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所言甚是,远的不说,目下韩、袁龃龉,我等已无后援,只能自谋出路。”
王匡将盏中茶饮尽,而后才道:
“你有何谋划?”
王铮指着屏风上的布制地图,侃侃而谈:
“我等兵微将寡,军粮不济,不可再如原先一般,长驱疾进,惟多方并举,一者临近春耕,当疏散兵丁,就地屯田;二者巡视各县,树立权威;三者屯驻诸黄河要津,只待京畿有变,就挥兵南下。”
王匡不住点头:
“目下也只得如此了。”
“还有一件事,父亲当与孩儿同往拜访临近大族,若能得其相助,诸事必事半功倍,尤其那司马氏,我记得父亲说过,还与其家主司马防同朝为官过?”
听儿子提起,王匡恍然大悟:
“你若不说,我倒还忘了,此人长为父几岁,十几年前,我入雒阳为郎官,那司马建公官雒阳令,其人质直公方,而今不少诸侯,都是他举荐入仕的,是该去拜访拜访。”
“雒阳令?”
数日以来,王铮多次听到这个职位,对此越来越感兴趣:
“这个雒阳令果真这般显要?”
王匡微微一笑,谈起京都秘闻,人情往事,他最是滔滔不绝:
“自世祖皇帝东都雒阳以来,下设雒阳、河南二县,雒阳县治都城,哦,都城便是天子、嫔妃、百官等所居之所,河南县治王城,王城则是士绅、商贾、黔首等居住之地。
所谓雒阳令,初设之时,只掌都城民政,后来董宣居此职,执法如山,法不阿贵,雒阳令由此显名,渐掌察举、刑狱诸事,与河南尹、司隶校尉,并署机要也。”
“原来如此......”
“不过自黄巾之乱后,国乱岁凶,各职事多繁冗混乱,朝廷亦不能厘清,便说为父这河内太守吧,名义上统辖十数县,可实际呢……唉,早已不复往日荣光矣!”
说罢,他戏谑地看向王铮:
“更何况,尔这雒阳令,还在别人手中呢。”
王铮心里也兀自好笑,你还好意思笑我,人家当初大你几岁,就已是京畿首县的父母官,你到好,混到现在才是个太守,还是个虚的,不过他也只是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
......
次日带好礼物,王匡父子遂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城西司马家,其宅邸占地三亩,是个四进的大宅子,头两进供家丁奴仆居住,后两进则是其族人宿居,可见其人丁兴旺。
递了名刺,收了拜礼,并通报主人后,门房引着二人七拐八拐,终于在三进的一处菜圃上见到了当下司马氏的家主司马防。
他远远地就迎上来,作揖道:
“草民司马防,见过太守,见过将军。”
王匡也作揖还礼:
“世兄多礼了,当年多蒙世兄提携照应,匡感念于心,今闻公自雒阳北还,特来讨教。”
司马防摆手苦笑:
“亡命之人,狼狈之至,何堪明府下问?”
说着,他瞄向侍立一旁的王铮,抚须赞叹:
“足下虎子,胜吾犬子多矣!”
王匡内心得意洋洋,表面却没好气道:
“顽劣不堪,世兄过誉了。”
王铮也微微一笑,作揖道:
“铮后生晚辈,不敢当大人赞誉。”
他瞧见院内菜圃,豆、菘、瓜、果,种植齐全,不禁问道:
“大人好雅致啊,竟还会侍弄这些俗务。”
司马防淡淡一笑:
“解职归田,无所事事,也就只能养志闾巷,阖门自守了,哦,二位里屋话叙。”
说着他招呼一声:
“来人呐,给贵客上茶。”
然后便将父子二人迎入书房会晤。
堂内香炉烟熏缭绕,北侧安有屏风,西侧设有书架,其间经史子集,廷议谏笺,琳琅满目,直让人目不暇接。
三人于暖榻上分宾主坐定,下人上来奉茶。
司马防边给二人斟茶,边致歉道:
“老父年迈沉疴,不便会客,还请见谅。”
“哦,我等唐突,老大人身体要紧。”
瞧着古色古香,铺陈满架的书籍简册,王匡由衷叹道:
“世兄藏书万卷,博古通今,果真名不虚传呐。”
司马防抿茶一笑:
“我这算甚,那蔡中郎(蔡邕)才是真正的藏书万卷,士农工商、经史子集、诗文歌赋、兵道玄谈,各类奇书,无所不有,当年我曾有幸观瞻一二,当真是浩如烟海啊。”
王铮走马观花,漫不经心:
“依我观之,那蔡伯喈虽称满腹经纶,却不能除残去秽,匡正天下,反而屈身事贼,似此等人,若于清平之世,或还可与之坐而论道,然今腐乱之世,道德文章,戡不了乱,反而只会沦为贼人用来装点门庭的工具。”
王匡闻言,赶忙斥责道:
“休得胡言,蔡中郎海内大儒,天下仰望,也是你能道长论短的?”
司马防却拂须大笑:
“好好好,虽失之于激烈,却不乏灼见,令郎真奇士也。”
王匡满脸无奈:
“犬子孟浪,世兄见笑了。”
司马防则摆摆手:
“无妨,多年之前,我也曾听一人说过此类话语,当时不以为意,现在看来,皆逐一应验也。”
“哦,不知此人是谁。”
“其人姓曹名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人,亦为诸侯中一员,此刻正驻兵酸枣。”
王匡喃喃点头:
“当年,我为大将军府掾时,与曹操亦有过数面之缘,然交往不深。”
司马防道:
“此人勇于任事,胆志超群,吾当年举他为雒阳北部尉,他不避权贵,上任不到数月,就依律棒杀了宦官蹇硕的叔父,由此名声大噪,而后剿灭黄巾,任职济南,参与军机,皆尽心称职,甚至昔日名满天下的太尉桥公,都赞他是命士之才,折节下交,深相期许,其才志不可量也。”
王铮却有些不以为然:
“若果如公之言,为何酸枣、荥阳一线,却不见动静,诸将会盟以来,已历数月,战亦不战,退又不退,如此畏葸观望,劳师糜资,岂是大丈夫所为。”
司马防淡笑依旧:
“我亦深以为奇,依孟德为人,当不如此,君等可拭目以待。”
而后众人又聊到雒阳的情势上,司马防把自己的所见亲历,皆和盘托出:
“......在下准备要从雒阳北归时,董卓曾召我等密议,其意似有西迁长安之举,公等还当早做打算才是。”
“什么?董贼要迁都?”
瞧父亲颇为惊异,王铮却平静得多:
“他连废立天子都敢,迁都长安,又算的了什么。”
言罢,他眼珠子一转,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王匡赶忙厉声斥责:
“休得放肆。”
王铮一边止住笑声,一边向二人解释道:
“父亲、司马公,董贼大限将至,我焉能不笑?”
司马防和王匡对视了一眼,随即问道:
“哦?愿闻高见”
王铮抑制住兴奋,娓娓道来:
“当下之局,我联军与董贼势均力敌,故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形成僵持,当此之时,孰若胆怯后撤,其势必将瓦解,而另一方则可大举进击,收获全功。
董卓若果真行此下策,正是天亡其时也。”
二人闻言,亦觉在理,原先的担忧,遂逐渐散去。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就过去了,王铮见时机已经差不多,便把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我等此行,一者拜访尊颜,以慰渴仰之思,二者便是想让司马公为我等举荐一下当地才俊,共济大事,还请勿要推辞。”
司马防想了一下,随即道:
“今战乱频仍,贤者不得用,隐者不得安,在下定当尽力。”
“如此,便拜托世兄了。”
王匡父子遂起身拜谢,不待挽留用膳,二人便告辞离去,只言后日再来拜访云云……
送走两父子后,司马防回到书房,一老者遂从屏风后驻杖而出,原来屏风之后又有一门,直达偏厅,书房内所言所语,都可尽入其耳。
此老者正是司马防的父亲司马儁,他虽步履蹒跚,但观其精神,倒还矍铄。
司马防赶紧扶老父安坐榻上,然后才曲于下席,恭谨道:
“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司马儁缓缓开口:
“王氏父子,俱人杰也,让伯达去罢,仲达他们都还小,暂且在家读书,等一下我便修书给那野王李邵,和修武张范,让他们都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