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像时钟在走动,提醒着过去的一切还没被遗忘。
那年周时十二岁。
蔡时秋和周致在一起很不容易,蔡时秋大周致整整十岁,周老太太当时苦口婆心地劝自家大儿子擦亮眼睛,找个门当户对的,和蔡时秋分手,劝说无用还会动用金钱和权力的关系,想要将其拆散,各种豪门婆婆甩钞票泼咖啡等手段。
周致爱惨了蔡时秋,就想和她在一起,偷偷领了证,等怀上了周时,周老太太才知道,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就这么随他们去了。
蔡时秋怀周时的时候算得上是高龄产妇了,孕吐严重,经常犯恶心,但还勉强吃下去,所以周时顺利出生的时候,整个周家都很宝贝这个小公主。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小周时托着自己的小圆脸撑在窗口,看着外面绵绵无声的毛毛细雨,轻柔的落在眼前的太阳花瓣里,顺着根茎,没入泥土。
这还是那天一家三口去散步,周致在路边趁着不注意在路边随便采的,对周时说这是太阳花,只在白天的时候开。周时欢喜极了,回家缠着妈妈给她找个小半截塑料瓶,埋上泥土,太阳花中进去,果然,每天醒来时都是开着的。
“好像明天就回来了吧,”蔡时秋看着电视,手里不停的在打着围巾,毫不留情的拆穿那个小脑袋里装的小心思,“别瞎担心了,后天你生日,爸爸会给你带礼物的。”
小心思被揭穿,小周时恼羞成怒转过头看着蔡时秋,向自己的母上大人炫耀,“爸爸说了,今年生日会带我去游乐场玩,每个都玩个遍,你呢,就老老实实的上班吧!晚上一起再吃蛋糕。”
周致公司有个很人性化的福利,每次长时间的出差后,会给员工放一整天的假期,这次正巧赶上周时生日,便决定带着周时去心心念念的游乐园。
“哟,这么厉害呢。”
其实周时和爸爸的约定还有一件事没说,就是周致还答应自己的宝贝女儿,让她那天吃冰淇淋,蔡时秋觉得这些东西不健康,很少让周时碰。
第三天中午,还在房间给洋娃娃换衣服的小周时听到门口转钥匙的声音,赶紧跑出来,甜甜的冲着门口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啊?妈妈说你原本昨天就该回来了,但是你昨天没有回来,妈妈又说你在工作要晚一点点,结果终于你今天回来了。”
“今天可是小时十二岁的生日,你还记得吧!”
“爸爸,你怎么黑眼圈好重啊,这样子好丑,你是不是刚回来有点累了啊。”
“但是今天是小时的生日啊!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游乐园玩,小虎都去过了!”
“你看,我今天打扮的公主好看吗?”
“妈妈在上班请不出假,你先带我去,要是好玩的话,下次妈妈生日的时候再去一次!”
“晚上再切蛋糕唱生日歌,妈妈订了草莓奶油蛋糕呢!好不好?”
“……”
周时的小嘴像机关枪似嘟嘟嘟的就没停下来,周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面临着小机关枪的攻击,很无奈的笑了笑,虽然累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但是为了不让小周时失望,一把抱起小周时带她去游乐园。
周时任性过很多次,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的任性带来的后果。如果那天她知道会发生这些,她一定乖乖的。
那天晴朗微热,彩虹糖,公主裙,旋转木马。
然后下雨了,不停的下,冰淇淋,方向盘,手机。
再然后,是巨响,是血液,是寂静,是刺眼急闪的红光和蓝光。
再再然后,是黑暗。
周时睁眼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一片白色,没有一个人,浑身酸软无力,剧烈的疼痛让她想起了什么,猛得起身,手背上的刺痛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时,护士姐姐进来看到周时醒了,很是吃惊,眼圈红红的,像是在隐忍些什么,转身去通知医生。
“我的爸爸呢?”周时轻轻的对护士说,护士几乎不可察觉的微顿了一下。
在医生进来的时候,周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事。
她,听不见了。
她拼命的想去听,可就是听不到。
她只能去看医生和护士一张一合的嘴。
她怀疑自己会不会来到了一个异世界。
她看到了医生拿起笔和纸,在上面写下:
小朋友,你出车祸啦了,耳朵受了伤,暂时会听不到,但你放心,医生叔叔会努力的。
右下角还有略显小顽皮的笑。
周时很冷静,接受了现实,然后问,“爸爸呢?”
医生和护士皆是一顿,周时又接着,“妈妈呢?”
妈妈,在照顾爸爸。周时小朋友要乖乖的。
后来周时才知道,自己昏睡的有点久,那个时候,妈妈在亲自准备后事。
在住院的几天,周时的听力在慢慢恢复,但听的不是很真切,听到的声音,像是来自远方。
没几天,蔡时秋来了,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周时看到她叫了一声“妈妈”,她没有觉得难过,尽管这么多天蔡时秋都没有来看过她一眼。
啪—
蔡时秋一进来狠狠的打了周时一巴掌。
周时懵了。脸颊火辣辣的疼。
耳朵里隐隐的传来蔡时秋崩溃的声音,很哑,像是几天没喝过水一样,又像流光了眼里的泪,“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害你爸爸,你知道我们在一起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他这次回来多累吗!!为什么!为什么!”
周时感觉到自己的领口被紧紧攥着,身边的医护人员过来想要拉开蔡时秋,顺带着周时也被拉扯,周时在这样激烈的晃动中眼神空洞着,没有焦点,她脑子里回放着妈妈刚刚说过的话,想着为什么会说是我。
周时被扯的重心不稳,逐渐往后退。
“啪—”
房间里瞬间安静。
窗台边的太阳花,翻了,太阳花开得艳,这是周时平时去医院的小花园里摘来种在病房里的,想着周致醒来的时候拿给他看。
蔡时秋精神崩溃,趁着安静的空隙被拉了出去,强制注射了镇定剂。
房间又只剩周时一个人,地上有一张纸,随着风,缓缓飘到周时的脚边,在刚刚的激烈中已满是褶皱。
死亡证明
周时的手微微颤抖,突然没有了面对自己母亲斥骂的时候都没有哭的勇气。
死亡原因:暴雨天车祸,疲劳驾驶。
泪无声的划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狼藉的太阳花上。
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林生看到周时的时候正准备老路线去网吧混时间,刚拐进去的时候看到熟悉的背影撑着一把巨大的伞,呆呆的立在那儿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动也不动的。
但林生对别人要做什么并不好奇,毕竟“生哥从不多管闲事”。正准备经过她直奔墙头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忍不住好奇,往回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就让林生停住了脚步。
周时在流泪。
是的在流泪,没有哭,在无声的流泪。
女孩本就白皙干净的脸颊挂着两条长长的泪痕,微微凌乱的额发不小心沾上了雨水,腻在一块儿,黑的发亮。双眼没有焦点地看着地面,就这么站在角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深夜的鬼。
林生见她不对劲儿,过去戳了一下肩膀,小声叫她,“周时”
“周时”
“周时”
好几下没反应,林生有点急了,拍着她的肩膀,声音也大的起来。
周时一下子抬起头,声音夹杂着哭腔,轻轻摇头似地颤抖着头,忽然攥住面前人的衣角,微弱的声音一直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我没有”。
像被附身了一般。
林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看着眼前人,试着轻轻安慰,“没有,没有的事,没有人怪你。”
还是没有办法,周时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出不来。
林生想到了什么,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个中午忘记给她的小金属片,回忆着早上那一个画面,那时候捡起了女孩的助听器,想要还给当事人,奈何她跑的像是后面有狗追她一样快,看到她的校服和蒋蓉蓉的对话,打算去学校把助听器还给她,林生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善良,结果,昨天一夜没睡导致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没心没肺的在人家旁边睡了一个下午。
林生双手轻轻的托起越来越低的头,微微抬起,手指紧贴着她的耳朵。
将小金属片轻轻放入耳朵里,开启边上的小开关。
黑曜石般的双眼看着女孩,“周时。”
温暖的温度在耳边突然袭来,世界逐渐回转明朗。
女孩停止了哭泣和呢喃。
周时回神,看到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人,猛地用力一推,“你干什么啊!”
林生毫无防备的被推的退后几步,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咧咧嘴,“怎么?想用完就跑啊”
“你—”周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左耳有些异样,摸了摸耳朵里的东西,很惊喜,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林生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的脸部变化,很是不屑地嗤笑,“切”
周时很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垂,想着人家早上在这里捡到要还给自己,刚刚还推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往上看,“对不起啊”
“对不起?”
“额…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我助听器。”
“就这?”
“还有其他?”
“你觉得没有了吗?”
“额…谢谢你早上帮我解围…”
“还有”
“还有?”
“嗯”
在他们的谈话之间,林生一步步的像周时走进,他走一步,她退一步,直到无路可退。
潮湿的墙砖硌着女孩瘦薄的背脊骨,女孩大脑疯狂想着还有什么。
男孩的脸慢慢紧逼,两人离的很近,女孩的心跳紧张地快要扑出来了,思路从林生做的什么好事转向该踢他的哪里可以让他瞬间松开自己。
男孩的手一撑,撑在女孩耳边的墙面,鼻尖快要触碰到时,头一转,薄薄的嘴唇靠近女孩的左耳,出声。
温热的气息喷在女孩的耳边,脸颊瞬间通红,满脸羞赧,脚下狠狠地踢了一脚,趁着他咬牙捂住松开后退,赶紧挣脱跑开。
“谢我刚刚像哄老婆那样哄你呀。”
听说,一天之内偶遇一个人一次是巧合,两次是缘分,三次是命中注定。
周时回到家的时候脸上的余温还没有褪下去,被林生胡乱调侃的一句话搞得脑子乱乱的,外面的雨下得又大又急,周时因为路上走的快,裤脚被泥水溅到,小裤腿那儿几乎要湿透。
“小时回来啦?没事吧,今天雨下的太大了,原本想去接你的,但后来周子阳学校要请家长,耽误了时间,路上还好吧。”方文慧见周时进门有些狼狈,赶紧上前去问。
“嗯嗯没事的,我不是安全回来了嘛,我换衣服去啦。”
周时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说是由于一次经历或者目睹涉及自身或他人的死亡,或自身整体受到威胁后导致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方文慧觉得周时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没有经历过大苦痛,从小被宠在掌心里,单纯的不行,在周致去世后,蔡时秋的疯狂责怪开始让周时认为自己就是害了自己的父亲,不管身边人或是心理医生怎么劝说都无用。
周时第一次出现PTSD症状的时候是在方文慧把周时接到S市的时候,当时突然下大雨,大到每一滴都像小石子,咚咚咚地拼命敲打车窗,后座的窗户被雨蒙住,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只有带有各家车的主人烦躁情绪的喇叭声,街边亮起的红色霓虹灯,在夜晚更加刺眼,刺入了车里,刺入了后座人的眼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时错了”
“妈妈不要讨厌我”
“……”
各种呢喃夹杂着哽咽声在尚才安静的车厢显得突然。
方文慧觉得奇怪,然后想要去碰周时,这一碰,碰出了周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疯狂的哭,听不进去任何话的哭,不停地摇头的哭,一直一直就这么哭。
然后,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方文慧第二天找了个心理医生问了一下,这才知道是一种心理应激反应。后来便会留意每天的天气问题,尽量减轻周时对那件事回忆。
这边周时回到房间准备先写会儿作业,拿起笔看着卷子上的抛物线。
脑子里想着是刚刚的情景,林生一步一步的撑着伞跟在她后面,一手撑着伞,一手夹着烟,漫不经心的在路上走着,眼睛时不时的看着前方的人。
周时知道那人是林生,在要到小区门口时,周时停下。
鼓起勇气的转身想要表达感谢,却看到那位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雨没有刚刚那么大,
少年的背影,
那刻竟美得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