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呆呆坐在溪边,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上山给道士采药,途中却发现一处清湖,湖面如鉴,泛白色波光,四周有嫩绿柳枝映衬,宁静幽谧,让人怜爱。
彼时她被山下湖波吸引,药草未曾采得几枝,仍是沿小路走下,想要近距离地瞧瞧山湖景致,然而当她走到下面的时候却发现,就在山壁旁,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一位形容枯瘦面目清癯的道士,怀中抱一拂尘,一边走一边扬声道:“不入清静观,何来参道?云鹤师弟,端的好闲情!”
那道士看起来比较苍老,须发灰白,说话时中气十足,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她不禁一怔,脚步一顿,恰与那神秘道士打个照面。那道士自然不认得她是谁,但一眼就瞧出她手中药草的功用。她没有当药童的天分,自然是不懂得采药的,之所以道士还让她来自然是因为这种药草辨识度高,而且唯一的作用就是炼丹。道士看起来很不着调,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极有分寸的。
对面的道士深深打量她一眼,拂尘一摆,和声道:“贫道乃帝都西郊清静观白山,敢问姑娘可是云鹤的弟子?”
她感到无措地“啊”了一声,懵懂地摆弄着手中药草,垂下的眼帘瞥见对方灰旧的道袍,沉默良久,方轻声问:“云鹤是谁?”
“云鹤乃是我清静观的道士,先前一直在此绝谷隐居。方才未和姑娘说明白,还请姑娘告知云鹤师弟所居何处?”
女子猜想山谷里那个荒诞不经的道士应该就是眼前这位清静观白山道长的师弟云鹤了,名字取得倒是仙风道骨的,她皱皱眉头,心说那道士脱离道观莫非是觉得清静观还不够清静么?也没看见在这儿就修出什么成果来。
她瞄了一眼远处的湖泊,那地方地势较高些,抬眼只能望到平静的湖面在天空的映衬下犹如一方巨大的镜鉴,只余一道青色的光。她心里直说可惜,垂眸对清静观的道长说道:“随我来吧。”恋恋不舍地离开。
其实要找道士完全没有要她引路的必要,一来竹屋建在溪边,顺着溪流下山即可看见,二来白山道长既然能找来这里肯定也知道臭道士住在哪儿,可她还是主动带路了。
半个多月山谷都没有出现过生人,她觉得十分无趣,再加上又在竹屋里翻阅道士许多炼丹修道的经书,她对于“道”这个字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竹屋里的几卷经书复杂深奥,有时从睡梦中醒来又顿觉灵台清明,有些章句的意思则又变得清楚明白了,她感觉十分困惑,却又不想去问道士。
然而清静观的白山道长的出现似乎是可以得到解答的机会,读读道经总比穷极无聊要好的多。
女子闭了闭眼睛,梦境中无数片段走马灯一样纷涌而来,光怪陆离,心念一转,自己竟看见云浮雾罩的神仙境地。苍翠的云峰笼罩在缥缈空灵的天地之间,峻秀的山峰高入云巅,而陡绝险峭的山脊犹如锋利而又古朴的宝剑直插底下,山腰处大概有人工修凿的栈桥蜿蜒曲折危然环绕而下。
淡白的云烟聚而复散,漂浮不定,栈桥之上的石壁上隐约雕琢出古拙大气的巨大文字,用朱砂填覆,十分壮观。
忽而又见山顶上面架了一座石台,两个身穿烟灰色衣袍的人正相对而坐,中间摆了一盘棋局,黑白棋子交错纵横,数目气势旗鼓相当,显然局势正酣,正到了难解难分最为关键的时刻。
山顶多雷电,且天气变幻莫测。莫看山上云雾轻薄犹如柔软纱罗,本应雨亦如风,缠绵不休,然而转眼间天顶忽然铅云骤聚,雷电声轰然劈落,厚重的云层里霍然出现暗紫色的光纹,化作龙沼蛇潭,发出震撼人心的吟啸。
转瞬风云大作,天上却未降下半点水滴来,博弈中的两人全神贯注棋局,不为外界局势所动,亦或如他们已经修炼到和天地齐心意的境界,风声摧折,而他们的衣袍纹丝不动,自然垂落,一尘不染,毫无褶皱。
石台之内仿佛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气场,完全与外界相隔,转眼间天色渐渐昏暗起来,不知是墨色的铅云自上而下逼迫下来,还是山间又飘出雾气,淡金的日影隐没于黑暗中,远处的山林如同被什么动静所惊扰,传出嘶哑难听的鸟叫声,随后又是扑棱棱鸟群受惊飞走的声音。
方寸之地,山谷的一切都显得极为安静,甚至远处瀑布溪流的潺潺淙淙都能穿透风声响在耳畔,只是眨眼的工夫,雪白冷清的月挂在树梢里,纵横交错的枝桠被岑寂的月光显得鬼气森森,不多时,天空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满空银色的光屑于墨蓝色的夜中若隐若现。
那盘棋还在下,黑子白子你来我往,两只拈棋的手半笼在宽大的衣袖里,因而只能看见两只衣袖翻覆交叠,棋局隐有风雷之气,黑白棋子各自龙行虎跃,气势凌然,浑不似博弈者仙风道骨的气象。
她看的眼花缭乱,一帧帧画面走马灯般的变换,一念即流年偷改,明月初升,金日渐落,顷刻间云雨化作霜雪。
只听左首的道人拈起一枚棋子说道:“云鹤师弟,此间山峦横叠,雾气深深,当真妙哉,颇有上界气象,只是师弟久不入红尘,棋力可是差了。”
右首的道人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仔细端详棋局走势,棋子“啪”地落在天元处,“道兄久在清静观清修,依我看,棋力也未曾精进许多。”
左面的道人下棋明显要慢于右面的,不过右面道人虽下得一手快棋,棋局却并不利于他,相反左首道人面容端审,指间棋子颇有千钧之力,散落棋盘各处为其铺陈道路。
山上天气瞬息万变,不知何时空中霰雪消失不见,黑暗隐约退却了些,淡薄的日光穿透云层照落下来,通往山下的石阶上走来一人。
肌肤如玉,容颜似雪,一身宽松白云裳,腰间绣带挂着一条小巧玲珑的玉饰,素面无波,如平湖秋月,缓步走至石台边,为道人煮茶。
那女子风神飘举,犹如从九天瑶台走下凡间,素衣不时被浮动的云雾遮住,却更加衬得清贵端静。想必是那两个道人其中一位的女弟子吧,能把弟子出落如此,其师必然也非寻常人,秉着“有其师必有其徒”的想法,她觉得那女子的师傅必然是行辈较长的道人无疑了。
不多时,女子奉茶已毕,礼数之周全自不用说。她轻抬袖,纤巧的手指在发间拨弄几下,摘下一根簪子,头发却分毫未乱,仔细看去,原来取下的簪子是被嵌套在发间白玉簪中的,簪子特别细长,簪头磨圆了,十分光滑。
那女子蹲下身,素衣如同云瓣般散开垂落与地。地面十分干净,铺了层青灰色方砖,她也就不太计较尘土会否脏了衣裳,跪坐下来,用那磨圆了的簪子在地上书写。
女子的手腕极细,和手掌相对恰好弯出柔软的弧度。
那砖石纹路颜色皆传递出硬实的感觉,然而女子的指甲一点压白的样子都没有,簪子犹如在柔软的沙土中划过,毫无滞顿。复杂的篆文行云流水地显现在砖石之上,带有一丝灵秀的水色。
“……夫丹鼎术者,灵火为上,物材次之,炉器最下。灵火者,天地至宝,人间非凡物也。上启太玄,下接幽冥,生于绛宫,纳于紫府,巍巍乎妙哉!烧凡尘,活骨肉,塑心魂,大凡不破不立者尽归此矣。”
她识得那方青砖上面的文字正是出自《金丹诀要》的序篇,总计九百余言,洋洋洒洒的说明了丹鼎术有何种种妙用,甚至编排了远古时的神话传说,就连最近的故事也是数百年前始帝司宇炎时期的一位方士,据说他“命格甚夭,年中必折”,然而他后来出为道士,入观终岁参悟道典,终于参透一法,临死前以秘法封禁自己一缕神魂,百年以后有人再次见到与其年貌十分相似的一人,后世都认为他得道,因而才能重塑身躯魂魄。
她不以为然的鼓鼓唇,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若说多如牛毛可能有些过分了,可把这样的故事载入道典的序章真的没有什么信度。
《金丹诀要》的内容她翻过几遍,不说倒背如流,也算了然于胸,能够辨识得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仙姝神女一样的女子默写这个做什么?全卷十余篇,除了炼丹术就是丹鼎术,最后附了半篇辟谷术,实在是无聊得不能再无聊的书了。
她皱眉想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所处的陌生环境,然而下一刻她大约明白了女子的做法。
女子簪笔写下的文字眨眼间化作虚影,渐渐融缩进青砖内,便如薄冰蒸发了一般。女子面容平静,一丝变化也无,仿佛这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大凡天地变者,皆若自然之观,或云雨,或风雷,或星月之辉,僺然无所终,寂然无所动,凛然无所静。其变纷纷,何能尽收掌中?世皆有命,人寿百余,元寿数之,仙寿千年,神寿千百,近永恒等也,何患轮回之忧惧?云九转丹者,锤洗筋骨,净濯元神;云真火者,心命相连,可保灵识不灭,血脉祭之,百年凝聚矣。”
淡淡云雾浮动,将女子举世无双的面容掩盖得愈发朦胧了些,然而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神光璀璨有如星月,又似一面镜,把方寸之地尽收眼底。这一次与方才不同,仍是玉簪为笔砖作纸,却随着内容的不同文字开始显现出不同的颜色来。尤其是当写到“血脉祭之”时,端秀的篆字上面浮现出朱红色的光芒,十分异常。
一种震撼心灵的感觉涌上心头,看来那女子应当是借助刻写道典内容来修行某种玄妙功法,由此看来,那两位对弈的道人更是不一般。
“唔,不错不错,你能领略到如此境界也算了得。”那较长的道人朝着女子微笑夸赞一句,复又拈起一子说道:“云鹤师弟,你这女弟子既能在激发丹书血性之际保持心气平和,显然已经步入第三层境界,想来过不多少即可真正领悟大道真谛。”
他并未说明那女子步入的第三层境界究竟是什么境界,但那叫做云鹤的道人显然心知肚明,她忽然费解好奇,此时满腹无知也只好听着。
那道人应该辈分上比云鹤高了一线,毫无威压自恃不说,还处处给足其面子,可见胸襟气度之博大。然而云鹤道人毫不领情,冷哼一声,枯朽的面容因为道人的夸赞话语而更加显得阴沉,“当”的一声,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道兄此言差矣。她步入第三层境界是不错,可对丹书精要不过略窥皮毛,便是再给她轮回万年也万万是不可能触碰到大道的精髓。凭她眼下这点微末道行,能得道兄夸赞实在是承蒙道兄抬举。”
她微微蹙眉,这云鹤道人的作风实在是太不招人待见了,话语说得如此难听,毫不顾及他弟子感受,就算是她一个外人听了心里面都不舒服。
那道人看来对于自己这个孤傲又孤僻的师弟百般容让,想来已是习惯了他说话之难听,好在久居深山,十余年的岁月下来,便是未曾将全部棱角磨平,亦让心性平和许多,否则他二人此时就不会在这里弈棋了。
想到这里,道人不以为意,呵呵笑道:“你这女弟子着实不凡,刻下才十七余岁,想她初入清静观时不过十五岁,短短三年能够完成寻常人毕生都不可能达到的地步,如此天资百年难遇,师弟就莫要谦虚了。”
闻言云鹤道人阴沉的脸色有所缓和,却仍是道:“道兄真是高看她了。清静观之藏书阁道典繁录浩如烟海,便是一部《春秋实传》也不是她这点微末道行可以领会的。听闻清静观掌教弟子天资超群,道兄怎地不带他过来给师弟开开眼?”
道人缓缓落下一枚棋子,开始思索起棋局来,说道:“不过是麻雀里的一只燕子罢了,这几年下来,拜入清静观的弟子资质越来越差,不过是在观中勉强混口饭吃,有几个肯真的领悟大道?我那不肖弟子虽还有几分天资,却远远比不上你这女徒儿。”他叹口气,略略摇头,看起来真的有几分感慨和无奈,转而又道:“当年在师门中,我虽凭年齿勉强成为众弟子之首,可云鹤师弟的天资可是有目共睹,掌教曾言若师门中有谁能够十年以内度过天人第一衰,那必定是师弟无疑。”说道此处,他顿了一顿,打量云鹤道人一眼,继续说道:“果不其然,掌教仙去半年时,你就以度衰为由离开清静观,甚至还打算脱离掌教门墙,其后又觅得如此聪慧的女弟子。”
云鹤道人默然不语,竟是一副默认的模样。
《千机繁录》载,天人共五衰,圣人大衰,凡人小衰。一衰为一劫,第一衰在修道者寿元将近时出现,度衰之时,浑身气血由盛转衰,肌骨萎缩如枯朽废木,五识近乎封闭,只一缕精魂仍保留在玄窍当中,气若游丝,极易气血枯竭而亡。然而一旦度过,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就是离大道更近一步,寿元也会超过常人许多。
这云鹤道人居然度过了天人第一衰,她睁大眼睛,有点不可置信地“啊”一声。据典籍记载,国朝立国六百余载,有幸能够度得天人之衰者少之又少,且大多以气血枯竭而亡,真正成功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若是有幸观中能有此人,必然可因此人而屹立于世,度衰者更被世人尊奉为上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想这人其貌不扬而又脾气古怪,却是个颇有本事的,之前竟是自己眼拙未曾识得,如今看来,这道士应当道行深厚,便是后半生跟随其后苦修道典也非忍受不得。
想到此处,她正要满怀惊喜地上前一步时,眼前却忽然坠入黑暗,所有清幽岑寂的自然景象犹如被火烧灼成灰,骤然消散不见。
这黑暗并未持续多久,她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地眨起眼,忽又隐然看见山色朦胧,深林中有不知名字的鸟雀发出生生鸣叫,天光渐暮,紫红色的晚云大块铺陈在天际。
一瞬间,她若有所觉,方才那一幕光怪陆离的情景居然都是梦境。下意识地摇头试图驱逐脑中混沌,她忽然忆起自己本是于溪边醒来,回忆之前做过的梦,可是自己怎会再次陷入梦中,甚至睡了整整一天?
脚下有海棠色的花草绽放在绣鞋边,乍眼望去几乎就是鞋面上绣出来的图纹,蹲下身来用指尖轻轻摆弄,恍然发现这竟不是之前的溪边。
从竹屋到溪边,一路确实绿草如茵春意繁盛,然而除了溪边那两三桩合围难抱的柳树以外,并不曾有任何花草出现,在谷中住了这些时日,她决不会弄错。
她站起身来,打个激灵,感到浑身一凉。此处林木如荫,有简单开凿出来的小道环绕上山,与梦境中自己采药的后山景色殊无二致,难不成自己一边做梦一边还梦游了一遭?
如真是这样,一定会被那个臭道士给笑话死。
不成,趁着天色未晚,一定要早点回去,以免道士起疑,那就不好了。
她一转身,自然便没有看见身后石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金丹诀要》的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