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来的有些晚了。
晓槿为数不多的耐心被磨得七七八八,白狼咬着他的袍子亮着一双眼朝门口望:“呜呜师父,这次约你的真的是那位因为哥哥去世一个人撑起全府上下成为传说之一的魏姑娘?”
晓槿拽了拽袍子,没拽动,心想又要换新衣服了,抬手给白狼来了一记暴栗:“该记的不记,不用管的你倒是记得清楚。”
白狼委委屈屈的呜咽一声,刚想假哭几声,包间的门就给推开了,一人一狼立刻恢复仙风道骨,来人是个年轻姑娘,穿着黑色的劲装,明明是江南女子的温婉长相,眉目间却凝着一股英气。
“哎呀,”晓槿含糊的低低笑一声,“看来这位姑娘的故事,并不算特别顺心呢。”
.
魏清止第一次见戏子时才十二岁。
那时她随兄长去拜访一位友人,事罢被留请吃饭,去的地方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刚巧赶上戏子公演,乐声响起,鼎沸人声多少安静下来,我咬着半块奶糕,望着台上的人。
他那时演的是旦角,穿繁复的戏袍,乌发垂下,眼尾被有意的勾出翘起的线,目光流转间自是风流,盈盈的想盛了两潭春光,下一秒就要把人溺死到里头。
他唱的是曼妙的曲子,长袖一甩,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他身段也柔软,在宽大戏服下模糊了性别,像是那位佳人真的携了满怀桂花,踏着月光款款而来。
一曲终了,他向台下一福身,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好,台下再次沸腾,叫好声汇成声浪,一股脑的涌向台上的人。她也想叫一声,张口才发现嘴里还卡着那块痴了望了嚼的奶糕,兄长笑着揉了一下她的头,说清止,戏是当不得真的。
她向来不喜欢兄长的说教,胡乱点了下头,目光仍胶在那人身上,直到那人下台。她借口透气,偷偷溜去了后台。
台上一曲未完,后台很是冷清,她穿过大大小小放道具的箱子,不知怎的竟摸到了一间单独的隔间,那隔间的门只是虚掩着,她没怎么费力就推开了它,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忽然听到了渐近的一点脚步声。
她一咬牙进了门,连门内是何光景都顾不得看,只见靠墙一角挂了满满的一排戏服,拔开一条缝钻了进去,正当她小心的拉好被我弄皱的衣服时,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声音。
那人大概是带了什么珠玉,走起来发出轻微的响声,脚步声却很轻,她听见那“叮当”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只觉得心跳快的厉害。
那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她低着头,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层层戏服下一双素白丝履,魏清止默默祈祷那人快走,那人却蓦得开了口:“小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极悦耳,又带了点奇特的韵律,似珠玉落盘,又像是清流淌过溪石。
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她垂头打算站出来,那人却飞快的伸出手,准确按住她肩膀,她吃了一惊,下意识想挣脱,那人低喝一声别动,下一秒门被推开,有粗犷男声响起:“苏公子,你换好衣服没有,大伙儿正等着你一块儿谢幕呢。”
那人冷冷的回:“没有,出去,谁准你不敲门就进我屋子?”
那粗犷声音嘟囔了句什么,还是赔笑着出去了。他们说话时魏清止大气都不敢出,只敢盯着他放自己肩上的手。那人手生得极好。像是用惯笔墨的,只是腕骨处有个月牙形的小疤,倒也没破坏这份美感。
肩上力道一松,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收回手,再开口时已带了几分冷意:“小鬼,等会儿小心点溜出去,别让别人瞧见了,拿了什么也收好一点,下次别再干了。”
魏清止意识到他把自己当成了小贼,一时羞恼交加,推开衣服想向他解释,他却已经转身离开,她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披一件宽大戏袍,长发松松束住,背影挺秀如山中清竹,向着光亮处一闪,就看不见了。
像是要融化在光里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兄长身边的,只记得走了一段路,没碰上什么人,兄长找不到我,正心焦着,看见她以后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板起脸来教训她。她头一点一点的安静听训,目光却瞥向舞台——刚刚表演过的戏子们正站成一排向台下行礼,她一眼就看见了最中央那人,他披一件宽大戏袍,笑盈盈的向台下一行礼,她认出那人,眼一下睁得很大,一瞬间,台上摇曳着的身影,压在肩上的那只手和眼前那张笑得动人的脸重合起来,她下意识的想走上前,却冷不丁被兄长敲了下头:“清止。”
她吃痛捂头,再抬头时那人已施施然下了台,魏清止有些失落,心想,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二
她第二次见他已是六年后。
那天已连续下了几天大雪,兄长从朝中回来,照例来检查她的课业。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说公子,外面来了个哑巴,来求一味药材。
那药材她知道,是前月圣上赏下的,兄长没什么要用到它的地方,干脆就丢给了她,她也用不着那东西,正想要是那哑巴要是真的急需就干脆拿给他算了,却突然听到另一个丫头小声说,那哑巴有些面熟,像以前的一个名旦。
她心中一跳,将那话吞下去,朝兄长可怜兮兮的眨眼,兄长扶额,默许她出去凑这个热闹。于是她推开门,咳一声,故作矜持道:“我随你们一道去看看。”
从书房到大门不过百步光景,她却第一次觉得这路格外漫长,恨不得一步跨到头,又害怕所见到的不是所盼的那个人,心潮起伏间她已至门口,心不在焉一抬眼,怔住了。
她曾无数次想象与他再见时的场景,也曾托人问过他的消息,知道他叫苏泊秦,那次是第一次来京城演出,后面又要回平州。她那时还是孩子,总认为所预想的未来一定会实现,却不曾想这世事无常,再见时她已有了大人身形,而那人褪了华裳,一身白衣伏在雪地上,挺直的脊背弯下去,像是不堪经年大雪的青松,无声坍塌,打碎她少年旖梦。
她颤着手扶起他,朝屋里探头探脑的丫鬟喝道:“愣着做什么,去拿件厚实的衣裳来,屋里姜汤还有没有?给这公子也盛一碗来!”
她难得这么失礼,喝完扭回头,才发现那人正愣愣的看着自己。她只记得他在戏台上眉眼生媚的样子,却不曾想,他洗尽铅华后,是这个模样。
他生了张清秀面皮,鼻梁挺直,薄薄的两片唇抿成一条线,原是清冷的长相,却偏偏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眼波扭转间顾盼生辉,依稀辨得曾经的影子,大概是天气太凉,眼尾还泛着红,看上去有点儿含了泪的意思,怪惹人爱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不认识我,她这样急切,倒显得奇怪。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改变的必要,她干脆扶着他起身,收手时状似无意的摩挲了一下的右手手腕,摸到一点不平的凹处,收手向他行礼:“公子想要什么?”
那人挣扎着想要回礼,被她止住了,他指指自己的喉咙,做了个歉意的手势。
她终于回忆起那丫头来报时说的,那人是个哑巴。
哑巴。
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巨石,砸在她心上,掀起惊涛骇浪,后知后觉的泛起痛来。
他伸手递给她个什么,她低头,发现那是一张被雪水浸得彻底,已经软趴趴的纸,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成了几团不知所云的墨渍。
有丫鬟已拿了衣裳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唤:“姑娘……”
她接了衣服披在他身上,张嘴想说些什么,竟没发出声音,她清了一下嗓子,尽量自然道:“咳……外面风大,公子且先进来说话。”
那人顺从的进了屋,她叫人拿来纸笔过来,又推碗姜汤给他:“公子写在纸上吧,我看得见的,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慢慢写也没什么关系。”
那人于是抿口茶,握笔想要写字,冻得发僵的手指却不怎么配合,第一笔就斜了出来,他有些无措的看我,她朝他笑一下:“没事儿,天冷时我写字也这样,公子先暖暖手吧。”
他点头,安静的捧着那杯热茶,白汽升起,模糊了他的脸,她透过这层白汽看他低垂眉眼,像是透过数年光阴,一点点拼凑对他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敲门,说小姐,大公子叫你。
那人看她一眼,提笔写字,她朝门外喊了句再等一会儿,想一下,又说,将那味药材拿过来。那人蓦的抬头看她,她朝他笑笑:“抱歉,之前他们来报时我听到了一些,公子是身体不适吗?”
他摇一下头,写字:“舍弟身体不好,大夫所开药方需要。”
他还有个弟弟?她疑惑道:“弟弟?”
苏泊秦点了一下头。她又问:“那公子现在住在哪里?”
他犹豫了一下,报了家客栈的名字,她心里一动,说:“公子如果不介意,可以先让令弟住在我府上,我兄长有位挚交医术高超,过不久会来拜访,也方便给令弟看病。”
大概是她周到得过了头,他斟酌许久:“这太麻烦姑娘了。”
她立马扯了个谎:“不麻烦,那位友人心怀天下苍生,这是在成全他。”
他犹豫许久,向她行一大礼:“那劳烦姑娘了。”
她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对了,还没问公子姓甚名何呢。”
他垂头,一笔一划的写下她已烂熟于心的三个字。
苏泊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