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很快作为笑话在校园里传播,不久家长也知道了,家长一听,这还能行,老师这样子,岂不是耽误了学生?于是投诉到林校长那儿,说张振中不好好上课。学校正追查这件事时,林校长又接到关于张振中的投诉,居然是物价局打来的,说你们学校是否有个叫张振中的老师?家教收费那么贵,学生成绩却提不上去,严重违反公平合理的原则,我希望你们当领导的,把此事查一查!
学校几个领导一碰头,大感奇怪,家教费的高低,属不属于物价部门指导呢?这事情怎么投诉到物价局去了呢?后来一想,多半是物价局工作人员的子女在张振中手下补课,家教费问题上,和张振中发生了争执。
当时学校并没有想严厉处罚张振中。张振中是老教师,最近又有些情绪,得照顾点面子。动不动明文处罚,或者上报教育局,开除公职,看上去太不近人情!管教学的副校长找张振中谈:“你得收敛点,树大招风,别在风口浪尖上翻了船。”
张振中嗯哼嗯哼,点头如啄米,可一离开,全当耳旁风,照做自己的家教,还变本加厉。
张振中有他的理由。他感觉这几年中国的教育改革,搞一次,学校就乱一次!而且滋生教育腐败,打着改革的幌子疯狂敛财的,大有人在。他早把中国教育的困境看透了,所以一边认真教书,一边疯狂挣钱。他不多挣钱不行,他上头老母亲因肺癌住院,化疗费是天价;他妻子从外市县跟随他到华城后,到处打零工,没个固定的职业。他孩子已经上大学了,大学毕业后工作难找,所以打算出国留学。这留学费用,没个四五十万不行,还得他来积攒。
那是初春的季节,柳叶尖尖,花儿嫩生生的绽放,校园里绿油油的,风光无限好。那天上午,我正给学生讲古往今来的诗人之死时,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整个大楼抖动了一下。我当时心想,天上是不是掉下来个陨石呀?接下来几声尖叫随即否定了我的想法,有人跳楼了!
我赶过去时,跳楼现场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充满可怖的表情,纷纷提到张振中的名字。我从人群朝前挤时,有人提醒我:挤什么,挤什么,注意,注意脚下!我低头一看,地上有一团泛着土黄色的流体,汩汩似乎冒着热气。有人喊,用最紧张的语气:踩到脚下了,脑浆!脑浆踩到脚下了!
我从来没见过人会这个样子死去,张振中那双死睁的眼瞳在鲜血中,似乎不愿屈服。几团脑浆中有不少红色的血丝。我赶紧朝后退,猛力推开围观者,趔趄着跑到操场中间,身子软绵绵地倒下来。周围一派急切的嘈杂。我四肢大张,仰面朝天,看着灰蒙蒙的铅团样的天空,觉得华城并不如我想象的美丽了。双鬓斑白的张振中怎么跳楼了?我实在没力气去想,我眼前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团热腾腾的脑浆和两颗已经崩裂的眼球!
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现场。不知道是谁报的警,110拉响了跟婴儿歇斯底里啼哭般的警报声,进来后封锁了现场,拍照勘查了好久。
不少女生揉红了眼睛,为惨象一鞠同情之泪。
后来我从别人窃议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张振中屡屡被学校警告,不要做家教,他却当作耳旁风,学生越招越多,最后跑到邻边一所农民子弟学校,租了间大教室,在没办理任何手续的情况下,招来不少外校补习家教的学生,上课满堂灌,但收取的是一对一补习的费用。同时他还在报纸上打出豆腐块广告,留了自己手机号码,大量招生。家长看学生补习了两三个月,成绩还是跟乌龟爬一样,没提高一点点,后来听说家教是上大课,满堂灌,就聚在一起,联合把他告了,告到了教育局。教育局派人暗访,摄像的摄像,拍照的拍照,抓了个张振中大肆做家教现行。
教育局下文,撤销张振中的教师资格,收缴张振中的教师资格证。同时,全市通报,勒令大华外国语学校辞退张振中。
当林校长把教育局的决定告诉张振中时,张振中像被谁打了一闷棍,捂着脸半天不啃气,他最近上火,牙根发炎了,疼得不愿多说话。一开始他以为林校长对他有意见,想吓唬吓唬呢,结果一看到文件,吃惊了:
“林校长,我一辈子为教育事业没日没夜,就挣几个钱把我开除了,我不服!多少官员拿着国家工资还去贪污,为啥不查这些人?记者采访报道不是收红包吗?专家参加个会议不是有礼品吗?凭啥我一个穷教师,补贴点家用就拿我开刀?不公平,太不公平!”
林校长说这是教育局的处理,学校只有执行。
“哪你当什么校长,连教师的权利都不保护。我看你一天光知道拍局长马屁,想混个副局长吧。”
“我只保护合法的权利。”
张振中呼喊了一通,看林校长软硬不吃,一时有些绝望了。开除公职,这不仅是对他一辈子教学生涯的否定,也意味着断了他一切生路,不让他当老师,他怎么养活一家四口人?房价天天涨,目前积攒的钱连个首付都不够,房租现在又吓人,这可怎生是好?儿子天天说到国外留学的事,准备办护照了,钱在哪儿呢?张振中想多了,嘴巴干干的,满头却虚汗:“林宣民,你真要是把我开除了,我就不活了!死在你这儿,死给你看。”
当时办公室刘主任,教务处严主任来汇报工作,都在林校长办公室。林校长没把张振中的话当成威胁,他很客气也很严肃地说:“我提前派人跟你谈过多少次,叫你收敛些,收敛些,结果你还是作茧自缚,这次事发,我爱莫能助了!你如果愿意,教师当不成了,我可以安排你到后勤上做点事。”
现在当一名重点中学的老师多好呀,后勤能有几个油水?张振中摇着头,眼神里悲哀之极,一窜跳上林校长的窗台,再次说:“林宣民,这次你要是为了政绩,把我牺牲了,杀鸡骇猴我就现在死给你看,死在你面前!”
“下来,下来,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万事好商量!”严主任去拉张振中。
据办公室刘主任说,张振中当时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以争取林校长帮他到教育局说话,撤销对他的开除处分。谁知道,教务处严主任一去拉,张振中不知道想躲避,还是真想下去,头一歪,身子就栽到窗户外面了。林校长办公室在五楼,三人听到“嗵”的沉闷撞击声,就知道张振中活不了了。
接下来,校园沸腾了!
教师的权利
我去了一趟龙腾凤飞教育培训学校,把给我排的课表上的名字全划掉。教育局严禁家教,我可不敢顶风作案。
刘涛把国贸大厦的总部扩大了,五六层全是,重新装修了。门口有总服务台,迎接的小姐特别标致。楼道两旁一律磨砂的毛玻璃,上面标着大教室、咨询室、一对一辅导室、办公室等。进来的家长学生络绎不绝,在总服务台处排队领号呢,据说要通过一些测试什么的,才能有补课的资格。我一问收费价格,一对一教学,老师教一个小时加辅导作业一个小时,刚毕业老师的都涨到二百了。前段时间教育局的禁令,在校老师不敢做家教,反而促成了这里的繁荣。
我进了刘涛办公室,他是董事长兼校长,里面虽不够宽大,但那套办公桌和皮椅的气势,差不多赶上林校长用的了。我说严禁在职教师搞家教,你这样顶风作案,小心教育局把你开除了。刘涛对电脑看股票走势说,反正我挣的钱够一辈子花了,开除了就开除了,我才不稀罕呢。我现在基本上不去学校,也不要那点课时费,校长被我打点好了,也不管。我就保留个老师的身份,有时好宣传。
“你就钻钱眼里吧,老师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现在每个人眼睛都雪亮呢,学生也是,你没钱,就一个穷教书匠,你以为学生多感激你呢!”
这话听得刺耳,说得不算过分,现在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是变质多了。
那几天华城淫雨霏霏,天空灰沉沉的,似乎要掉下来。张振中的死感染了其他老师,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虽然张振中的妻子,拿上学校赔的二十万,掉头就回了老家,没有来闹事,但大多成名成家的老教师们不依了,这样搞下去,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个张振中!
五十多的张振中本是一个话不多的人,见了谁老远就点头微笑,两撇胡子经常成为众人的话资。他大部分时间他在教室里晃悠,偶尔也在电脑上打一两把扑克牌,一听别人要用电脑,赶紧给让开。冬天冷,开了空调,有些老师进门后忘记关门,他就迅速走过去,把门关上了,一如既往地低头改作业,备课。他办公桌在门口,一进门就能看到那张胖脸。现在人突然间没有了,每次门大敞时,教研组的同事不自觉地朝他办公桌上看去,那里空空如也,桌上的书籍都不见了。
重点中学的老师,一听说这次教育局强制性禁止补课,怕丢自己的铁饭碗,立即闭门不纳学生了。他们犯不着为家教丢饭碗,只要铁饭碗在,他们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大华外国语学校的老师不同,好不容易创出个“状元之校”的名号,家教前景广阔,如果家教彻底被杜绝了,那么他们前面所做的努力,辞了公职来这里,想高收入的愿望,岂不是化为泡影?
于是,教师们私下一商量,各教研组派出代表,去找林校长谈判,意思是要点特殊政策。大华外国语学校已经改制了,属民办性质,公办教师享受的好多福利待遇,民办教师享受不到,现在我们是挣钱养活自己,不靠家教,光靠工资,基本工资又不高,很难在华城生活下去,现在农民工每月的收入都比老师高了,所以还是放开个口子,允许民办老师做点家教。
林校长沉吟着没辨别,他看到十个教研组十大元老约齐了到他办公室,知道来者不善。现在首先得听他们把话说完。
这些老教师们指出:“学校每学年光学费收入1.5个多亿,教师工资顶多发600万,平均每个教师还不到三万块,比起公办教师,我们学校教师工资单里没有什么教师补贴之类的,养老、医疗保险费低得可怜,没有住房公积金,华城各公办中学教师的住房公积金都在400元以上,加上单位再补400元以上,光基本工资这块,比民办教师多一千多。如果不让我们学校的老师做家教,现在房价这么贵,物价飞速上涨,凭这点工资收入怎么生活?何况,许多老师是拖家带口到大华外国语学校的,家属没有工作。”
数学教研组刘组长仪表堂堂,为人正直厚道,他本人并不赞成搞家教,偶尔带一两个,但并不以此创收。我亲眼看到他在教学楼道里推回家长送上的一叠百元大钞,义正言辞地说我是老师不搞这些,每个学生我一律平等看待。这时见林校长不语,心直口快地说出了意思:“不搞家教也未尝不可,但我们希望校领导去找集团董事长,给我们大华外国语学校的老师增加工资,其实仔细算上福利津贴什么的,我们学校老师的工资收入还是低的,更何况,公办老师们一退休,工资还是同样照发,我们呢,一退休,吃社保,物价一涨,人民币贬值,不知少哪儿去了,日后养老成个大问题,所以呀,现在多挣些是有情可原的,不让挣家教,得涨工资呀!”
林校长眉头有些皱了:“关于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可以向学校董事会反应,请求集团公司给大家涨些工资,不过我也是当老师的,你们看看,华城有没有中学像我们学校一样,教师上一节课课时费40到60元?”
林校长劈出这一刀,很具杀伤力。公办学校课时费大多不足十块。十名老教师有些讷讷了。教师本一支粉笔,两袖清风,一味去追求金钱是不合适的。这道理他们都懂。可这里的六个老教师,本来是搞家教的大户,一下子断绝他们的财源,他们心理上,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
林校长趁机说:“其实我当校长的,何尝不想让每位老师的荷包鼓起来,给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但问题是,我们当一个好老师才行,忙着赚钱搞家教,对学生上心的就少了,教学质量提不上去,教育质量也提不上去,我看过不了几年,大华外国语学校不存在了,连个挣钱的窝窝也就没有了。我的意思是,还是得保证大华外国语学校的发展。有了这个前提,我们请求集团公司,每年多给学校留一部分资金,来改善学校老师们的生活。”
林校长说的是实话,也恳切。但老师们也听清楚了,林校长想慢慢要钱,想的远呢。问题是,当校长的,说调就调走了,当老师的一辈子在这所学校里,不是轻易能调动的。不让搞家教,不提高工资,怎么保障一个小康的生活呢?
老教师们一商量,坚持说不搞家教可以,但必须涨工资。
林校长逼迫答应,到集团公司,找董事长请求涨工资的事情。
老教师们紧接着谈起学校的一系列问题,比如领导亲属安排到实验室当管理员,对师生态度恶劣;大校门修了拆,拆了修,耗资无数不说,也影响交通;教学中年轻老师天天喊着抓素质,惹的一部分学生对应试极度反感,不好好听课,不好好答题,胡乱应付一下了事,也不在乎考试成绩的排名,觉得自己是追求综合素质的人……
这些老教师具体到每件事,每个人,一条一条指出来,林校长只得点头承认自己工作没做好。老教师们看旗开得胜,要求林校长成立一个校内的“教学专家委员会”,教学方面的事,由专家来评议决定,校领导不能随意做决定。
教学专家委员会,委员还不得是这几个人!
这是夺权!林校长心里微微不快。
这时候,刘主任进来提醒林校长,有个教育局的会必须要参加,已经到了开会的时间,再不走就迟到了。林校长看了看表,只得抱歉说:“现在有个急会,得过去一趟,你们看,要不你们坐坐,我先走?”
林校长说完,夹上公文包飞离了。这十大长老对视一阵子,觉得不是味道。他们几个人凑齐了来,本来就是一种姿态,现在林校长撂下他们不管了,这脸面往哪儿搁呀?何况,他们来的正事也没谈判成功,涨工资口头上只是一说,林校长答应了不算,还得董事长同意才行。
林校长来大华外国语学校不到两年,完全忽略了这些老教师们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下午来上班时,发现学校变了样,阴云密布起来。
只四五个小时,学校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横幅,感觉在举行一个特别盛大的庆祝活动。林校长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有这么多横幅。他没听到任何老师给他汇报过。待他看清风中飘摆的横幅上,喷的并不是某个活动标语,脸色一下惨白如纸了。
横幅上喷的是“维护《教育法》、争取教师合法权益”、“抵制权势资本盘剥”、“全面清查费用,给全校教师一个说法”等,有二十多条,可能不同的人所撰,出自不同喷绘店,长度宽度大小都不一样,横七竖八的挂在教学楼食堂楼实验楼上。
林校长头“嗡”一声,感觉某根血管爆裂了,他一路小跑,冲到了教学楼。
教学楼是一个方形,天井原本是学生们自由活动区,上课时间一派安静,但这时,围满了一层叠一层的学生,像海潮样涌动着,来来回回。林校长以为又发生教师跳楼了,头发直竖起来,吸口冷气冲进去。还好,他挤到学生围观的中央,看到了一些老师安详的面态。
这些老师们不是站着,而是听讲座一般,安静地坐在搬来的木凳上,每人手里拿着教材或作业本,正认真地工作着,好像集体在天井里办公似的。诡异的是,前面并没有人给他们演说,发表讲话。
看阵势,百分之八十的老师都来这里静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