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山本和表哥的预料,舅舅在电话里竟答应要来日本。表哥当初到日本,是山本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办理的。山本瞒着舅舅,表哥也瞒着舅舅,因为他知道那段在秦淮河桥头的事件。他要是说是山本办理的,舅舅会宰了他。中日建交后,山本多次写信对舅舅解释说不是他勾结宪兵队把舅舅逮走的,完全是舅舅在夫子庙自找的。可舅舅根本不理会,说:“鬼才相信。”舅舅后来给山本去过一封信,告之:“我的报复心依旧存在,你小子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报复不了你,我就让我儿子报复,我儿子报复不了你,我就让我的孙子报复你,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表哥泄密是在和佐佐木结婚时不得已告诉了舅舅真相。舅舅气得差点儿疯了,他给我写来信,宣布正式和表哥断绝父子关系。表哥难过极了,连续大哭了好几天。佐佐木怕他的眼睛再哭出毛病,就苦口婆心地劝他,可表哥依然泪水不断。最后佐佐木给表哥跪下说:“你不停止流泪,我就不起来。”这样,表哥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表哥对舅舅的感情太不寻常了。舅舅很晚才结婚,舅母是钟表店的会计,相貌很是一般,就是皮肤白净,人老实得一脚踹不出个屁来。因为舅母去世得早,表哥是舅舅一手扶持大的。在文化大革命时,舅舅因为被打成汉奸,被遣送回老家河北省深泽县南关。那时表哥才十来岁,舅舅怕把孩子扔在家孤单,就背着他在地里干活。因为劳累,他跌倒在水沟里,摔断了满嘴的牙。
表哥和佐佐木结婚后,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曾经郑重其事地问过山本:“当年在夫子庙,你是不是真的没勾结宪兵队?”山本阴沉着脸说:“我不是个卑鄙的人,山本家族在日本是旺族,虽然后来衰败了,但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不会干这种下作龌龊的事情。当时,日本人要从南京撤走,于是对南京加紧镇压。像你父亲平白无故被抓走的事在南京屡见不鲜。我想报复你父亲的心的确有,可无非是两人打一次。你想,你父亲把我喜欢的女人抢走,这对我说是一种多么大的耻辱啊。”表哥说:“那你怎么能把我父亲的钟表店私吞了呢?”山本说出的话令表哥大惊:“你父亲把我们共同拥有的金壳大英格都偷偷拿走了,使我回到北京后几乎破产。”表哥红着脸争辩:“不会的,我父亲绝对干不出这种勾当。”山本理了理花白的两鬓,温和地说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父亲。”表哥给舅舅打通电话,直截了当地询问此事。舅舅在话筒那头沉默了许久。表哥急切地问:“您倒是说话啊!”舅舅缓慢地说:“我把那六十块手表都贡献给了北京的抗日组织,我没有一个人私吞。”说完,放下话筒。表哥在哭泣,他琢磨不透父亲怎么会这么干,舅舅的形象顿时在表哥心中矮了不少。
在飞机场,表哥和佐佐木接到了舅舅。舅舅那时腰椎管狭窄已经很严重了,腰不能直起来了,下身的知觉越来越差,脚也肿了。舅舅躬着腰,他看看四周,对表哥说:“山本那老家伙呢?”表哥说:“山本患哮喘病,出来不方便,正在家恭候您呢。”舅舅高傲地说:“我就知道他不敢来见我,别看我现在腰弯了,可我对他永远是挺立的。”
佐佐木上前搀扶舅舅,表哥对舅舅说:“这是我的日本老婆。”表哥故意幽默了一下说:“我尊敬的父亲,不管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我只有这一个老婆。”舅舅上下打量着佐佐木,问表哥:“她懂中国话吗?”表哥说:“她不懂。”舅舅撇着嘴说:“你瞧你挑的日本老婆,跟武大郎一样矬,真给我丢脸啊。”表哥没发火,笑着说:“山本说大谷惠子也不是很漂亮。”舅舅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没再说话。佐佐木问表哥:“你父亲说我什么?”表哥说:“我父亲夸你很漂亮。”佐佐木低下了头:“我知道,我不漂亮。”表哥看着佐佐木,心里涌起一阵热流,瞬时把她揽在肩膀前。舅舅撇撇嘴对表哥说:“光天化日,男女亲亲热热成何体统?”
在车上,舅舅叮嘱表哥说:“这次来日本,我要去东京。”表哥说:“你上那儿干什么去?”舅舅摆摆手说:“你别管,我要到东京办一件大事。”
到了山本的公寓,舅舅和山本见面时,只有他们两个,这种安排是山本特意嘱托的。舅舅和山本见面的情形和结局,无从得知。只听见用人后来偷偷对表哥说:“屋里听不到吵闹声,只是经常有摔杯子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