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多是粉红色,白色绝少。曹雪芹写到的白海棠,珍贵在于花匠巧手别栽而成,所以贾芸说“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据专家考证,白海棠确实存在,但却稀少。《燕都丛考》第二编引《荃察余斋诗》注云:“丁巳复辟,兵事多在南城。余故安孥高庙(地点在北京积水潭南岸),以避其冲。庙中白海棠高数丈者五六株,花时繁英缀玉,他处所无也。”王应奎《柳南续笔》卷三有“海棠白花”条:“静海励文恭(励杜讷)家居时,尝手植西府海棠二株于庭,垂二十年。公历官至尚书,卒于位。灵柩归里,时当秋日,而海棠忽开,白花满枝。邹元褒太史为绘《白海棠图》,诸词人各系以诗,次山侍御为余述之如此。”王世禛《池北偶谈》:“范烈女者,易州范良鼒女,许字田,未婚而死。烈女闻之,即自缢。庭前有海棠一株,方花时,甚秾艳。女死,花忽变白。一时文人奇之,多为赋咏云。”海棠开白花为奇事,所以文人墨客多有吟咏,但存诗确实甚少。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贾政出差离家,贾宝玉在园中无聊,探春差翠墨送来了花笺《招宝玉结诗社帖》: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但看此帖,确实不会想到是探春所为,看来探春也是好一般文采风流,“才自精明志自高”,可惜了她“生于末世运偏消”。
贾宝玉读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宝玉欣然而往,到了沁芳亭又接到了贾芸写的《送白海棠帖》。贾芸给宝玉之帖中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诗社正在忙碌地运作,李纨自荐掌坛,各个姑娘都取了别号,探春“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而且还顺带给居住在潇湘馆的林妹妹起了个“潇湘妃子”的别号。由于结社是探春的主意,第一次集会是在探春所居之秋爽斋,诗题是李纨定的,理由是“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于是迎春限韵,惜春监场,不管见过还是没有见过白海棠,所作之诗均为“咏白海棠”。贾芸送花正是时候,探春据此确定了诗社的名字:“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大观园于是就有了“海棠诗社”,并约定每月初二、十六两日在探春那里开社。
海棠诗社充分展示了大观园里姑娘们的诗才。海棠诗社社员的多首咏作之中,首首点明所咏的海棠花开是在秋季,探春诗中有“斜阳寒草”“苔翠盈铺”,宝钗诗中有“胭脂洗出秋阶影”,宝玉开口就是“秋容浅淡映重门”,黛玉写有“秋闺怨女”“倦倚西风”;后来史湘云的和韵两首中,也都明确写出“霜娥”“秋阴”“悲秋”,无一例外都是秋天。这些都说明,题咏的海棠是秋海棠。
书中写道,最先看的是探春的诗《题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次看宝钗的是: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黛玉是最后才完成的,“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道是:‘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虽然黛玉写的众人认可,“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结果大观园里的诗魁林妹妹这次还是被李纨评了个第二,看来还是只有菊花诗她才是第一。
结社,题诗,这些都是古时候文人常有的雅集之事,大观园里的海棠诗社虽是园子里姑娘们的日常雅聚,在展示大家诗才高低的同时,这些诗多半都“寄兴寓情”,各言志趣。而更主要的是,作者借他们的诗把各自的未来归宿隐约地透露包含于其中了,难怪李纨说:“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由此可见,白海棠不过是寄兴写情的一个凭借。
先说宝钗拿了头魁的那首,有两句的确写得不错:“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白海棠是很白的,所以讲它“淡”。“胭脂洗出秋阶影”,粉红色被洗掉了,变得浅了,这才成了白色;艳的东西,不一定红的才是艳,淡到极点了,白的,才感到花更艳。而有论者说,诗中的“难寻偶”“烛泪”“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后来成了牛郎、织女那样的“白首双星”。
黛玉的诗虽然众人以为当属头筹,但李纨还是判了第二,黛玉也没有怎么不满意。其实,黛玉有可能也明白这海棠诗社的作品大多只是即兴而已,不需计较怎么评判。“月窟仙人缝缟袂”,以缟素喻花,实际上暗示她的夭亡,丧服由仙女缝制。可能是因为她本是“绛珠仙草”,脂砚斋评“秋闺怨女拭啼痕”也点出“不脱落自己”,如同她的以眼泪还债。
再看史湘云的和诗,诗中“自是霜娥偏爱冷”一句,脂砚斋的评语都说“不脱自己将来形景”。有红学家持论,所谓“将来形景”,就是说她后来与丈夫卫若兰婚后不久就分离了(与续书所写不同),“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史湘云虽然“英豪阔大宽宏量”,但“也宜墙角也宜盆”,隐含着她无论是在史家绮罗丛中受到娇养,还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都能处处顺合环境,随地而宜。
奇特的白海棠,就像大观园里纯洁的女儿一样,她们还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曹雪芹让她们在题咏白海棠时就像是题咏她们自己。这些诗就像第五回的判词一样,隐含着人物将来的命运。就像海棠诗社的发起人探春的“芳心一点娇无力”句,使人联想到她风筝谜中“游丝一断浑无力”,是否预示着她后来远嫁时江边离别、孤帆远去?
2011年2月21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