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早早的过了,一片落叶荡着微风,飘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弧线,轨迹半圆,衬的它还留在冬里,缓缓落在古玩店前,已是下午三点,那里依然没什么人光顾,偶有几个散步的行人停留在前,仰望“四戒儒轩”四个大字,然后拖着闲适的步伐离去,回望周围光景,亦是如此,运营了三个月,顾客少的可怜,还好能勉强支付房租,否则早已关门大吉。
尽管冷清寂寥,但看着这十几平米的地方,心里还是有股淡淡的自豪,几百本书就摆在眼前,把小店的窘迫隐藏的干干净净,算是装饰品,都罗列在两旁的书柜里,柜台上也摆满了书,正前方一本《儒林外史》,我昨天翻了几页,没想几百年前白话文就如此易懂,当时昏昏沉沉的,看不进去。旁边一本《张爱玲全集》,几年前就浏览了一遍,想来张小姐真是奇女子,若搞个中国才女排行榜,第一非她莫属,前几天还重温了她的《金锁记》,如果评中篇小说情怀上的造诣,近百年来,估计没哪本小说敢出其左右。隔着老远有本不出世的《被劫持的私生活》,文笔虽不怎样,可里面稀奇古怪之事真是耸人听闻,原来欧洲文明也不过如此,曾经的德国居然把妻子公开租借。我正读着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以前在学校读他的《我与地坛》,觉着不错,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由于身体残疾,心态便大股哀伤,渴望生命的升华,似乎在进行某种诉求,但怎么看也和眼前这本类似,只是大段大段的无病呻吟,不对,是“有病呻吟”。
每天就过这样的生活,八点半开张,五点打烊,坐在店里一本一本地翻看这些书,不时沉默,不时嬉笑,随时都像进入了一个世界,不停地融入、沉迷、再抽离,想来人生也不过如此,偶尔会有人来打扰,在店里巡视,一般都不会停留太久,已有半个小时没人光顾,我低头看着,门前才来了个人影。
想我才二十二岁,就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怎样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三个月前我还在一个学校,和一大帮人不学无术,在已是大人的年纪里干着孩子的事。那个环境我一直融不进去,喧闹、浮华、糜烂、颓唐是它的代名词,我只孤坐在我的角落里,每天看看写写,除了去食堂的一日三餐之外,几乎不与外人见面,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味,不过这些书也不是出自那些被别人认为的圣贤之手,杂记、散文、小说、人文、地理、历史,简直乱七八糟,除了教科书,我是啥都看,看够了就写,多数都不为人看中,只有少数几篇杂谈上了杂志,拿点微薄的稿费。
我与周围人的格格不入被当做了个异数,偶有几个人看了我以前的文章,送给我“才子”这一头衔,我一面沾沾自喜地说着愧不敢当,一面暗骂这些人毫无眼光,这就能称上好?也太小看文学了。但我一直没入文学社,我总觉得文学这玩意儿,一个人搞就行了,一群人只是装模作样地瞎搞,定不会有成就,就像往往绝世高手都是独来独往,拉帮结派的从来都是小角色。
本来是这样宁静,闹的世界从来不属于我,在那样的地方我总是无所适从,只会呆呆地看着他人,沉沉地凝视,若有若无地存在着。可现实的世界总会来找些麻烦,我被拉着去这去那,做着无力的功,写些言不由衷的东西,被强迫和其他人混着指标,怎样思考都觉得荒诞不经,好不容易抽出时间,看了一篇《一起沉默》,一个小镇、一间屋子、一个人,也许是宁静致远,想让我远走,并且我喜欢那样的沉默,展望未来,一纸与文学毫不相干的文凭与我几乎没啥干系,所以我便离开了,到了这么个古老的地方。
这是个古老的小县城,但它只有镇的地域,随便登上周围一座山,这里不过就是个十来条街、百来栋房子、一个车站、一条乡道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叫它小镇,我所在的地方是它的古镇,建筑都是上个世纪乃至几百年前的东西,旧的可以让古装戏取景了,但政府还没有忘掉它,在小镇的另一边,那里原来是一大片庄稼地,政府考虑到这个古镇有旅游前景,所以在那里建了新城,借了几个历史书上都找不到名的古人,号称文化名城,吸引不明就理的人来旅游,可惜古镇实在不争气,那几个人生前没成就,死后什么也没留下,就连政府做的那几尊雕像都没号召力,所以发展的和所有边陲小镇一样,无人问津。新镇尚且如此,古镇就更加奄奄一息,就两三条古街,几栋住房,一所中学,模样都带着大股沧桑,白天路上行人永远如不了织,还好有个小庙,有些被骗的旅客会来烧个香拜个佛,假装有个信仰,不然这里真会被遗忘。
我来这里时,身上只有两千块钱,既要租房子安顿这一百多斤,又要租个店铺,只好把这家小店安置在这儿,起先想去买些书,可狭小的小镇只有个老书店,本来藏书就少的可怜,还有半壁江山给了教科书,我想进的货寥寥无几,并且把这儿当货源似乎没什么利润,还好一天路过一个废品回收站,囤积了上千斤书,老板说这是很多年前的,因为纸张的价格一直没上涨,所以没卖,我花了三百块钱,从中挑了九百本,我如获至宝,二十四史、中外名著、各类小说、历史人文,应有尽有,更幸运的是那堆书底居然有本最早版的《人兽鬼》,封面上还有钱钟书的大名。这些书装饰着整个小店,想来可谓嘲讽,近千本书还没半个月房租值钱,文学真是个廉价的东西。整理书籍时,有本泛黄的《左传》,一晃眼就想起那八字名句――畏首畏尾,身其余几。饶有兴味,翻来一个词――退避三舍,随即给小店取名“三舍书斋”,算是效仿对面的四戒儒轩。
“这本书多少钱?”刚进门的那小姑娘问。
我瞟了她两眼,不过十三四岁,这些日子的顾客从来没这么年少的,毕竟没有言情和玄幻以及耽美供他们选择,每天就十几个顾客,一般是老者,找些历史看看。
我接过那本书,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中国性研究,我不禁重新打量她,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孩子,眼睛还水灵灵的,一副幼稚模样,我回望了一眼封面上李敖的笑脸,也跟着一笑,说道,“这本书不适合你,你别看。”
“为什么?”
我怎么跟她解释呢?难道我要跟她解释“屌”、“且”、“也”这些字眼,那可是生殖器啊!还有最经典的那句――以其髀加妾之身。怎么想都难以启齿,我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望着我,又问,“你不是卖书的吗?怎么我要买,你不卖呢?”
我憋了半天,只好说,“这本书……额……不卖的,要不你换一本。”好不容易一笔生意,我怎么这么好心?竟然不敢做。
她没有争辩,只是无奈地撅了下嘴,看来小孩子还是很容易糊弄的,她又拿起一本,说,“这本书呢?”
我又接过书,一看书名,大为失色,《金瓶梅》!敢情这姑娘是来捉弄我的?
这本书如果抛去那些不入眼的词汇,实在可以和四大名著媲美了,那个兰陵笑笑生也着实能和曹雪芹一决高下,可我们毕竟是礼仪之邦,摆上门面还是算了。这本书我看还可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想也是糟蹋,“小姑娘,要不大哥哥给你介绍几本,这个是大人看的。”
她又望了我几眼,没有之前的无奈,眼神里全是惊讶,我怕她继续乱找,别把一步之遥外大江的《性的人》给找了去,顺手递给她一本《安妮日记》,说道,“你看这个吧!很适合你。”
“这本书我看过,我要看这本。”
没办法,《安妮日记》太出名了,我有些担忧,接过来看,原来是安妮宝贝的《眠空》,本想这本应该没问题,不知不觉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绝对不行,之前两本不过是有些不堪入目的词汇,而安妮宝贝这人像个遁入空门的尼姑,日子过的清心寡欲,文字全是些返璞归真的感悟,一点也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说她看破红尘一点也不为过,断然不敢给这小姑娘看,怕她受了误导要出家,我继续引导,“这本书大哥哥要留着,你看这本吧!”又递上一本《生死场》,我就不信她知道萧红。
“这人人品不行,我才不看她。”
我彻底折服,这姑娘一定是个书虫,我断定她从小嗜书如命,竟然连萧红的生平都知道,我憋出一个笑,问道,“小姑娘,你家里一定有许多书吧?”
“是的,不过这几天看不成。”她沮丧着。
这小姑娘一点也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幼稚和茫然,说话举止都很得体,大概都是在书里学来的,我对她泛起了兴趣,“你家里人不让看,没收了?”
“你怎么知道?”她眼睛鼓的大大的,实在可爱。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家长都把这归为闲书,都让你们去看正书去了。”
“所谓正书,就是过了七月份就要卖掉的书,所谓闲书,乃是受用一辈子的书。哈哈!”她慧心一笑,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
我看着她,已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情,惊讶、佩服、自愧,都在脑袋里过滤了一遍,这句话可是《三重门》里的,小小年纪,就把这本书看了去,实在敬佩,联想自己,那个年纪在干嘛?
“《三重门》这本书,你觉得怎么样?书不仅要看,还得评。”我随口问道
“文字不错,但有点故作老沉,想法很奇特,但好多地方不懂。”
我不禁再次端详这个姑娘,她眼睛里透着灵气,脸蛋虽然青涩,但不羞涩,我想和她交个朋友,我说,“小姑娘,这里的书你可以免费挑选三本,我送你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送我?我有钱,而且为什么只是三本?”
“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算我送你的见面礼物,三本是因为这里是三舍书斋。”
她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想来也在诧异会有人这样交朋友,她沉思了几十秒,还是去书柜找了,不久,捧着三本过来,她选的第一本还是《眠空》,我不再担忧,她不会被误导,本以为她还会选之前两本,没想竟是三毛的《雨季不再来》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太适合,前者忧伤,会加深她这个年纪本来的懵懂,后者则太悲,到处存在着死的气息,但我总感觉这小姑娘不是一般人,就随她了。
她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我望着她的身影,刚出了门口,她又转身道,“我叫文曦。”我微笑,点头,“吴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