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见过姐姐,沈姐姐万安。”
夏采女随着宫人引领走近时,沈白笙尚处在初夏午后的倦怠迷蒙之中。
她暗自叹了声暑日的将近,忙将夏采女扶起,殊不妨女子如幽谷寒泉般的嗓音也一同响了起来。
是水乡里所常见的温软,却因有着一点点尾音的清凉,而显出几分独特。
“秀选那日见过姐姐,便觉着姐姐颇合我眼缘,谁料到又恰和姐姐居在这懿春阁,今后往来走动,也算是妹妹一大福分。”
夏采女话讲得客气圆融,语气中却透出难以抑制的骄矜来,隐隐中还存着几分讽意与不服气。
沈白笙一怔,旋即微弯了眼睛,却并不在意那人话语中隐藏的沟壑。
她自从入选以来,一直谨慎小心,与人相处,总要比过去费许多明显不必要的心思,生恐行差踏错,落人以柄。
当她待人接物皆如履薄冰时,仍然有如此浅白扼要,寥寥几句便能令人抓住重心的人,与江怀谨等一众城府深沉的女子相比,可谓差异极大。
于她而言,更愿与这样的女子相与,更不愿去琢磨那许多弯绕冗杂的心思。
只是,刚过易折,向来如此。夏采女宫中的路,总要艰难许多罢了。
沈白笙一番思虑,倒是平白对夏采女生出几分叹息来,心里不由得暗嘲自己思虑过多,想得如此分散而没有着落。
夏瑛瑶看着她沉静不言的神容,却无端生出几分恼意,“姐姐空落落的不着话,把妹妹撂在一边,这是作何解释!”
话落得有些重了。
沈白笙从思绪转醒,忙来安慰她,“并非如此,只是,”她略略思索一瞬,不禁为心中突然浮现出的念头暗自微笑,“觉着妹妹很是亲近罢了,又想起过去在南地的时候,有些出神。”
夏瑛瑶神色微诧起来。
沈白笙端详着她的面容,是那种温婉的江南美人长相,眼角眉梢都是浮水照花般的婉柔,可眸底却偏偏又是盎然的朝气,衬得原先有些寡淡的面容都动人起来,宛如清晨的草叶般生气勃勃。
明明两种气质,相差得如此迥异,却在同一人身上显现而出,矛盾中恰恰是她的出众。
得从千人间空群中选的女子,自然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那她呢?
她自认自己并未如许多世家秀女般,花费诸多心思,下了玲珑巧思,亦未曾表露出翩然文才,惊鸿舞艺,气质也并不如江怀瑾般出挑,姿容遮掩在黯淡素沉的颜色里,只余下沉闷。
难道真的仅仅只是家风礼数?可京华沈氏没落十数载,在满朝之上早已无如此的影响力。
不知为何,那一句“留下吧”仿佛就在耳畔般回彻起来,真真切切。
沈白笙最后低低地舒出了一口气。夏瑛瑶却难得地迟疑起来,“沈……姐姐,你自幼也养在南地么?”
她或许自己都未曾觉察,话语中不自觉的轻柔,此时相较方才见面时那种矫揉的亲密,反而还多了几分真切。
沈白笙微怔,略有些迟疑,“并非,我幼时曾一度在京城里长大,九岁才回到南地祖家。”
夏瑛瑶面容上失望的神情一闪而逝,沈白笙旋即露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但若是论起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地的艾草青团子,却是不逊的。”
夏瑛瑶眼底明润的光倏忽间亮了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慢慢黯淡下去。
“入了宫,即使是天大的福分,恐怕也再难吃到地地道道的青团了。”
她神情恍惚,目光从一旁的白纱桌屏落在青砖地面上,显出几分迷蒙,但很快便收敛了神容,道,“姐姐见笑了。”
“无妨。”
沈白笙笑了笑,示意一旁的小丫头奉茶。“新采的六安瓜片,妹妹尝着,可觉得好?”
夏瑛瑶内心微显酸胀,饮来只觉寡淡,却仍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是好的。”
“南地自古盛产茶叶,的确不虚其名,可用来泡茶的水,却是取北地初融的雪水,着意珍藏着来用的。”
沈白笙特意加重了“北地”二字,咬得分外清明。
夏瑛瑶面容上浮现出怔愣的神色,但她并非心思粗笨之人,细细一想立即明白过来,当下便有些动容,“瑛瑶多谢姐姐提点了。”
沈白笙神色认真,“万物众生,各自总会有各自存在的道理。南方固然草木丰泽,水土养人,但北方亦有其可取的妙处。何况进了宫,既然知道省亲难上加难,就要慢慢收敛自己的心意,以免落人口舌,徒生烦恼。”
她斟酌着含沙射影地表达了自己的劝诫,却也有顾忌,只是略略地点了一瞬。
夏瑛瑶可以与之扶持共进。
沈白笙看人向来准,这或许与她幼时寄人篱下有关系,亦或是后来随着老祖宗同出同入,耳濡目染来的不少。但她却并不敢太交心,如此,既是热情过分,却也总会让人心底怀着疑虑,觉得她在谋求什么而不怀好意。
夏瑛瑶果真受了动容,旋即面色微显得苍白起来,声气亦有些微弱,“瑛瑶还要……多谢姐姐了。瑛瑶自幼得宠爱,难免心高气傲,初有冒犯姐姐,还请姐姐宽恕则个。”
她似乎是在慢慢思量,说出的话也是艰涩滞缓的,“承蒙姐姐一番善心,妹妹与姐姐日后往来照顾,也是应该的。”
“毕竟同从南方来,得到入宫的,也只有你我两人相较亲近。”
原来是这样通透的人。
沈白笙下意识地微笑起来。
初见时仿若坚不可摧的冰雪,已经无声间消融了。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跌宕浮沉的宫中特来独行地走下去。彼此之间一定会有回护扶持。
沈白笙所想要的,夏瑛瑶所需要的,都是如此,也不过是如此。只是当时她们都远远未曾想到,彼此之间后来的脉络走向会更加深远。而这还仅仅是一个极浅的雏形。
与此同时,乾清宫。
沉香暖融融地在空中酿化开来,微苦而辛冽的气息弥漫了满殿。
“诸位新小主都已经入宫了,敬事房方才有派人通禀。另外,陛下可稍作休息,勿因着政务坏了身子。”老宦官压低了声音,谦恭地弯着腰,“太后细细叮嘱了咱,您可应万万爱惜自己呐。”
皇帝低低地应了一声。少年人未及而立,已经有了极为沉稳的气度。连处于深宫之中,十数年的老宦官都有些惊诧,虽面上从不敢显露,心底却是赞叹的。
他慢慢地躬身退了出去,闭上殿门。最后他望了一眼殿内,却发现年轻的帝王顿住笔,目光从累叠的奏折中移出,落在一个什么册子上。
老宦官并不敢探究天家私事,于是重新垂下了眼。
殿门应声而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