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2月,我以弹三弦的才能被招为北京部队文工团的文艺兵,终于离开了我娘。临离开家的那天晚上,我娘领我去最热闹的百货大楼,买了一个讲究的三弦琴套。黑绒的很厚实,但她还不放心,又挑了一块黑绒布,说万一要是琴套破了,拿这个好补。
路上,我娘让我看看她是不是老了。我细细看去,猛然间发现老人家添了不少白发,额角眼尾拉出一道道皱纹。我娘说:“你走了,老天减去我十年的寿啊。”我哭了,拉着娘的手说:“我不走了。”我娘紧紧地搂住我,说:“小子,你必须走,是男人就该出去闯荡,你爹就是这样。”
我曾在报纸上看到一张难以忘怀的新闻照片,说是一位母亲把自己的肾给了儿子,脸上还露出欣慰的笑容。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话,是因为家里生活困难,担负不起医院的换肾费用,母亲自己果断地捐出了肾。为这幅新闻照片,我开始动心做摄影记者。后来,我圆了这个梦,以摄影记者的身份去外地深山区里采访,又听说了一件事。说是一位母亲,家里能穿出去的裤子不多,她把自己穿的裤子脱下来,给女儿穿上,让她去山外的城里照相,自己裹着被子在炕上等女儿回来。这时,我想起我娘把裤头脱下来给我穿,自己却赤裸着。我娘不计较自己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看到我们的幸福。她不到60岁的时候,眼睛不好,患了严重的白内障。我当兵走了以后,她因思念我而常常哭泣,眼睛越发看不见东西了。她不让我知道她眼睛不好,就拒绝到北京探望我。我多少次写信,央求她去北京,诉说我想她的急迫心情。可我娘死活不来,她对哥哥们说:“我不能让老四的首长们知道,他娘是个瞎子。”我娘叫大哥给我写信,主要内容都是担心我吃不消当兵的苦,只字不提自己怎么样。后来,我入党了,写信告诉了我娘。娘流着眼泪,幸福得满脸灿烂。
1972年,我从部队第一次回家探亲时,刚一敲门,我娘敏感地说:“开门吧,老四回来了!”看着我娘那蒙蒙眬眬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娘,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疯了般地吼叫着。我娘笑着说:“你穷喊什么?我眼瞎了,耳朵可好使。”后来,我带我娘去医院做了手术,我娘睁开眼就到处找我,说:“老四呢?老四呢?”她看见我,抓住我的手,上下打量说:“你王八蛋穿上军装怎么长丑了?”弄得周围大夫护士面面相觑。
1974年的夏天,我娘终于答应到北京看我,听了这个消息后我兴奋得几天睡不好觉。我在北京站接到了我娘,我娘说饿了,等不及到部队吃了。在北京站前的一个馆子,我娘从包里拿出来几个煮熟的鸡蛋剥开,白晶晶的如碧玉,我娘把鸡蛋塞进我的嘴里。我没看到娘吃什么,总是我在狼吞虎咽。后来,我知道不是我娘饿了,是我娘知道我嘴馋,点的都是我喜欢吃的,想让我解馋。结账的时候,也是我娘掏的钱。晚上,我们娘儿俩睡在招待所,我发现娘额头的皱纹拉平了,白头发少了,黑头发多了。晚上,我给娘弹三弦,边弹边唱,唱部队当时最走红的歌曲《革命熔炉火最红》。我娘摸着那个黑绒面的琴套,闭眼听着。我娘如实说:“老四呀,你弹得比你爹强,可不如瞎老广。”我好奇地问:“瞎老广是什么样子?”我娘拿出一张发了黄的照片,上面端坐着一个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后面站着两个人,我娘说:“一个是你爹,一个是你爹的师弟李老万。”我看着那张照片,觉得瞎老广那双眼睛总在盯着我,冲我眨动着一种神秘的目光。
有个弹琵琶的女兵总来看我娘,见面就甜腻腻地喊阿姨。那女兵走后,我娘对我说:“得,这闺女看上你了。”我老实说:“我挺喜欢她的。”那时我弹三弦,她弹琵琶,我们总有一种如遇知音的感觉。我很欣赏那女兵的小手,纤细而滑润。我娘一个劲儿地摇头,语气很肯定地说:“不中不中。这闺女命不好,谁跟她谁遭大祸。”
几年以后,那个弹琵琶的女兵和一个跳舞蹈的男兵结婚了。结果,那男兵被女兵折磨得自杀未遂,落了个双目失明。我曾把这个消息告诉过我娘,她淡然一笑,得意地说:“听你娘的没错吧,我一瞧她脸上就挂着一股子丧气。”
我娘不是算命先生却信命,更不是跪拜在佛像面前的信徒。她就用简单的宿命观去认识世界,去追求大福大吉,躲避大灾大祸。不知不觉,这种氛围也传染了我,我又不知不觉传染给了我的女儿虹。
那天,虹放学回来,扔下书包对我说:“爸爸,我们罗老师命不好,谁跟她谁受罪。”我听了毛骨悚然,忙捂住她的小嘴。后来我到了报社,和一个心理医生聊天,他不屑地说:“你母亲这是暗示。别人说你不行,于是你脑子里总是暗示自己,别真的不行了。总是那么暗示,果然就出问题,验证了别人的暗示是对的。当然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暗示,那就是你的上级或者周围什么人,跟你暗示了什么,于是,你就开始浮想了。暗示能给你带来机遇,也会带来灾难。”
1976年,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那年7月,我从军区文工团下三连去锻炼,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波及了整个天津和北京。我们的营房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出于安全考虑,连领导决定晚上全连到西山里去露营。我们摸黑来到露营地,没有支帐篷,只在地上铺了一些稻草,我们穿着棉衣,裹着棉被躺到稻草上,天气冷得睡不着,我睁着眼睛数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心里想着我娘,就这样寂寞地过了一宿。那时,我感觉到夜风也有呼吸。我呼吸,夜风也随着我喘气。那风有时很硬,有时很软。那么近亲大自然,觉得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是那么的融洽。连续几天,连里都在野外露营扎寨,有的战士被冻病了,流鼻涕,打喷嚏。
后来,三连长和指导员请示了营领导,决定还是晚上睡在营房里,但必须要敞开门窗,派人轮流值班,一有了地震前兆,马上能让战士们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里冲出来。那天半夜,我在外面站岗。三连长朝我走过来,对我说:“把枪给我。”我不明白怎么了,就死拽着枪不肯松手。三连长生气地说:“你是从文工团下来的少爷兵,我替你站岗知道吗?你怎么比猪都笨呀!”我的心一热,说:“三连长休息不好,明天怎么工作?”三连长虎着脸,不悦地说:“你小子挺会拍马屁,回去睡觉吧!”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好奇地问:“你替我干什么呢?”三连长踹了我一脚,狠狠地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就在我回去没睡半个小时,突然余震又发生了,战友们都光着屁股慌乱地跑了出来。宿舍的半个屋顶塌了下来,连队文书没来得及跑出来,就被砸在里面,等大家把他救出来,发现他两条腿齐刷刷地被房檩轧断了。
我怀疑三连长是不是知道地震要来,自己为了安全而替我站岗。过了几天,我发明了一个“地震报警器”,其实就是一个小铁圈儿,连着一根绳子,拴在了电灯上。一旦遇到地震,针线稍微一晃动,就会使电灯亮起来。值班战士就紧盯着电灯,准备电灯一亮,马上吹响紧急集合号。
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突然紧急集合号吹响了,屋里电灯也亮了,我们掀开被子冲到院里就地卧倒,大家紧张极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以为地震来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就这样在操场上趴了半宿,冻得身上僵硬起来。第二天仔细研究才知道原来是风吹动了“报警器”,拉亮了电灯,纯粹虚惊一场。大家知道后都哈哈笑起来。
那天红日刚刚骑上山顶,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就驶进了三连的操场。三连是军区公认的尖刀连,这个连队抗日战争时在太行山曾一举用刺刀挑死了三十五名日军。连长手持大刀片儿在血泊里左砍右劈,削下了七名日军的头颅,吓得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兵湿了裤裆。以后这名连长便成了军区的司令员。如今的三连连长是名山东大汉,他性格直爽,说一不二。不管是营长团长乃至师长,往他眼里揉沙子,他非与对方拼命不可。直筒筒的脾气落得个八年的连长,他手下的兵倒成了他的营长。这时,三连正在操场跑步,动时风起云涌,立时岿然如城。连长在队首带头跑着,一圈、两圈、三圈……他不停,没一个人敢止步。连长欣慰极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觉得军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看见军区文工团队长从车上跳了下来,很有派头。三连是队长发迹的地方,当新兵时,他仗着武功底子好,用木枪捅倒了三名老兵得到了领导的赏识,过了半年就入了党。
队长朝三连长亲切地喊了一句,没掩住一股得意之色。三连长微微点点头,嘴角咧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没停止跑步,而是像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梗着脖子。他悻悻地想:老子当连长的时候,你他妈还是新兵蛋子呢!
连长总算停下了脚步,三连长喊了一声“立正”,用威严的目光扫着每个人,才慢慢转过脸,朝文工团走来,说:“哪阵风把你小子吹来了?”这话字字藏着戏谑,透着老连长的余威。文工团队长大声地说:“文工团要挑革命样板戏的演员,这是军区头等重要政治任务。”三连长没等队长讲完,猛地一转身冲队列一吼:“稍息!”队列一百多双腿“刷”地劈开。三连长说:“你们不是有人下来锻炼嘛,让他回去不就完了。”三连长指了指我。队长说:“除了把他带走,我还想要个翻跟头的。”三连长说:“你看谁顺眼就挑谁吧,别跟我啰唆了。”我看出三连长打心里烦文工团队长,他其实也不欢迎我来锻炼,从心底就厌烦我们这些涂脂抹粉哼哼唧唧的演员。
队长把我从队列里叫出来,压低嗓门问我:“第二排倒数第三个是不是张富友?能不能翻跟头?”我也小声说:“你喊吧,绝对错不了。”队长慢悠悠地背手踱着步:“张富友出列!”队长突然发出口令。一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战士走出队列,队长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是舞台上标准的英雄形象:黑黝黝的剑眉,挺直的鼻梁骨,紧抿着不厚的嘴角,身材结实宛如一棵白扬,显示出英武的男子汉气概。队长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拍拍张富友宽宽的肩膀,拉了拉他的手,问:“你给我翻几个跟头?”先前,他们到别的连队挑了好几个翻跟头的了,可没相中一个。那哪是翻跟头,纯粹是拿头朝下,脚插天跟蛤蟆一样。“中。”张富友操着浓浓的河南口音,队长一听口音就把眉毛蹙在一起,他讨厌这乡音,文工团的战士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也未免太“寒碜”了点。可没办法,三连的兵都是山东河南河北四川的,农村兵占了绝大多数。张富友利落地卸下武装带,脱去军褂挽起裤腿,最后把绿球鞋一甩,朝手心啐了一口唾沫,一憋气翻了四个虎跳,利落地又走了两个小翻。队长问:“你跟谁学的翻跟头?”张富友说:“俺是县上剧团的。”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张富友既兴奋又紧张,十指尖儿悄悄地在抖动。其实他说了瞎话,他爹是剧团的,由于翻跟头折过腰。他太想去军区了,觉得去了军区就如同登上天堂。
文工团团长刘喜禄被感动了,文工团要有张富友这样的战士,就会无坚不克无往不胜。他转过脸,对三连长说:“我把小张带走了。”三连长被冷落多时,他看到一个文工团队长在队列前发号施令就一直咬着后槽牙。张富友热情而又娴熟的跟头使三连长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张富友会这样表现自己。他特别偏爱张富友,除了能投弹七十米以外,他看中张富友的憨厚。他把张富友当做自己的影子去夸耀,没想到影子与身子分了家。三连长喊着:“张富友,你别不知天高地厚,老实在三连待着吧。”张富友早已激动起来,他根本听不出来三连长的弦外之音,傻乎乎地立正回答:“报告连长,我翻跟头没问题,您放心,绝不会给三连出丑。走到哪里红到哪里,永做革命的螺丝钉!”别看他憨,这一套倒蛮熟。三连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青涩的张富友圆滑了。队长乐了,他对我和张富友挥挥手说:“快,准备行李跟我去北京。”
吉普车发动了,屁股后头喷着白雾。三连长紧紧地攥住张富友的手,语调冷峻地叮嘱:“不行你就回来,别硬挺。”车开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值班排长才低低地对三连长说:“连长,解散吧,该吃早饭了。”三连长茫然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富友毁了。”这句话说中了,张富友一走便踏上了荆棘丛生的绝路。在文工团,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我娘来部队看我,张富友隔三差五晚上过来,按照他河南老家的做法给我娘烫脚,细致得连我娘的脚趾头都要擦干净。我娘喜欢他,非要认他做干儿子。后来张富友在样板戏的舞台上翻跟头,摔断了后腰,落了个终身残废。
秋末冬初,我娘实在不放心我,不知道我在地震后怎么样了,再次来北京看我。在北京站坐地铁时,偏偏赶上地铁出故障,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听人议论,说有人在前门自杀了。我娘听了脸色很不好,说:“你爹刚恢复了局长职务,本是件好事。可你爹一好,我就倒霉。这次坐地铁,不是好兆头,我恐怕凶多吉少。”在五棵松站,我和娘下了车。从地铁走到地面阳光明媚,一片片的菜地绿油油的,当天黄昏,我娘突然不行了,摸不到脉搏,被送进附近301医院抢救。大夫把我叫出急诊室,说:“你母亲生命有危险,做后事准备吧。”我眼前陡然一黑,膝盖骨一软扑通就跪下了,泪眼模糊地说:“大夫,让我死吧,无论如何我娘得活呀。她老人家为看我才这样的。”大夫顿时火了,对我喊着:“你快站起来,还像个军人吗?”我拍了加急电报。晚上我守在娘的床前,迷迷糊糊地梦见了瞎老广。他背着三弦,一副云游四方的神态,他对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说:“我不信我娘会死,我不信!”瞎老广弹着三弦,笑着说:“那好,不信则无,那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