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年历,乾兴五十七年腊月二十。
今天正在下大雪,大历的土地银装素裹,非常的美。
年迈的皇帝站在北城楼上,远望着北方的天失神。一头花白的头发比雪还亮,塌陷的眼窝显得他的颧骨更高了,整张脸上布满了皱纹,像缺水龟裂的旱地。他的腰杆却比多数年轻男子拔得挺直,目光清明,炯炯有神,看得出他年轻时的俊朗。
雪愈下愈大,清秀的小内侍张直因为个子小,只能踮起脚尖为主子撑着伞,伞面落了一层厚厚积雪,不惊扰了主子兴致,小张直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悄悄抬起左手也握上伞柄。
中常侍张邕用混浊的眼睛,瞪了一眼自己的龟孙子,接过旁边小太监递过来的汤婆子,用手心试了试温度,随后动作轻缓的将汤婆子塞到皇帝手中。
张常事知道主子想女儿,但主子是一国之君,玉体不能出差错。
“主子,眼看着雪愈下愈大,咱回吧!”张常事弓着腰,站在连云远的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嗯,是该回去了。”连云远嘴上答应,身子却纹丝未动,张邕自然不敢做主子的主,可是雪越下越大,又只好壮着胆子出声提醒一声,“主子?”
连云远望着北边的天,失落又感慨的说,“今年的岁首节,望舒和孩子要留在北邶邙城过节。再见面,朕的公主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张常侍在旁边笑着说,“公主殿下这一胎,原本应该在腊月便生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看着是要生在正月里了。”
“正月?正月里出生的孩子……”听了张常侍的话,连云远终于转头看他,眉眼弯笑,“是个有福气的女孩!”
主子心情好,奴才也跟着高兴,张常事呵呵两声,顺着主子的话问,“主子怎么笃定公主殿下,这回生的是位女公子?”
连云远像面对一位老朋友,抬手拍拍张常侍的肩膀,在场的众人将脑袋埋得更低,张常侍硬着头皮接着,只有连云远丝毫不在意,冲他笑道“公主的信中说,梦见一只五彩鸟从门外飞进她的卧房,落在她脚边。张邕你说这是什么吗?”
连云远等不及他回答,就自己说出了答案“这是胎梦!我们连云家弘字辈的,马上要出生了。”
弘字辈是连云远的孙辈,连云远打算将尚未出生的外孙女,从郡主位份晋封到公主。
张常侍听主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打算将德音公主腹中的小主子,抢到连云家养,张常侍陪笑,“主子,那可是韶氏嫡系的大小姐,韶老将军可不会答应您的要求。”
连云远这两年越来越好说话,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大方的表示“那就让他和朕一起养嘛。”
张常事不语,只好低下脑袋,抿嘴一笑。
话锋一转,连云远像刚发现雪下大了,“哟,雪下大了,瞧瞧!快把这孩子冻坏了!回宫吧!快回宫吧!”
连云远从小张直手上拿走伞,抖了抖伞上的雪,自己撑着伞先众人一步离开。
张常侍用手掌拍了一下龟孙子的后脑勺,“赶紧跟上,回头再找你算账。”
回到宫中,连云远一直呆在勤政殿里,处理早上留下的折子。
张常事从殿里退出来,看着跪在石阶下面的张直,上去就是一耳刮子。
小张直唯唯诺诺的叫了一声“干爷爷”,张常事看着他的脑瓜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龟孙子,你是茅坑里点灯,找死呢你!你小子有几个脑袋够掉,敢在伺候主子时候抖机灵,再有一次,甭说干爷爷,就是亲爷爷,我也把你的小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张直不敢出声,脑袋低的快插进裤裆了,张常事瞄了一眼他被雪浸透的裤子,上去一脚踢在张直的小腿上,“主子宽厚,不打算怪罪你,麻溜起来吧,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就赶紧回来伺候主子,甭想着偷懒。”
张直对着勤政殿,“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谢主子天恩!”
起身又对张常事鞠了一躬,“谢干爷爷提点。”
张直整个人弯弓屈膝,小碎步快走离开,却听不到一个脚步声音。看着张直比之前稳妥的背影,张常事交叉放在小腹上的双手,右手捻了三下左边的袖口。
心里盘算着,小东西还算成器,可以好好栽培一下。
张常事转身回到殿里,将沏好的茶放在主子手边,刚要退下,就听御座上的主子问自己,“你罚了那个小内侍?”
张常事“扑通”跪在连云远脚边,“回主子话,奴才刚刚是罚张直跪在外面,这会已经让他回去换件干净衣裳,然后回来继续当值。”
“今日让他长个教训也好,日后他的小命,才能在这宫里活的更久,只是你也别把人得罪狠啦!你不是还想让那孩子替你养老送终吗?”
“主子!”张常事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主子,鼻子一酸,眼圈里热泪盈眶。
“奴才今日能得主子这句话,就是现在死也值了!”张常事一边哭着说,一边用袖口擦眼泪。
“老东西!你比朕小十几岁,就把死呀死的挂在嘴上。你伺候了朕大半辈子,是陪着朕时间最多的人,你要是先走了,朕可真的变成这座皇城里的孤家寡人了。擦擦眼泪,快起来!一个中常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跪着,太不像样子,别让底下的宫人小瞧了你。”
连云远的话一撂地,就有两个有眼色的内侍,猫着腰小碎步的走过去,扶起地上的中常侍张邕。
张常事毕竟年岁大了,膝盖一软差点没站住,一头栽倒,幸亏左边的内侍拽住了,才没在主子面前闹笑话,“奴才感念主子天恩,奴才是要服侍主子一辈子的。”
连云远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头发和自己一样花白的人,想起记忆中拦在自己马前的倔强少年,“当年将你和你妹妹从奴隶营救出来,明明就是当将军的人,偏要倔脾气的跟着朕进宫,不然现在你应该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主子救了奴才和妹妹的命,又叫人帮奴才安葬了双亲,奴才的这条命已经是主子的,奴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舍弃一个命根子不算什么。”
张常侍话讲的很坦然,他是真的不在乎。
连云远最近越来越爱感慨,“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回忆往事,人也变得矫情。难怪人们常说老而为怪,真是越老性子越古怪。”
“张邕啊!你也别在这伺候了,去替朕看看朕给公主和两个孩子备的礼物,还需不需要在添些进去。”
连云远吩咐过张邕,就继续低头批手上的折子。
“诺!”
夜里。
张直刚回到值班房,抬头就看见干爷爷坐在屋里,以为是找自己秋后算账的,张直“扑通”跪下,“干爷爷!”
张常侍明白自己之前吓着他了,看他这会老实的跪着,张常侍担心自己再绷着脸,会吓坏这个孩子,难得露一个笑脸,“你跪下做什么?坐过来,把裤子脱了。”
张直也不问为什么,就乖乖爬上炕头,当张常侍面前脱了裤子,发现张常侍要亲自为自己上药,“干爷爷,孙儿不敢……”
张常侍年轻时候上战场,是差一点当将军的人,张直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在他手上根本反抗不了,刚往后退就被一把拽回来,“你小子老实点!”
张常侍熟练的把药膏涂在张直的膝盖上,伤口传来丝丝凉凉的感觉,让肿胀的伤口觉得好受很多。
张常事一边给他涂药,一边向他嘱咐,“这几天伤口不要沾到水,结痂的时候不要用手去挠,出门前衣裳穿厚实点,别让寒气钻进骨子里,不然到了为这个年纪有你好受的!”
张直在他手底下教养了几年了,能感受到他此时对自己的善意,“孙儿知道了,谢谢干爷爷关心!”
张常事只“嗯”了一声,就继续帮他涂药。
“干爷爷,公主真的会生一位女公子吗?”张直问完,双手握在一起搁在胸前,闭着眼睛低头祈祷,“小人希望主子得偿所愿,公主儿女双全。”
看他如此认真的祷告,于是张常事问他,“你也希望公主,这一胎生的是女儿?”
“孙儿听曾公主与人说过,希望给小郡王生个妹妹,公主高贵、美丽,而且还那么善良,孙儿希望公主她心想事成!公主值得世上所有最好的。”
每次说的德音公主的时候,张直的眼睛都特别亮,就像两颗星星。
张常事满意的点点头,“嗯,你懂得心怀感恩,也算是公主当年在罪奴所没有救错人。张直你一定记住喽,你我的性命都是连云家救的,这辈子咱要念着主子的好,伺候主子尽心极力,不仅是做奴才的本分,也是咱们报恩,能为主子唯一做好的事情。”
张直的祖父因为监守自盗,侵占军饷被揭发,被判抄家斩首、家眷流放充军,因为张直那时年幼,便被净了身子送进了罪奴所。
张直在罪奴所虽然年纪小,脾气却倔强,被欺负不仅不会求饶,有机会还会反击回去。有一次,他被一群大孩子追着打,居然被他跑出了罪奴所,因为幸运的遇到了少年的德音公主,他才能拜托罪奴所那个鬼地方。
“张直明白,请中常侍放心,小人日后做事会更尽职尽责,做主子的好奴才。”
张直眼神里的坚定,像极了张常事少年时的样子,都是一样的认真,一样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