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匈奴的五原王庭,羌渠单于坐在王座之上,下首四张胡凳上,四位匈奴王一言不发。
羌渠单于打破了尴尬的寂静:“诸王议政,你们几个不说话叫什么议政?结盟与否,你们几个说句痛快话。”
他身前的四位,分别是仿照汉朝前、后、左、右四位将军设置的四位贤王。
左贤王起身,右手抚左胸,恭敬的说道:“于夫罗王子是您的长子,是王庭未来的希望,您应当听取他的意见。”
听到这话,右贤王坐在座位上,压低了声音道:“凭什么长子就是希望?单于前几日刚刚下令,下一任单于的名字就在匈奴王座下,可没说就是于夫罗!”
后贤王也附和道:“就是,两位王子,为什么不听呼厨泉的意见!”
前王终于坐不住了,也加入了争吵:“于夫罗是在雒阳太学学习过的,是大汉天子认可的单于接班人,当然要听他的意见!”
自此,四位王爷的日常吵嘴开始了:
“笑话,我匈奴的单于什么时候要看雒阳天子的意思了?”
“汉朝是匈奴的上国,这是我匈奴的国策,怎么你们想违反祖制吗?”
“胡人自治,这也是当初汉朝皇帝答应我们的条件,更是他们的祖制!”
“胡说,没了大汉的支持,乌桓人的大军两日就会荡平五原!匈奴都没了,还谈什么自治!”
……
这便是困扰羌渠单于的“家事”了。这位单于有两个二子,长子于夫罗,早年送往雒阳学习汉学,曾作为太学生接受了天子的接见,倾心大汉,是汉朝属意的下一任匈奴单于。二儿子呼厨泉,是土生土长的草原汉子,连汉字都不认识几个,一心想让匈奴脱离汉朝附属地位,重塑往日的荣光。单于手下的几位藩王也各为其主,其中前王和左王因为贸易获利,坚定的支持长子于夫罗,另外两位则是次子呼厨泉的坚定支持者。
至于羌渠单于,至今没有公开表示过自己的立场。
四王聒噪的争吵终于激怒了羌渠单于。年迈的匈奴王猛拍王案,发出了雄狮一般的怒吼:
“我还没死呢!你们几个要造反吗!”
众人面面相觑,止住了话头,胆怯的望着怒气冲冲的老王。
“去把于夫罗和呼厨泉叫来!”
按照匈奴祖制,即便是王子,只要不是部落的藩王,也是没有资格参加诸王议政的。两位王子被破例带到王帐中,感受到了这次议政的非比寻常。
于夫罗和呼厨泉望着羌渠单于的宝座。他们都知道,前几日自己的父汗竟然公开将装有继承人姓名的木匣放到了王座之下。
羌渠单于特地说明,直到自己死亡,木匣里的名字随时都有可能更改。现在他们俩的每一句话,每一次表现,都会左右自己和匈奴部族的命运,因此二人都感到肩头的压力变得格外沉重。
“我的儿子,情况你们知道了,如果与张角结盟,我们就是公开和汉朝翻脸。反之,为了防止汉朝怀疑,我们就要在白登山杀了张角,把他的脑袋送到雒阳。你们觉得,应该怎么选?”
矮胖的呼厨泉还不到十六岁,不等父王说完,这位年轻的王子就抢着说道:“父汗,当然是结盟!我听说张角不仅是黄巾军的领袖,更是杀而不死的仙人。汉朝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封狼居胥的强大王朝了,雒阳如今早就是宦官的天下了,只要拿够铜钱,连我都能买一个三公当当!”
呼厨泉说到这里,诸王哈哈大笑,羌渠单于却冷峻的说:“你去过雒阳吗?”
呼厨泉年少气盛,丝毫不惧怕父亲的严肃表情:
“我不用去雒阳也知道,他们的军队发不出粮饷,他们的将令得不到公正的赏罚。这样软弱、腐败、低能的汉朝,不值得我们匈奴人的信任。但如果和张角结盟,我们可以先北上专心对付乌桓人,然后收复龙城王庭。那时候,我们就不再是南匈奴,而是真真正正的大匈奴!到时候无论漠北、西域、还是中原,凡是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是我牧马的草原!”
呼厨泉说完,右王和后王连连点头。就连他自己也对自己慷慨激昂的发言感到满意,自信的抿了抿嘴唇。
羌渠单于摸了摸鼻尖,没有做出肯定或者反对的表情,冷漠的问道:“于夫罗,你觉得呢?”
高瘦的于夫罗比弟弟更加稳重,如果他不发言,是没有人能够从他的脸上读出他的想法的。从容和淡定,是他从汉人那里学到的本事。
直到听到自己的父王发问,于夫罗才起身答道:
“呼厨泉说的对。我同意和张角结盟。”
这句话引得一贯支持他的前王和左王一阵惊呼:
“于夫罗,我没听错吧,你这是要和汉朝开战啊!”
“你知道吗,汉朝的并州刺史张懿正在西河、太原等地招兵买马,你不怕他们先来攻打我们吗?!”
就连呼厨泉和支持他的两位王爷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回答。
羌渠单于也对长子的突然转变感到好奇,让他说出理由。
于夫罗淡淡说道:“大汉是一条龙,可如今这条龙已经拔去了自己的爪牙。目前,我们的威胁来自北面的乌桓,必须要集中力量应对。为此,和张角结盟不失为一个理性的选择。”
羌渠单于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个最不像自己的二子。在他的内心,从檀石槐击败汉朝三路大军的那天起,他就对汉朝失去了信心和耐心,更对这个凡事以汉人为榜样的长子失去了兴趣。可今天,抛弃了汉朝的于夫罗在他眼里变了样子,似乎有一只雄鹰要从他的身体中飞出。也许正是这只雄鹰,会带领草原的子民实现复兴和崛起。
羌渠单于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的做出决定了。在取得了两个王子的一致支持后,年迈的单于当即做出了决定。但是多年的经验让他多想了一步:
“汉人有句话,叫箭射出头鸟。结盟可以,但是没必要闹得连草原上的狼都知道。可以先通私商,至于传教嘛,也可以接受,但是绝对不能让汉朝把矛头对准我们匈奴!”
单于又针对白登山会盟的细节做出了部署。长子于夫罗插嘴道:“父汗,白登山地势险要,必须做好防护。请分给我五千人马,负责周边安防。”
老单于盯着长子沉思了片刻,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精细。这样,我从王庭护卫中派出三千人马给你,由你负责白登山周边的安全。”
议事之后,左王和前王私下来到了于夫罗的营帐,忧心忡忡的道:
“你是不是疯了!并州刺史张懿眼下几万人马驻扎在太原,那可是个连汉朝太守都敢随意杀戮的狠人,要是让他知道了匈奴和黄匪会盟,他不会荡平了我们吗?你父汗糊涂,你也糊涂吗?”
于夫罗没有说话,而是起身拉上了营帐的帘幕,低沉的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父汗前几日瞒着所有人,孤身前往高柳去密会了张角?也许这‘密函立储’的主意就是张角教给他的。他心里是和是战,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那又怎么样?他错了,你更要据理力争啊!眼下匈奴的实力根本不能和庞大的汉朝作对!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叫文死谏,武死战,你是王子,不应该坚持你的意见吗?”
于夫罗不看二人,而是往营中的篝火里添了一根新柴:
“我想过了,父汗已经老了,今天可能会倾向张角,明天就会是边章,也许以后还会有陈角、李角……我们经不起折腾,匈奴需要一个新的头狼,一个能真正认得清现实,保护得了匈奴子民的头狼……”
不知何时,于夫罗手中的柴,变成了一把冒着寒光的刀。
左贤王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望着火光中的刀刃:
“你是说……要……杀了你父汗!”
火光中,刀刃里于夫罗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句令人胆寒的话语浮现在空中:
“我只是不想让他成为末代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