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声里,世界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显得美丽而宁静。莫扎特的《第21号小提琴协奏曲》,似有如无的小提琴声,让我感觉暖暖的阳光下来了一场拂面的细雨,逐渐淡化了我内心的仇恨。每一个音符变成一粒粒美好的种子,在我有些狂躁无助的内心中填满起来,填补了会喷薄而出的仇恨。我日益沉浸于那些零碎的乐章中,细细体味着音乐里的声音,里面有不息的小河、清脆的鸣叫、落日的辉煌、朝霞的璀璨、暮霭笼罩中的苍茫大山、无尽的思念,这和眼前的景象完全重叠起来了。我感知到自然的瑰奇和美好。我想应该用和平的方式,结束这样的逃亡日子。
我还没想出如何和平解决镇上混混堵截山村学生的问题。可反抗出现了,山村学生决定联合起来,跟镇上这帮小坏蛋们好好干一架。为此,山村的学生们摩拳擦掌,准备了好多武器,想用自己的力量来摆平此事。我也是在他们最缺乏人手的时候,叫了过去,担任一个角色。
据我观察得出的结论,这样的群架事件,每年都会发生,大人们已经习惯了,有时甚至指导自己的孩子们打好群架。每次打群架,虽然有三两个受伤的,但声势再大,也没听过死人的事情。不像电视里天天演的港台片中,动不动砍倒一大片,死上几个人。
从这条路上通过的三个山村的初中生加起来,有十八个之多。十八个对付五六个社会混混,只要齐心配合,肯定是绰绰有余。关键是要一起上,而且要注意对方手中的凶器。据目测的结果,其中有个小子有匕首,还用匕首在一个想反抗的山村学生脸上拍了几拍。所以,如果发生意外,必须有人呼救,及时送同伴去疗伤,还有到派出所报警等。
我的任务就是如果发生人命之类的伤害事件,第一时间到派出所报警,以便在公安那边获得一个好印象。
布置任务的是山村小孩的头头,外号叫小狗熊,力气大,抱起一个大人能甩上几圈。他父亲是工人,他有三个哥哥,家里势力大,他又有不少聪明点子,大家乐意听他的。可他也不是个好货。我到村里第一天,跟叔叔女儿金花去河里摸鱼,摸了一瓶子小鱼上来,让他和另外一个男生堵住了,他一把抢过去,说要看看有几条鱼,结果拿过去之后,假装不小心,把瓶子磕到石头上,瓶子破碎了,水倒出来,渗到了土里,一瓶子的鱼在干涸的尘土里,急促地张开双鳃,想要吃到些什么。我当时对这个看上去憨实的小子仇恨极了,摆起架势要打架,没想到我还没拉开姿势,被他一个反腿踢倒脸上,重重一下,眼前噼啪冒着火星,蹬蹬后腿几步,不敢再和他过招了。他倒从容拉开一个仙鹤亮趐,说:“来吧,再来,我等着呢。”
要不是金花大叫大喊,那天说不定我要挨一顿重揍。金花喊声一大,小狗熊怕大人出来,就赶紧掉头溜了。毕竟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是非常怕大人们责备的。不过,这让我当时有一个认识,这个世界上,只要力量存在着差别,总有人被欺负和压制。如果让欺负人这种行为消失,那么必须让每一个人都有相等的力量。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这次群架开始前,乡镇还是那个乡镇,从山顶望去,郁郁葱葱一片,特别是梯田里,一块金黄一块葱绿的,如诗如画。山路边上,镇上那几个小混混说说笑笑站着,似乎对谁都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在山顶欣赏美景,聊聊心事而已。但其中几个人嘲笑似的的眼光,凌空劈过,让那几个走在前面的山村学生不寒而栗。
“怎么,见到哥们儿装不认识?”其中瘦瘦长长白皙脸,满脸疙瘩的三七开分头,走过去堵住最前面的山村学生。
虽然是有备而来,几个山村学生还是特别紧张,习惯性地低下了头,让对方搜身,翻书包。
瘦长马脸是第一个动手翻包的,刚翻出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正打开看里面是否空白时,他发现呼吸一紧,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了。他反肘去捣时,两只胳膊被另外几只手扳到背后,拧得紧紧的。马脸上身不能动了,想用后腿撩时,左腿早被另一个山村学生抬起来,朝前方用力一甩,马脸身子被甩起来,腾空了,而两个手臂还朝向后面,落到地下时,一阵骨节扎扎,宛如冰柱裂缝,似乎错位了。他痛得鬼哭狼嚎起来。
另外四个坏小子一看有人反抗,立即扑上来,口上呼喝,吃了豹子胆啦?敢造反!
这时候,已经偷偷爬上山梁,从四面包抄的山村学生们一声呼啸:“给我打,往死里打!”
那四个坏小子围在中间,一看每个山村孩子手中多了一条二尺左右的木棍,开始面面相觑了。其中有匕首的是三七开分头的家伙,他哥哥是县公安局禁毒大队的队长。他刚拔出挎在腰里的匕首,却被小狗熊用力一棒,砸在四根手指上,一时疼得哇哇叫唤,把手指含在口里,冷汗朝下冒,匕首也掉到了地下。
乱棒齐挥,群情激愤,大家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有三个坏小子跪在地上,自个儿抽着嘴巴,求着山村学生:“几位兄弟高抬贵手,哥们儿瞎了眼,日后绝对不敢再惹你们了。”
另外两个混混,被打坏了,蜷缩着身子,跟快要死了一样呻吟。
我和七个女生,老远观战。看那帮坏蛋苦头吃够了,就跑过去,劝小狗熊等人,好了好了,只要他们保证,日后不再骚扰我们,就放过他们吧。
这几个坏小子保证是有了,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很快来找上我们复仇了,而且拉了一批人马,有二三十个之多,有混混有学生,要跟我们决一死战。
山村学生空前地团结起来,上学放学一起走,男生没事聚在一起练武术,女生在旁边端茶倒水,对这些小混混来说,山村学生豁出去的姿态,似乎造成了某种威慑,鱼死网破的事没必要,他们衡量再三,不敢轻易招惹了。
不过,镇上小混混们欺负山村学生之心未死。偏偏那两天学校要搞文艺汇报演出,我这个城里学生被抽出来表演小提琴独奏,天天在学校操场参加排练。等排练完毕,日头落山了,往我们山村回的学生,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在惶恐中遇到了那帮小混混。
正好赶上镇上学生和山村学生群架激战结束。山村学生以顽强的战斗力,冲破封锁线后落荒而逃。而镇上几名学生,在飞石攻击中被砸伤脑袋,其中一个颧骨上还汩汩流血。虽然打了个平手,但他们很失意,像败兵样往镇上回时,偏偏撞见了我。
那帮人大喜之极,遇到美食一般,笑逐颜开,齐攻而来。
无数条挥舞的胳膊,数十只飞踢的腿脚,没头没脸地朝我身上招呼,我感觉自己被切割成数不清的不完整的小块,每一小块跟烧烤摊上的羊肉串一般,被铁丝刺进去后烧烤,全身火辣辣的。后来,疼痛多了,倒不怎么感觉痛了,只有惊慌,怕当时就那样被活活打死了。
幸好,每个混混亲手亲脚体验一下打人复仇的快意,没用石头砸砖头拍,不然小命难保。
既使这样,我眼前慢慢变黑,似乎突然变天了,日食了,骤然黑下来了,而且越来越黑,夹杂几丝明灭的火星。
我醒过来,是母亲那张惊惶惨白的脸,睡眠不足的脸,痛不欲生的脸。
母亲看到我睁开眼,唰唰唰地流出了不少眼泪,她贴着我的脸告诉我,她日后一步也不离开我了,明天就回城,到城里看病,生活。
原来我被打晕后,到医院抢救,母亲得知,连夜跑来看我了。
母亲还说:“城里才不会有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流氓呢。”
贫富
城里的学生,拉帮结派,相互之间,也是东风吹战鼓擂,硝烟一片。
高一上学期快结束时,季凯来找我。季凯手里拿着一张签满名字的《请愿书》,让我在上面签字。各式各样的签字看来像缠绕在一起的千足虫。季凯那张俊得令人恍惚的面庞盯着我。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行动。
我扫了一眼《请愿书》。这是以高一年级学生名义写的,提了两点要求:一是要求食堂使用刷卡制,废掉营养配餐制,因为所谓的营养配餐,就是让每个学生吃完全相同的食物,造成不喜欢吃的同学大量浪费,也造成大锅饭越来越难吃;二是下一届不招山区学校的学生,同时建议目前就读在大华外国语学校50名山区学生转回原籍读书,因为他们和城里学生格格不入,造成很多冲突性矛盾。
季凯是典型的双高家庭,他父亲是政府高官,母亲是银行高管。而自己的条件也是非常出众,据他自称,他可以每天跟一个女生约会。只要他看中,没有不愿意跟他约会的。这小子除了脸上有些粉刺外,篮球学习都不错,很难挑出毛病来。要是说有毛病的话,喜欢洗完澡后,在走廊里提着一条湿嗒嗒的毛巾抽其他同学的屁股。他喜欢在走廊里秀自己的身材。简直是自爱到家了。跟季凯约会的女朋友,会见识到他展示身材时惊人的大方。当然他出手也阔绰,可以和谈恋爱的女生到马来西亚环抱着小海湾的迷人的小村庄里,过一个海滩上只有两个人的夜晚。他可以大方到谈恋爱期间给女朋友送上不下于万元的钻戒。
季凯是惟一开车上学的男生,虽然他未满18周岁。
这小子还有恬不知耻的一点,就是喜欢给我们说某个女生胸有多大,某个女生臀部上纹了什么。愿意跟其他男生分享他接触过的女生的身体秘密。
他,焦国明,还有那个被称之为“华少”的蒋少华等,组成了所谓的“八骏”,吃饭打球黏糊在一起,属于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我看了几遍他发起的《请愿书》,认定第二条属重磅炸弹。从我们这届起,不知校长神经错乱,还是教育局那些坐办公室瞎琢磨的人突发奇想,大华外国语学校高中部开始免费招南部山区四县的家境贫困的农村学生,被选中的学生学费全免,每月还有一百二十元的伙食补贴。
这样的学生,在每个班里有三五个,九个班加起来有五十人。
不消说,这些来自南部山区的学生们,在当地肯定品学兼优,出类拔萃,老师眼中的好孩子,家长眼中的宝贝,寄托了无限希望,能到省城有“状元学校”、“贵族学校”之称的大华外国语学校来读书,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咸鱼大翻身。但来了之后发现,问题也是多多。最大的问题是生活上不合拍。学校为了让他们融入到这个集体,把他们打散,安排到每间宿舍里。可他们跟其他城市学生一起生活,好似猫和狗在一个窝里样,生活习性大相径庭。他们衣食住行,都是农村的习惯,慢腾腾的跟驴拉磨似的,加上一口方言,木木的表情,糟糕的个人卫生,比如洗漱台上擤鼻涕,马桶盖不揭开就朝上面撒尿,吃东西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床上啃饼子,袜子衣服长时间不换,平常不喜欢洗澡,脚臭汗臭嘴臭齐齐散发等,弄得好多城市学生很不满意。城市学生的挑踢也让他们反感。
一开始,学校再三强调,老师谆谆嘱托,要大家尊重山区来的同学,多给他们帮助,特别是情感上的帮助。大家听了,也就一笑了之,不去招惹。后来发现,这些山区同学,生活习惯差也就忍了,可平时在教室里孜孜不倦、沉默寡言、安分守己的他们,一放学或者课间休息时间,他们这些虽有些微方言差异却大体相同的男生走到一起,显示出了不一样的力量。他们紧紧地抱成了一团,一起打篮球,一起踢毽子,一起吃饭,一起交头接耳,甚至上厕所都要一起。他们团结得亲密无间,让城市同学有些嫉恨。最关键是,汇集在一起的山村学生,会对一些同学指指点点不说,还眯着眼睛偷偷打望女生,胆大的,甚至对漂亮女生打口哨。
那口哨声,我也听过,尖锐流畅,比季凯吹得要好听多了。
单个的城里学生,面对一大团山区学生,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并不能怎么样,只有回到宿舍里,对那个孤单了的山区学生呼喝几句,吹胡子瞪眼睛表示不满。落单的山区同学一般选择沉默或屈服。
其实来大华外国语学校读书的山区学生细分起来,还是有所不同,家里有钱有势的不少,至少占五分之一。这些学生多为当地县长书记镇长乡长头头们的子女,成绩有好有差,不过因为关系,做了手脚,冒充本校的前三名,再利用了这样一条特殊的政策,到大华外国语学校来读书。这样的学生,在家乡同一年龄段群体中,属于说一不二的老大,作威作福惯了的,来到这里,一看,钱权跟城市孩子无法比,又融不进那个圈子,只好跟家乡的学生混在一起,利用老乡这层关系,形成一定的力量,用来跟城市里的同学抗衡。
小摩擦从山区学生进校第一天起,像漏电后冒出的火花,就没有中断过。两边男生们经常在寝室里或某个僻静的角落,选择普希金做过得那样,一对一单挑。大的冲突发生过两起,一次山区一男生被闷棍打翻,找不出凶手;另一次有个城里女生宿舍的开水瓶里全都投了毒,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暴力和鲜血,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在蔓延。
校方努力要消除几方面的隔阂,但难度很大。
这样的次数多了,双方抱团参战,有几次险些成为群架。
城里学生首先发现,拿性命和对方斗争,是极不理性文明且得不偿失的行为。于是选择打击对方的另外一种方式——打篮球。季凯等“八骏”首先发起了挑战,挑战方式是找山区来的男生打篮球,跑全场。这场比赛秘密进行的,名义上是友谊赛。那个夕阳如血的下午,红彤彤的塑胶操场上站满了观战的同学。一袭红白相间NBA队服的城里队和穿着各式灰旧的T恤长裤布鞋的山区队拉开了激战。城里队看上去一个比一个高挑英俊,山区队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壮实憨厚。
开场不到一分钟,季凯以一个梦幻般的右侧勾将篮球准确砸进篮框,引发女生们歇斯底里的欢呼尖叫,“我爱你”、“季凯加油……”之类的啦啦声响彻校园。山区队被城里队飘逸的打法给打蒙了,速度上跟不上,个头上够不着,找不到自己要防的人,乱了阵脚。一时之间,山区队的球要么被盖,要么被抢夺,要么根本过不了中场,而城里队,跟表演似的,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三分跳投,篮下扣杀,或者漂亮的三步过人,个个打出了国家队员的姿态。
中场休息时,城里队以38比12的高分远远领先。
下半场山区队换上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气的的学生,后来知道他叫赵子亮,虽然来自山区,却是个物理奇才,据说好多老师解半天解不出的难题,他却能用稀奇古怪的方法解出来。他刚才跟物理老师讨论一道万有引力的试题,争执了半天,让老师点头承认他的方式后,打算赶到食堂吃饭,路过操场,被一个城里的学生喊过来参加比赛的。他本来是替补队员,不过早把这场比赛忘得一干二净。他来到球场,一看山区学生落后那么多,主动要求上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