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曹雪芹《红楼梦》
赵泰来另一位外曾祖父叫郑孝胥(1860—1938),福建闽侯人,他是赵泰来母亲郑银河的爷爷。郑孝胥是近代著名政治家、书法家和诗人,是一位颇具争议的历史人物。
出生于官宦书香世家的郑孝胥,4岁入私塾,童年时代跟随在京城做官的父亲读四书五经,父亲郑守廉督课甚严,为幼年的郑孝胥打下很好的经学基础。他12岁能熟读《仪礼》、《尔雅》、《急就》,13岁已毕读十三经。但郑守廉早逝,17岁的郑孝胥回到福建老家,继续跟从叔祖郑世恭学习。郑世恭是咸丰二年恩科进士,曾在户部当主事,由于收入微薄不足糊口,遂请辞回家教书。左宗棠到福建任都督时,了解郑世恭的才学,聘他任凤池书院院长。郑孝胥常常与叔祖郑世恭一块谈诗论文,忽而玄妙、忽而切近,甚可乐也,往往至深夜不已。
有一回,叔祖曾用大自然现象来比喻唐朝著名诗人。他说:“昨闲中拟喻有唐诸大家诗,谓少陵如日,太白如月,昌黎如雷,长吉如电,飞卿诗远胜义山,在天虹也,卢仝、刘叉等雪也,自初唐至盛唐,如四杰诸公,五行二十八宿也。”郑孝胥补充说:“未也。韦苏州之雅淡,在天为露,柳子厚之冲远,在天为银河,元、白雾也,能令世界弥漫。自宋以下,则不足拟以天象矣。”说毕,两人相对捧腹大笑。
用现代的语言,把他们两人的对话译出来,它的大意就是这样的:由晚清改革派而成为遗老,进而担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的郑孝胥。
郑世恭说:“昨天闲在家中,忽然想到用自然界的现象来比喻唐朝大诗人的特点,觉得很有意思。比方说杜甫(少陵)的诗,像灿烂的太阳那样温暖照人;李白(太白)的诗则像阴柔的月亮那样幽清孤寂,给人以朦胧隽永的无限遐想;韩愈(昌黎)的诗是那样雷霆万钧,让人振聋发聩;而李贺(长吉)的诗则像闪电一样绚丽多彩,让人目不暇接;温庭筠(飞卿)的诗句远远要胜于李商隐(义山),就像天上五彩缤纷的彩虹一样。卢仝、刘叉等人的诗句则像雪花一样的洁白、轻柔。自初唐时的四位杰出诗人王勃、杨炯、卢照麟、骆宾王以及到盛唐时的诸多著名诗人,他们都与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以及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相对应。”郑孝胥听完后补充说:“您还没说完吧。韦应物(苏州)的诗句是那样优雅清淡,就像芳草上的露珠一样;柳宗元(子厚)的诗句是那样厚重深远,就像天上无限深邃的银河;而像元稹、白居易的诗句,难道不像沁人心脾的白雾一样在世间弥漫?但自宋朝以下,再也没有出现像唐代一样伟大的诗人了,因此也就不足以天象来比喻了。”
这一祖一孙、一老一少敢用天象比喻唐代大诗人,虽是一种戏说,但也可见他们诗学功底之深厚。
光绪八年(1882年),22岁的郑孝胥中举,开始了他长达50多年的仕途生涯。他先在李鸿章幕僚任内阁中书改官同知,后考取内阁中书,调任清廷驻日本使馆秘书。第二年升任驻日领事,再调出任神户、大阪总领事。1894年回国,出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京汉铁路南段总办、督办广西边防事务,并任安徽、广东按察使,宣统三年(1911年)为湖南布政使。辛亥革命爆发后,郑孝胥以遗老自居,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在上海购得一座楼,题为“海藏楼”,尝取苏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诗意,从此做起了寓公。他的书法工楷隶,尤善行楷,取经欧阳徇及苏东坡。字体偏长、苍劲朴茂。为生活计,郑孝胥卖字为生,据说能日进千金。上海商务印书馆编撰《辞源》,初版书名即出自郑孝胥之手,“交通银行”四个字仍沿用他的书法至今。
郑孝胥在书法和诗词上贡献良多。“交通银行”四个字仍沿用他的书法至今。
郑孝胥曾参与戊戌变法,是清末改革派政治家,支持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政治主张,与唐才常等人有过交往;立宪运动时期,他也参加过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海储备银行的创建以及新式教育的推动等活动;1906年,他还被推选为全国预备立宪会会长,参加立宪运动,要求清廷尽速召开国会。
为什么像郑孝胥这样饱读诗书才高学富,而且有改变中国现状远大志向的一批中国知识分子,在辛亥革命改天换地的关键时刻,却站在时代的对立面,成为旧王朝灭亡的殉葬品?更有甚者如罗振玉、郑孝胥等人走得更远,甘心为日本人把持的伪满洲国效力,充当汉奸,留下被世人唾弃的终身骂名?
从大的层面上看,这批甘作清室遗老的文化遗民,几乎都是一代国学耆宿。他们深受中国数千年文化传统的熏陶,体会了这一传统中的妙义。而清王朝的覆灭,让他们看到的是末世衰乱的景象,眼见自己所珍视的传统文化、伦理价值体系行将崩溃,不免自觉去充当这个旧王朝的凭吊者,更是一种文化的凭吊者。
曾和郑孝胥一同出任“懋勤殿行走”,与罗振玉为儿女亲家的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就是在这种传统文化凭吊者的心态下,目睹他心仪的古国文化在一步步式微殆尽而悲忧得不能自拔,于是选择了自杀。他对着颐和园昆明湖说道:“今日干净土,惟此一湾水耳!”便纵身一跳栽了进去。
王国维是近代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在文、史、哲等方面取得的成就在20世纪中国学术界冠绝群伦。他在堪称绝世美文的《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然而王国维最终没能完成他的奋斗目标,而过早地选择到另一个世界去歇一歇了。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亦无再辱。”辛亥革命后一代学术宗师王国维投湖自尽,反映了当时一批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从个人层面上看,郑孝胥没有选择走王国维的这条路子,似乎他在等待机缘,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郑孝胥早年思想和诗风的形成和演进,离不开家族的熏陶,尤其是叔祖郑世恭、父亲郑守廉、舅父林葵的影响。而这三人在仕途上偃蹇坎坷,无疑也对郑孝胥的心灵产生极大的刺激。他此后热衷于功名仕进,以致最终陷入泥潭不能自拔,留下历史污点,这也是当时清末文化学者个性上的一个特殊表现。
在上海闲居了12年后,机缘终于来到郑孝胥身上。1923年,郑孝胥由溥仪的“二师傅”陈宝深和英文教师庄士敦引荐进入故宫,任小朝廷“懋勤殿行走”。庄士敦向末代皇帝推荐郑孝胥时说道:“此人无论做人论事,都是他来中国近20年所见到的中国人中最优秀的。”
郑孝胥来到溥仪身边后,也确实相当卖力,天天给他灌输“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念:要想中国能够富强统一,首先就必先实行“门户开放”和“利益均等”,这样才能使各外国列强在我国西北地区投资开发,这样才能使中国西北的无限资源,供世界多少多少年之用。开发了大西北之后,将来便可以把“中华帝国”的首都分设在北京、南京和帕米尔高原之上,这样中国的前途,真是洋洋无穷尽的了。郑孝胥在百年前就提出对外开放和开发大西北的政治主张,不能不说他对中国走向统一富强之路确有前瞻性,然而他的这些话是说给一个废帝听,似乎就有点对牛弹琴了。
1924年,冯玉祥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忽然发出“停止内战”宣言,班师回了北京。并下令让溥仪带上家眷离开紫禁城,回到什刹海北沿河他父亲“醇亲王府”生活。这一举措让溥仪惶惑不宁,终日想找个外国靠山摆脱军阀们的控制。在庄士敦、罗振玉、郑孝胥等人的安排下,溥仪先以看病为由,躲到德国医院,然后派人四处联络乞怜。英国、荷兰等使馆拒绝收留溥仪,唯有日本人对这位末代皇帝感兴趣,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于是在1924年11月29日,溥仪一行在这批遗老的安排下,坐上了几辆马车往日本使馆驶去。当时从德国医院到日本使馆要经过东长安街,那里是军警重兵把守的防区,溥仪在马车上吓得大叫:“街上有很多警察啊!你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正在这时,突然刮起了大风,黄沙蔽天、飞沙走石,几步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溥仪在这片沙尘暴的掩护下戏剧性地投进了日本人的“怀抱”。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加紧向我国东北的全面侵占和掠夺,一个利用溥仪想复辟而建立伪满洲国的阴谋逐步实施,溥仪被日本人秘密地从天津转移到了东北。1932年3月,在长春市(改名“新京”)举行了满洲国执政就任仪式,由郑孝胥代溥仪宣读了“执政就任宣言”。郑孝胥则顺理成章地坐上伪满洲国国务总理的位子。然而好景不长,郑孝胥在伪满洲国治国大纲中塞进他对世界各国“门户开放,利益均等”等主张,就遭到日本关东军的反对。日方见郑孝胥难以驾驭,就以其年高“倦勤思退”为名,于1935年把他撵下台了。他提出辞职后回北京西城自己故宅去住的请求也遭日军拒绝,郑孝胥于1938年悒悒而死于长春,也有传言说他是被毒死的。
郑孝胥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后,他的长子郑垂和次子郑禹任总理大臣的秘书官,郑垂掌管翻译和与日本人交涉事宜,郑禹掌管内务。1933年郑垂病逝,郑禹便独自继承父亲的“理想”,在那条不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郑禹生于1889年,这个富贵家庭出生的公子哥,早期成长经历却颇为不顺。1906年在日本读中学的郑禹弄断了臂膀而退学,回国医治,并于同年与比他年长十岁的伍丽芳完婚。这段姻缘是如何撮合的,现在已无从考究。但当时郑孝胥与伍廷芳同为朝廷命官,在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习俗下,郑禹也只能俯首听命了。
郑孝胥把两个儿子一同带到东北,为伪满洲国效命,彰显他追逐仕途功名的个性。1935年5月,日本人免除了对日本屡有怨言的郑孝胥的总理职务后,郑禹也由此改任伪满洲国国都建设局局长。在此期间,郑禹主持在新京市(今长春市)陆续修建了一系列伪官衙,包括伪满国务院办公室(今吉林大学新民校区基础医学部)、伪满军事部办公楼(今吉林大学一院老楼)、伪满经济部办公楼(今吉林大学三部)等。如今看着耸立在吉林大学内的这一幢幢高大古朴的老房子,只能让人们如同在九一八那天听到的防空警报声一样,去回忆和记取历史中那段久远的国耻……
1945年苏联对日宣战时,郑禹正在大连看望在此读书的小儿子。惊闻这一消息后,郑禹立刻返回长春,领取5万元疏散费后,于8月11日携妻女随溥仪逃往通化。8月18日,溥仪宣布退位,郑禹携妻女返回长春。8月21日,苏军进驻长春,郑禹携妻女辗转逃亡沈阳、天津、北京等地。
关于郑禹及妻子儿女的最终下场,史书上没有很明确的记载,只有两种传言:一种说法是1945年4月日本临近失败前夕,郑禹等人乘坐商船“阿波丸”企图逃命,4月1日深夜,“阿波丸”被美国海军误以为是日本军舰把它击沉而葬身海底。另一种说法是郑禹于1954年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
赵泰来回忆说,他小时候在东莞家乡见到过外公郑禹和外婆伍丽芳。他听上辈人说,在苏军快打到长春时,郑禹深知无论哪边的人都饶不了他:苏联红军饶不了他、国民党军队饶不了他、共产党军队也饶不了他,尽忠服务了10多年的日本关东军更饶不了他,因为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为了活命,他想出一个“金蝉脱壳”计,让人在狱中找来一个与自己体型相貌相似的死刑犯,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郑禹”枪毙了,以此证明郑禹已死的假象。然后他带着妻子儿女辗转奔波、千里迢迢,来到远离政治喧嚣和战争动乱的广东边陲,在东莞县虎门一个叫白沙的水泽小山村,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郑禹的大女儿叫郑月娥,即序曲开篇中提到的那位姨妈,二女儿叫郑银河,即本书传主赵泰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