,每个年级每个专业都要公布寝室卫生前三名和后三名的名单,实行奖优罚劣,目的在于培养大家的动手能力以及维护公共环境卫生的意识,卫生评比尤其对新生比较严厉苛刻。所以许多刚刚脱离了那种只顾埋头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都事不关己的天之骄子们对于整理自己的寝室,并且要进行卫生评比的事都有些难以承受,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尽管进行了为期两周的军训生活,也不能将她们的生活习惯彻底改变。
陈朵她们所在的班是机械制造专业的,班里共有45个人,只有9个女生,正好共用一个寝室。寝室很简陋,五张上下铺的床位,两张桌子,一个有10个柜门的衣柜。
来自浙江的女孩便是茹霞,她是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孩,似乎漂亮女孩的优点她全占了,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苗条,头发乌黑明亮,一双大眼睛留盼生辉。因为最早到校,后进来的每个人都得到她礼貌热情的照顾,美丽的外表再加上温柔热情的性格,让人不得不对她产生好感。更不易的是在迎新生的晚会上,她一舞惊人,美丽的脸庞、婀娜的身材、美妙的舞姿,一下子征服了所有的人。晚会上,掌声雷动,尤其是男生,个个激动兴奋不已。以致于在随后的组建临时班委会时,经验丰富的老师便点名让茹霞担当班长,男生们欢欣雀跃,大呼“万岁!”仿佛老师的决定是天底下最正确的事情。
周玮是南京的,同样也是身材高挑,却略显丰腴,古铜色的皮肤。她是最晚到校的,但是她出现的排场可不小。那天,送亲的家长们和各自的孩子正在依依惜别,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她和她浩浩荡荡的队伍进来了,一行五人,均是身材高大,衣着华丽。茹霞赶紧迎上去,热情洋溢地和她们打招呼,周玮对茹霞冷冷地点了点头,眼光肆无忌惮地环视了一圈,毫不客气地指使着茹霞为她干这干那,她的父母及阿姨们坐在床上,皱着眉头打量着寝室,打量着别人,神色中充满不屑与傲慢。一看这阵仗,陈朵就知道这个新同学不是容易相处的人。但是当周玮的亲友团轻蔑的眼光投向她时,她还是嘴角含着笑,主动和她们打招呼:“阿姨好!”她的语气虽然礼貌却暗藏锋芒。周玮的亲友团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不自然地笑着说:“你好!你好!”陈朵便暗暗在心里发笑,原来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主。她转过头,立刻当她们不存在似的忙活起自已的事情。可怜的茹霞,却依然好脾气地跑前跑后地为周玮张罗着、忙活着。在迎新生的晚会上,周玮与茹霞为大家表演歌伴舞,但大家都无心欣赏她的歌声,所有的掌声都因茹霞而响。这一点,周玮似乎也感到了,所以在表演结束后,也难得地消沉了一阵。
虽然茹霞是班长、又是寝室长,但似乎班里、寝室里的什么事都是周玮说了算。这不,一说要进行卫生评比,周玮便和茹霞自作主张地买回一大捆白色的塑料薄膜,打算每天铺一些在地面上,这样看上去就比较干净整洁,以便在寝室卫生评比中夺得名次。周玮自觉做了一件大好事,所以一回来便理所当然地要求大家分摊钱。当茹霞开口要求大家平摊这钱时,大家都沉默着,没人吭气。茹霞环视了一下四周,大概觉得陈朵比较好说话吧,就说:“陈朵,你先交吧。”
陈朵本来就不服气她们擅自作主,她觉得这简直可以算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所以当茹霞问她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茹霞,你们买的这个管用吗?把这些塑料薄膜铺在地上,干净是干净了,可大家怎么走路呀?”
听了陈朵的话,大家齐声附合,茹霞也一下愣住了,大概没想到外表柔顺的陈朵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旁的周玮沉不住气了,大声地说:“怎么没法走,大家都把鞋脱了不就行了吗?怎么我这样为寝室着想,你们也不支持?!”见她这样气焰嚣张,陈朵更加肯定是周玮的主意,陈朵冷冷地说:“我们怎么不支持了?是你们太自作主张,你们要买,至少也应该和我们商量一下吧,再说,明天检查卫生的领导来了,也让他们脱了鞋子进来?大家晚上洗脸、洗脚都到洗漱间吗?”她们的宿舍楼共6层,每层共有十个寝室,共用一个洗漱间,厕所还同洗漱间在一起,而且厕所只有半截门,一层楼大概住90多个人,每次去洗漱,都有上厕所的,气味实在不堪忍受。所以大家一般都是从那里打回水来,或蹲或站地在寝室解决洗脸洗脚的问题。如果真的铺上塑料薄膜,那些塑料薄膜不同于地毯,既不方便又容易破损,实在不是好主意。周玮一见陈朵当众顶撞她,更是怒不可遏,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大家没人响应她的,气急败坏地和陈朵较上了劲。于是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周玮见大家都不吭气了,以为大家都认同了,洋洋得意起来:“反正已经买上了,而且是公用的,也不是为我一个人争荣誉,所以每人都得交钱,每人二十五元。”
望着她那似乎理直气壮的脸,陈朵不由苦笑了。怎么还能有这种素质的人?考虑到大家刚刚组成一个集体,也不好弄得太僵,陈朵决定还是退让一步。“茹霞,既然你们已经买回来了,这个钱我愿意分担。但是我觉得吧,学校肯定不会因为我们在地上铺了这些,而在卫生评比中取得名次,相反,我怕起负面作用,所以,我建议,还是别用这些了,咱们老老实实打扫吧。”
“为什么不用?陈朵,你不过是不想出钱才找的借口罢了,这个怎么会有负面作用?”没想到周玮又是一幅暴跳如雷的模样。真是不可理喻,陈朵强忍不满,又加了一句:“我想学校进行卫生评比,只是想增强我们的自理能力。铺上这个,不是有了偷工减料的嫌疑了吗?”
“啧啧,你以为你是谁呀,学校领导的心思你都猜测出来呀?分明就是不想出钱罢了。守财奴一个,如果没钱,你吭气,我借你。”
真是无语了,碰上这么个蛮横无理又气焰嚣张的人,陈朵真是忍无可忍了。“哼!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是守财奴,何必让我们交钱,反正没人和我们商量,我们为什么要交钱,谁买的谁交吧。”
面对周玮的张狂霸道和陈朵的针锋相对,大家仍一言不发,但是大家明摆着都是向着陈朵的,不是说“沉默就是最好的反抗”吗?
“好,算我多此一举。”周玮有些恼羞成怒,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词来为自己辩驳,一气之下把那些塑料薄膜抱起,快步走到窗户前,打开窗户,扔了下去。对于她疯狂的举动,大家都惊呆了。而陈朵略一错愣便明白过来,噢,这是向她发威呢,她胸中不由升起一团怒气,难道她是任人宰割的吗?于是陈朵毫不示弱地扬声说道:“真好,不用出钱了!”说完还故意朝怔怔看着她的张燕扮了个鬼脸。大家都无声地笑了。这下,周玮更狼狈了,她用力把门一摔,夺门而出。
“周玮!”茹霞叫了一声,追了出去。
等她们一走,杨丽、张素英、李萍、王慧、张燕便围在陈朵身边,七嘴八舌地说:“陈朵,你做的对,我们支持你。“是呀,太自以为是了,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这个寝室她说了算吗?”“有钱了不起呀,太看不起人了,最起码也要和我们商量商量吧,欺人太甚!”“别怕,陈朵,我们支持你!”卢新平坐在她的床铺上,也轻声说了句:“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也应该尊重尊重大家吧!”听到大家的话,陈朵那颗紧绷着、随时准备战斗的心才稍微松驰下来,是呀,她又没做错,为什么她的心会怦怦跳呢?也许这是她来这里发生的第一次争吵吧。父母临走时,千交待万嘱咐她不要和别人争吵,凡事要多忍让,不要强出头,一定要与人为善。陈朵满口答应了,她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但有些事情她就是无法忍让,譬如今天发生的事。她尤其不能容忍别人的嚣张跋扈,她向来不信邪,从中学起就一直挑战那些富二代、官二代的威严。在那个小县城,陈朵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比同班的人小个两三岁,却偏偏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在那个唯以成绩论英雄的年代,陈朵也是被当作稀世珍宝的人物对待,学校里所有的富二代、官二代都不敢惹她。她呢,性子也比较温婉,对谁都客客气气,笑容可掬。但是但凡让她发现了不平事,她却第一个站出来,替弱小者主持正义。她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本能最让父母担心了。所幸的是,在那个小县城,还没有人能够忍心怃逆她的面子,她的仗义之举让她拥有了更多的友谊。来到T校,陈朵仍然无法摒弃自己的本能,只是在这里,她已经没了众星捧月的殊荣,大家彼此都客客气气,没有人再对她顶礼膜拜。
大家谁也没有去理会那扔在窗户下的塑料薄膜,最后还是茹霞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把它搬到门卫室,后来怎么处理了,也不得而知。但寝室没有铺,大家老老实实地打扫卫生,寝室的卫生虽然没拿第一,可也没到最后。
这次争吵唯一的好处是,周玮好像没有那么嚣张跋扈了。她依然在班里指手划脚,却不似刚来时那般独断专行。但大家对她的反感依然,慢慢地,她开始找关系改了专业,调离了机械班。没有人为她开欢送会,年轻时的喜恶是那样单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陈朵呢,一战成名,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班内的男生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对陈朵刮目相看,这小妮,外表斯斯文文的,关键时刻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深藏不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