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官与用人
为政之道,端在得人,人才的选拔和任用,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治乱交替、兴衰相承的关键性因素之一。如何区分人才的优劣,如何建立、完善选举制度,如何选拔优秀的治国之才,成为历史上永恒不衰的话题,也成为每朝每代君臣都要面对和解决的重大问题。中国古代的选举制度,最重大的变化在于从西周世卿世禄制到隋唐科举制的嬗变,其间折射出王朝的兴衰更替,也反映了中国古代治国理念及治国方式日益走向成熟。
作为一部探讨国家治乱兴衰的杰出著作,《资治通鉴》对选官用人给予了相当的关注。本单元《汉武帝用人》、《曹魏选官》两篇选文,阐述了汉魏时期人才选拔的独特之处。汉武帝选拔人才,独具慧眼,不拘一格,各种人才相衔而出;更重要的是,他建立了在中国行用数百年之久的察举制度,为人才源源不断的涌现提供了制度保障。东汉末期选举制度弊端日益突出,由重道德转向重虚名,操纵舆论评价的名士因此左右了朝廷的选举。出于加强中央集权的目的,曹操提出了“唯才是举”的选官方针,由重名转向重才,选举权回归官府,官府聘用的名士也依然决定着士人的进退。曹魏政权建立后,面对士家大族发展的现实状况,再次对选官制度进行调整,建立了以德、才、家世为标准的九品中正制度。中国历史也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韩树峰)
选文
汉武帝建元元年(辛丑,前140)
冬,十月,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上亲策问以古今治道,对者百余人。广川董仲舒对曰:“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繇(yóu):通“由”。),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敝,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
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奸(ɡān):通“干”,犯,干扰。),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语出《论语·子罕》。凤鸟、河图:古代以为王者之瑞,见则天下太平。董仲舒认为此乃孔子自叹有王者之德而无王者之位。)!’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谊:通“义”。)。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庠(xiánɡ)序:古代学校名。商曰“庠”,周曰“序”。),渐民以仁(渐(jiān):浸润。),摩民以谊(摩:砥砺。),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秦灭先圣之道,为苟且之治,故立十四年而亡,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嚚(yín)顽:愚蠢而顽固。),抵冒殊扞(扞:“捍”的异体字。),熟烂如此之甚者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残贼:破坏仁的人谓之“贼”,破坏义的人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见朱熹《孟子集注·梁惠王章句下》。),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贪狼:狼性皆贪,故谓贪者为贪狼。),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趋利无耻。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并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学(虖:古“乎”字。);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充塞(氛(fēn)气:恶气。),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汉代常以薪俸指官秩。太子太傅以下至三辅长官及郡国守相等皆二千石。按西汉《任子令》的规定,二千石以上官员任职满三年,可保举兄弟或儿子一人为郎。),选郎吏又以富訾(訾:通“赀”,指家财。汉制,限赀十算(十万钱)乃得为官。),未必贤也。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
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
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官使:授之以官而任使之。)。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臣闻众少成多,积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于诸侯,舜兴虖深山(传说尧以诸侯而为天子,舜兴起之前耕于历山,渔于雷泽。),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着。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销膏而人不见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
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
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眊(mào):眼睛失神,此处意为昏暗不明。),举其偏者以补其敝而已矣。
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
‘无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语出《论语·为政》。)。’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
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盭而陵夷若是(盭:古“戾”字,凶狠、暴戾。陵夷:衰颓。)?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傅:通“附”,意为“附着”。),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虖!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嚣嚣(áoáo):众怨愁声。)。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削月朘(朘(juān):削弱、减少。),寖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民不乐生,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语出《易·解卦》。负:背物。乘:乘车。致:招致。)。’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公仪休:春秋时鲁人,曾任鲁国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使百官自正。坚决反对食禄者与下民争利。),无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春秋》开篇云:“隐公元年,春,王正月。”董仲舒等公羊学者据此发挥《春秋》大义,以为书“王正月”就是奉周王之“统”或“正朔”,由此演化出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天子善其对,以仲舒为江都相。会稽庄助亦以贤良对策,天子擢为中大夫(中大夫:郎中令属官,掌议论,武帝时更名为光禄大夫。)。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韩、苏、张之言乱国政者(申、韩:指申不害、韩非子,先秦法家代表。苏、张:指苏秦、张仪,先秦纵横家代表。),请皆罢。”
奏可。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者皆师尊之。及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骄,好勇。仲舒以礼匡正,王敬重焉。
夏,六月,丞相卫绾免。丙寅,以魏其侯窦婴为丞相,武安侯田蚡为太尉。
上雅向儒术,婴、蚡俱好儒,推毂代赵绾为御史大夫(推毂(ɡǔ):毂,车轮的中心部分,车辐凑集处。推毂,即屈身推动车轮,表示谦恭自下的至诚,引申为“推荐”、“抬举”。),兰陵王臧为郎中令。
绾请立明堂以朝诸侯(明堂:天子用以宣明政教、朝会诸侯之所。或者认为是天子用以祭祀的太庙或太学里的辟雍。明堂与下文提到的巡狩、改历、服色诸事,都是当时儒家学者鼓吹的古制。),且荐其师申公。秋,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以迎申公。既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年八十余,对曰:“为治者不至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郎中令属官,掌论议。),舍鲁邸,议明堂、巡狩、改历、服色事。
建元三年(癸卯,前138)
九月,上自初即位,招选天下文学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眩鬻者以千数(眩鬻(xuànyù):夸耀求售。眩:通“炫”。)。上简拔其俊异者宠用之。庄助最先进,后又得吴人朱买臣、赵人吾丘寿王、蜀人司马相如、平原东方朔、吴人枚皋、济南终军等,并在左右,每令与大臣辨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屈焉。然相如特以辞赋得幸;朔、皋不根持论,好诙谐,上以俳优畜之,虽数赏赐,终不任以事也。朔亦观上颜色,时时直谏,有所补益。
建元六年(丙午,前135)
是岁,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东海太守濮阳汲黯为主爵都尉(主爵都尉:秦置主爵中尉,掌列侯。汉景帝时更名为主爵都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更名右扶风,治内史右地。)。始,黯为谒者(谒者:郎中令属官,掌接待宾客,通报洽事。),以严见惮。东越相攻(东越相攻:东越指当时的闽越和东瓯。武帝初,闽越发兵攻东瓯,东瓯求救于汉廷,故云“相攻”。其后汉灭闽越,而徙东越之民于江、淮间,东越之地遂虚。),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河内:郡名,治怀县,今河南武陟县西南。),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郡名,治洛阳县,今洛阳市东北汉魏故城。河南郡在河内郡的西南,从长安去河内要先经河南,故云“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其在东海,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汉初,以奉常(后改太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后改大理)、典客(后改大行)、宗正、治粟内史(后改大司农)、少府为正九卿;中尉(后改执金吾)、主爵都尉、内史准九卿待遇,故云“列于九卿”。)。其治务在无为,引大体,不拘文法。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时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
“吾欲云云(据荀悦《汉纪》卷10《孝武皇帝纪一》载:“帝问汲黯曰:‘吾欲兴政治,法尧舜,如何?’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如何欲效尧舜之治乎!’上大怒,变色而罢朝。”)。”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戆(zhuàng):愚而直。)!”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赐告:告,休假。汉制,官员病满三月当免官,赐告则出自特许,可以不去官而居家养病。),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踰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守城:当如《汉书·汲黯传》作“守成”,指立场坚定,不为外物引诱或胁迫。),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贲、育:指孟贲、夏育,都是古代的勇士。),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汉武帝元光元年(丁未,前134)
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孝廉:汉代察举科目之一。孝:孝者,即善事父母之人;廉:廉者,即清廉有节之人。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后合称孝廉。举孝廉者多任郎官,卓异者可迁为尚书、侍御史等职,于地方则多出任县令长及县丞等官。至东汉,则以人口定名额举荐。),从董仲舒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