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傍晚,太阳吊着往西边靠拢,烧起一角彤红。
勾栏二楼的气氛再次沉了下来。
今日虽是秦时首次会见张鹤,但从叶虎和张茯苓往日零零散散的谈话里,对他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读了些书,谨慎沉稳,会些粗陋的拳脚功夫,怕老婆……
这些都是比较容易判断出来的,今日再看,秦时心中不免为其添个“有谋无断”的注脚。
其实秦时来勾栏之前也对这次重要的商讨有过推演,从张鹤前后变化较大的态度来看,或许他心中也早有联盟打算,只是略存疑虑。
如今这般做派,多半是为了亲手称称秦时的分量,毕竟之前诸多传言皆是耳闻。
但如今大敌当前,两家联盟也是大势所趋,都是吴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要拔的,这一点秦时不相信以张鹤的眼力看不出来。
就算是为了考量他,这些有伤士气的话若是由决断力强的人来说,也应是在敲定合作之后吐露出来,又或者干脆不说更佳。
况且……秦时又看了一眼明显蔫下去的张茯苓,你要称要量都好说,无缘无故吓唬她做什么?这妮子最重感情,这下怕是不好哄了。
她背后可还站着个手辣的娘亲……
秦时看着张茯苓垂着小脸泪眼朦胧的模样,又将视线移向不言不动的张鹤,一时间竟有些为他扼腕叹息……
“秦贤侄,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张鹤也发现了秦时奇怪的目光。
“啊,没有没有,鹤叔光彩照人,实在是可惜可贺!”秦时笑着拱了拱手,又暗暗踢了下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怒气的叶虎。
“鹤叔,说实话,对于抗吴一事,把握谈不上,不过是出现了问题,而后定下目标努力解决罢了。
与落凤山重修与好,一是因为两个寨子的误会拖了这么久,眼下契机到了,也该解决了。再拖下去,以吴忠承那老狐狸的手段,焉知不会再生事端?”
秦时说到此处便住了嘴,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张鹤暗暗点头,这小子果然非同凡响,不过脸上却仍然平静,问道:“贤侄可还有第二个理由?”
秦时放下茶杯,如沐春风地笑了起来:“这第二便是落凤山只能选择与我黑风寨联合,若是单打独斗,除非鹤叔举寨远遁,否则只能落得个寨毁人亡的下场!”
饶是以张鹤的城府,听到这样难听的话也忍不住怒气一闪,皱着眉怫然不悦道:“贤侄此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
作为寨主,张鹤对于落凤山的实力显然有着不小的自信,认为即使财力不足与吴忠承比肩,但若真刀真枪的拼起命来,那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何以到了秦时口中这般不堪的境地?
秦时却暗暗叹了口气,这便是封闭导致落后的真实写照了,别人都快打上门了,张鹤连对方真正的底牌都不清楚,竟还以为仗着寨子里那几把生锈的刀剑和暮气渐生人心与任何人都能拼得,与任何人都能打得。
十七年前那场劫难之后,落凤山便彻底与官府没了来往,张鹤渐渐的连城里都少来了,而后更是因为生了个有商才的好女儿,整日躲在山上看些圣贤经书然后被婆娘欺负……
若是贫困些还好,毕竟穷则思变,心中也时常会揣着小心,便如黑风寨。
但偏偏张茯苓会挣钱,如今寨子阔了,家业也有了,却也渐渐不思进取,拼劲没了。
可落凤山脑袋上那顶“曾是山贼出身”的高帽子买没摘下来呢。
也幸亏此时的县令张涛是个不错的官,但凡换一个脑子里只装着钱的穷酸,到了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任凭吴忠承这一箱一箱的银子抬进县衙后堂,落凤山这只肥的流油的绵羊早就被吴忠承给宰了,美其名曰“剿匪”。
刀斧加身之时,恐怕是另一副炼狱场景了。
当然,秦时也只是想提醒张鹤一番罢了,以他和张茯苓的关系,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落凤山落到那副田地。
“鹤叔以为贤侄只是夸夸其谈?”秦时语气淡淡地道。
张鹤闻言一怔,以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段,若是没有把握,断不会说出如此没有轻重的话。
有了提醒,张鹤也有些郑重起来,直起腰背试探道:“莫非吴忠承这厮背后还有推手?”
秦时略显诧异地看了张鹤一眼,终究还是有见识的。
站起身,一面曲起手臂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一面走到窗边。
视野里,高矮不一的古建筑群在这青黑色的天穹下显得比平时矮了半截,细密且急促的雨丝犹如根根铜线,几乎要将那盏盏低矮的灯火绞得粉碎。
屋内的众人的目光也追着秦时的背影到了窗边。静静看了几瞬,秦时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是白莲教。”
屋内气氛彻底冷下来。
张鹤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白莲教……
叶虎闻言也收了怒气,粗犷的眉毛皱成一团。
张茯苓早已没了哀哀戚戚的神色,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叶思楠,见她那双亮亮的杏眼只是静静地看着秦时的背影,脸上却没甚难看的表情,不由叹了口气。
关于白莲教这件事,秦时除了和张涛确定下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白莲教是什么性质的东西,张鹤和叶虎当然清楚,他们父辈也不过一群号称“劫富济贫”的响马,平时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地主老财也就罢了,顶天了也就各个响马势力之间拼杀一番,一般也死伤不了几个人,看见官府,也只能逃之夭夭。
可那白莲教是跟大明朝廷对着干的狠角色,真正的亡命之徒,张鹤着秦时略显单薄的背影,怪不得他会有之前那番说辞。
秦时转过身,拿过旁边柜子顶上的火折子将油灯点上,暖黄色的光亮泛起,那光亮又逐渐朝周围挤过去,将几人笼罩在里面。
做好这些,屋内还是没人说话,秦时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口:“唔,冷了。”
张茯忙起身道:“公子,我去楼下提壶热茶来。”
“嗳,别!”秦时笑着摆了摆手:“眼看着天黑了,我这肚子也饿了,张大小姐不会不管饭吧?”
“怎么会?”张茯苓去了哀愁的心思,便又娇俏起来,妩媚的丹凤眼白了秦时一眼,委屈道:“我早已吩咐厨娘准备好了呢。”
秦时哈哈一笑,将杯中的冷茶一口饮尽,看向还在沉思的张鹤道:“张寨主,黑风寨和落凤山联盟一事,可以定下来了吗?”
张鹤闻言苦笑道:“我本就打定主意合作了,先前只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多有得罪,还望贤侄勿怪!”
“鹤叔言重了。”秦时笑道:“这毕竟是关系到寨子存续大事,鹤叔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小侄怎会不通情理。”
“说到底就是怂!缩手缩脚倒像个真穷酸了……”叶虎抱着手臂,瞪起虎目哼哼道。
张鹤闻言一怔,这次竟没有辩驳,只是落寞地笑了笑。或许,自己是真的丢掉了曾经笑傲一方的豪情了……
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忐忑地看向俏然而立的女儿,干巴巴地道:“呃……乖囡啊,方才,方才是爹说话……”
张茯苓却是撇了撇嘴,然后又看着秦时娇媚笑道:“公子,妾身去布菜了,待会儿下来用饭哈!”
也不给张鹤反应的时间,转身便走,口中还喃喃道:“好久没和娘亲一起睡了……”
张鹤只觉得头皮一炸,腾地一下站起身,招着手臂苦苦喊道:“乖囡,女儿,听爹解释,听爹解释啊!”
叶思楠也忍不住眯起杏眼笑了起来:“秦兄,爹,我也下去帮忙了。”
说完便起身出了门,远远的,再也抑制不住地笑声传了进来。
张鹤脸色一僵,终于弯腰一锤手掌:“失策,失策!”
叶虎小人得志,放声大笑,只觉得四十年来从没这般舒坦过,摇头晃脑地站起身,而后仿着张鹤的姿态,愁眉苦脸转着圈地哀叹道:“苦也,苦也!”
“叶虎,我要跟你决斗!!!”
张鹤彻底破防了,仰天长啸一声,扎起长衫下摆便要张牙舞爪地冲上去。
“嘿!”叶虎狞笑一声,脖子晃得咔咔作响,眸子里现出残忍的神色:“让你一只手!”
“嗳嗳,鹤叔,算了算了。”秦时连忙挡在两人中间面向张鹤,推着他劝道:“别自寻死……呸,不是,小侄有正事要说,正事,有正事!”
堵上尊严的一战被秦时挡住了,张鹤双目赤红,面容扭曲,吭哧吭哧急促地呼吸着,良久怒哼一声,愤愤坐下了。
见张鹤稍微恢复了情绪,秦时给叶虎打了个眼色,叶虎撇了撇嘴,抱着手臂坐下了。
哼!痛失良机……
“鹤叔,你猜我这白莲教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秦时见他稍微冷静下来,便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多半难不住张鹤,问这个问题只是想让张鹤好好冷静一下,毕竟被按在地上捶的滋味真心不好受,秦时前世在孤儿院深有体会,实不忍张鹤走他的老路……
张鹤干着喉咙咳嗽了几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呼出几口气,又恶狠狠地瞪了颇为欠揍的叶虎一眼,这才尽力平复心绪沉吟起来。
良久,他看向秦时道:“莫非是县尊大人?”
叶虎也斜眼看了过来。
“不愧是鹤叔!”秦时抚掌而笑:“而且,我已约了县尊大人今日晚间来勾栏共商倒吴事宜!”
张鹤彻底平静下来了,看着秦时暗暗心惊,怪道他前说落凤山只有同黑风寨联合一途才有活路,原来此子竟已拉笼到了县尊!
有了官府相助,黑风寨离了落凤山仍有希望与白莲教一拼,可落凤山若是没了黑风寨,那就真是孤立无援,除了遁走一途,别无他法了。
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张鹤一面感叹,又不由想到自家女儿似乎很是心仪于他,嘶……倒不如……嗯,看来要先下手为强!
这事儿得回家和夫人好好商量商量,也好戴罪立功!
心中翻滚着思绪,张鹤脸上再无半点愤懑之色,不知不觉之中竟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握着秦时的手不住地摩挲,上下打量着秦时,颇有一种岳父看女婿的既视感。
秦时被瞧得有些起鸡皮疙瘩,强忍着不适将手抽出。
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旁边的叶虎一脸狐疑地盯着张鹤,隐隐感觉不妙,以他对张鹤的了解,这厮绝对在窝着坏心眼!
三人在这种妙不可言的环境中谁也没有说话,突然,房门被敲响,张茯苓那柔媚地声音传了过来:“公子,叶伯伯,饭好了,快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