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正微微笑着的余慈,也在暗中叫苦。
余慈也不知道,他这个以神主法门搭起来的身体,究竟算是分身,还是投影,只能笼统称呼,但从一开始,他就有舍弃这具投影分身的准备。
可眼下,受飞仙剑意洗炼,投影分身大有可能登入长生境界,价值已然不同,更何况,投影分身完蛋,玄黄杀剑初生的意识十成十也完蛋了,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在其间求生存。
他眼下站出来,其实就是施了个缓兵之计。
两仪圈的威能,当真可怖,玄武法力虽是深沉如渊,也难以持久抗拒,更因符法涉及余慈根本,本体处都有反应,再持续下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细思来,当前现身,也是利弊参半。
所谓“弊”,最直接的一条,就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少了很多变化的空间,尤其是屈成那里,当真是后患无穷。
所谓“利”,则是能够直接与薛平治沟通,从屈成描述的那些来看,在这位女修身上,大有可为。
至于效果如何,只看薛平治灼灼的眼神,还有俞南骤然的沉默,便可以了。
暗处的屈成终于反应过来,骂了一声,既然是投影分身,就绝不可能灭口,只能寄望日后,挖掘出此人的根底,再行处为。而目前,他已经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是……他好奇啊!
眼前这个无论如何都能称之为“年轻”的修士,就这么从容不迫地现身,面对薛平治,乃至于后面的谷梁老祖,他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若不了解此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以后想打他的主意,怕也是事倍功半。
屈成留了下来,将自己尽可能藏得更深一些,盯紧了那道虚空难辨的人影。
余慈还是微微笑着,玄黄杀剑就悬在他腰侧,剑光凛冽,随着他这具分身的动作而轻轻摇晃,如一泓秋水,这时若是再有一个剑鞘,就更完美了。
他找到了一些当年的感觉,就像是在双仙教,又或流浪四方的少年时代,面对难以抵御的强势敌人,恐惧和拘束就是自套的绞索,只有从容和冷静,才是救命的良药。
他再向薛平治略一躬身,以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道:“元君之事,方才无意得闻,若有冒昧,还请见谅。”
薛平治没有反应,余慈则将目光往周围那几个倒霉蛋身上扫过,言语几乎没有中断,又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样子:
“两仪圈的威能,小子是见识了……对了,关于那件事,小子自认为还有些主意,若元君不嫌弃,一会儿计议如何?现在么,貌似还要向那边的前辈打声招呼。”
薛平治面无表情,却点点头,两仪圈竟是彻底收回,化为一个手镯,挂在纤细的手腕上。至于那五个散修真人,纷纷瘫在地层之间,虽未致死,也已经是道基撼动,不闭关个几十年,恐怕很难恢复。而现在,没人会理睬他们。
看似大方,但薛平治有自信,若是余慈真蠢到想趁机逃走,她也有十成的把握将其截下。
余慈当然不是个蠢货,见最严峻的危机暂时缓解,暗中松了口气,却只是略微偏转身形,朝着来时的方向拱了拱手:
“老祖可在?”
对面倒是没有刻意拿大,应声而至。
昏暗地层间似是吹起一阵风,那却是土石流动之故,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方圆数里的地层便魔术般给掏得空了,光线似乎都明亮起来。
这下便苦了屈成,只能再往外移动,寻找合适的藏身地点。
谷梁老祖便在此刻现身,离了大约百尺距离,和薛平治分立在他两侧。铁铸般的脸上,只有瞳孔灼灼放光,眸光照在余慈分身之上,大劫法宗师的威压,自然而然投注,几乎可以代替之前的两仪圈。
余慈的投影分身模糊了一下,笑容却是不变,倒显出几分神秘色彩。
这时候,谷梁老祖道了一声“后生可畏”,着实没有新意,但这反应,也实在经典。
余慈又欠了欠身,一点没有寒喧客套,直入正题:“敢问老祖,要此剑何用?若是要拿它去和论剑轩换些身外之物,小子这边,也是薄有身家,愿先在此和老祖做一个买卖,也省了亿万里奔波劳累。”
在场的所有人,都生出奇妙的感觉,若按常理,余慈此言,可谓是“自不量力”的最佳注脚,收到的除了无视、轻蔑和嘲笑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
谷梁老祖完全可以一耳刮子扇过去,笑骂声“代你长辈教你知道长幼尊卑”之类。
可在此时此地此景中,没有人会这么想,反而觉得这个修道不超过五十的年轻人,当真是意气昂扬,“后生可畏”!
只凭这投影、分身难辨的手段,足矣。
而在谷梁老祖这边,还要加上一个原因:
由始至终,他都没能看透余慈的根脚。
尤其是像现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他没有一点儿顾忌,各种神意感应、运化的手段全开,却依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在他这个层次上,神意力量与天地法则意志的对抗已有些模糊,反而是模拟、渗透的时间更多一点儿,完全可以借天地意志,透析部分法理、规则,
就算是长生真人,被他这样扫描,也能看透个七七八八。
但在余慈这里,事态就彻底变了。
他能够捕捉到一些清晰的片断,那是余慈生存在天地间,不可避免要依赖的天地法理;还有一些较为模糊的,与天地法则相接又相悖,这个大概就是余慈迈入长生、独立于天地、自成界域的根基。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正常,可继续透析下去,便陷入到一片空无死寂之中,更与前面两类片断混染,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断层,整体上偏又浑然一体,甚至影响到了前面的解析,让前面的结果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因为探底这件事儿,谷梁老祖有一阵沉默,然后他果断舍弃了此一做法,回到更现实的层面上。将颇有深意的视线,在余慈身上掠过,又落到薛平治身上,如此一个来回,方开口道:
“剑器神物,唯有能者居之,方不致于明珠暗投。后生小子,能有这等剑道造诣,数劫以来,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你也算是有资格的。”
这算是赞许吧,不过余慈只是静静等待,才不相信谷梁老祖会这么好说话。
果不其然,紧接着谷梁老祖就是一个转折:“寻常兵器,代执杀伐,便是血流漂杵,也不沾杀孽,历代流转,并无所限。唯此凶剑,已有灵明,并生血杀之气,汪洋如海,杀孽之重,举世所无……”
余慈越听越不对劲,手按在剑柄上,依旧是微笑道:“老祖之意……”
谷梁老祖竟也露出一个微笑,吐出的却是铿锵如金铁之音:“剑留灵不留。抹消剑灵,再说交易之事吧。”
余慈的眉头扬了起来。
剑留灵不留……这算什么条件?谷梁老祖难道是个罕见的卫道士?
他不由得把这位大劫法宗师仔细打量一番,可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啊!
心中疑惑,他也要试探一番,便道:“玄黄杀剑的价值,泰半在剑灵之上,交易未成,便先折价,这个……”
谷梁老祖没有半点儿回应。
余慈又道:“不瞒老祖,小子在剑园时,便与玄黄剑灵有几分交情,这次适逢其会,才出手救下,为的就是这份旧情。”
“……”
“玄黄剑灵早在剑园时,就被人以魔门手段毁去灵明,不久前才刚刚生出一点儿,等若新生……”
“……”
余慈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各种理由也讲了不少,可谷梁老祖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倒是气氛让余慈加快的语速搅得很紧张,仿佛在场的众人,随时都可能出手一般。
话音戛然而止。
余慈把握住气氛的临界点,及时收口,这一刻,他心中不是挫败,不是愤怒,不是紧张,而是深深的疑惑。
他想到那个有着离魂威能的鼎盖,还有那个有着混乱神通的妖魔,似乎谷梁老祖准备的种种手段,都是针对玄黄剑灵而设。
何至于此?
疑问暂时得不到解答,可如此一来,他和谷梁老祖之间,就扭成了死结,至少在他这边,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
气氛越来越诡异,余慈不说话了,也没有人再开口,谷梁老祖眼睛似睁非睁,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薛平治依旧是老样子,至于俞南,则垂手敛目,比薛平治还要更像木偶一些。
不可否认,现在余慈心里很是存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想,可难道要让他向薛平治嚷嚷,想让我帮你,就和谷梁老祖打一架,帮我脱身之类?
唔,也不是不可以啊……
余慈突然发现,他的心思没必要遮掩,就算他不讲,难道别人就不这么认为吗?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谷梁老祖和薛平治同生感应,视线齐齐落在他脸上。
两位劫法宗师的神意强压,使他这临时聚合起来的躯壳,都有些扭曲,然后他就明白了,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不过,他对目前这局面,倒有了更多探究之心。
就他目前所知的这些信息,要说实力坚强,当然是谷梁老祖占据绝对优势,真动起手来,薛平治胜算不大,可若就情理而言,想保持他们之间的交情,似乎谷梁老祖更应该做出让步。
毕竟他现在所坚持的东西,太过虚无空泛,而薛平治则是在生死间挣扎……
目前来看,两位宗师当是在私下里交流无误,而且,差不多已经达成共识。
余慈觉得不妙。
然后,谷梁老祖终于开口:“此事不急,慢慢商议吧。”
一句话轻轻带过,他便对薛平治道:“百花谷中,当正是姹紫嫣红之时,去品一品蜂浆茶水,也是好的。”
这个铁铸大脸的宗师,突然就变成了雅人,而余慈的心直沉下去。
谷梁老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对余慈来说,这不过是一次缓刑,而且失去了出奇不意的优势,又怎么可能跳出两人的掌控?
他忽又哑然失笑:“那老祖、元君且先行吧,小子近日于动荡之中,颇有所得,急着觅地闭关……”
谷梁老祖淡淡回应:“百花谷自有洞府,不比那些洞天福地逊色。”
余慈脸色不变,就撒了个谎:“小子自有去处,去得晚了,怕还要受训斥。”
这话转眼虚构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背景,完全就是虚张声势了。
不给谷梁老祖等人反应的时间,至此话锋一转:“只是混沌之中,难有意识,也不知要闭上几年几载,我担心,真闭关上几十年,耽搁元君的要事。不如这样,我现在就将那心法说给诸位听听,如何?”
他一说“心法”,外围便似有寒意透进来,那大约就是屈成的反应。
谷梁老祖眼神亦是冷若冰锋,他自然知道余慈的意思,也不知哪儿来的耐性,竟然还说了一句:“法不传六耳……”
余慈话赶话:“无妨无妨,这法门是在天遁杀剑的基础上做文章,但总还未能尽善尽美,正要向诸位请益。尤其是屈长老……”
便是隔了数里,杀意依旧刺骨透髓,锁定在他分身之上。
屈成明知他的意图,却还是被这近乎嚣张的姿态,撩拨发怒。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余慈,他径直持剑在手,略抖剑身,便有寒意层生,紧接着剑光诡异收敛,却有剑气透出,因剑意的内压外烁,形成一圈不断振颤的圆轮,最终化入无形。
虽是凝而未发,可那气机变化,不做他想:
不复轮!
余慈习惯将此法与十二玉楼天外音合为一处,单独使来,并不常有,不敢说深得三昧,可是天遁杀剑的意境,却是深入到骨子里去。
便在这一刻,屈成冰碴似的声音响起:“你天遁杀剑,学自何人!”
余慈根本不理会,只将目光投向薛平治,似乎要看这位深受六欲倒错之苦的女修,究竟是什么反应。
此时此刻,余慈用最直白的态度,告诉谷梁老祖、薛平治、屈成这三方,老子就是让你们斗,一具投影分身而已,连本体都不知道在何方,真玩鱼死网破,谁死谁破?
就算今天被你们得了手,也等于是结了生死大仇,以后日子,大伙儿可以把帐慢慢地算。
这就是余慈的底牌,虽然亮出,却让人无计可施,其他的任何筹码,又或是虚张声势,都只是附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