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时金团长下令炸炮,炮阵地上的十几位弟兄都不顾这是军令,坚决抗拒,并哀求金团长,不要把这些炮,就这么炸掉。可我知道,不炸不行,撤,是撤不走了,埋到土里,也是项不小的工程,战斗正激烈,无法开展,我向金团长提出推到沅江里去,但冬季沅江的水很浅,把炮运输到江心下沉,不要说交战时刻,就是平时也很吃力,都否定了,最后为了不让炮落入日军手中,金团长才狠心作出决定,炸炮。
大家都哭了,我哭了,金团长也哭了,炮是我们炮兵的命根子,我们和炮朝夕相处,天长日久,都有了感情,谁忍心把它们炸掉!金团长命令我去执行这项任务,我心里真如刀绞一般,但我是副官,我应该懂得基本道理,炮决不能落入敌人手中,如果让敌人用中国人的炮再打中国人,那我们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族!所以我就抹去泪,派人准备炸药。
炸药安好了,就要点火,我请示金团长,他背过身去,朝我挥挥手。导火索哧哧响起来,就在这时,我万万没想到,那十几个弟兄突然全向大炮扑上去,紧紧地和炮拥抱在一起,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想拔引信,但很快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等我作出反应,炸药就爆炸了,大炮的灵魂和弟兄们的英魂,一齐升上了天空……
我为什么不离开常德,回我的东北老家去?其实自从炸炮后,我就不想回去了,我要在常德呆到死。这儿有我的弟兄们,有我的炮,我不能走,我走了,谁来陪他们呢?
老人深深地长叹一声。
我陪他坐在黄昏的暮霭之中,屋子里光线很暗,我只看见他眼里的那道浑浊的白翳,致使我想象他仿佛是一棵被风雨剥蚀的残年古树。
他不愿意搬迁,故土、新舍,他都拒绝了。他住在这“贫民窟”里,他的对面就是公墓,里面埋有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的忠骨,有他的炮团大炮的残骸,他天天去溜一圈儿,天天那么坐守着。他是一个真正的守灵人。他是一个孤独的守灵人。
火牛阵
冰凉的晨风一阵阵飘过,把浓雾似的硝烟吹散、吹远。北门贾家巷前的阵地还有几株树木的残枝在冒着呛人的青烟,细瘦的枝干上竟深深地插进了十几块焦灼的弹片,标志着刚才进行的那场炮击的严酷、猛烈。
“殷排长,你看——”
阵地上一个像从土里爬出来的中国士兵对殷惠仁排长说。殷排长跟士兵一样,也是满身满脸的烟灰和泥土,他顺着这个兵的手指望去,发现前面的开阔地上,一群跑动着的黄色和黑色皮毛的动物向这边滚滚而来。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进入阵地,准备射击!”殷排长一边睁圆双眼,紧紧盯视着,一边挥手大声命令。
北门原来是169团第2营防守,在日军116师团对北线的激烈围城战中,第2营损失惨重,包括营长郭嘉章在内,阵亡、负伤兵员达四分之三之多。25日余师长调整兵力部署,将第2营撤回城内整编,调实力较完整的第171团第1营第3连接防北门城墙基地。
第3连的连长就是在河洑驻防时,被房东开明绅士的女儿爱恋上的那个马宝珍。偌大的一个北城门,要一个连的兵力防守,实在有些势单力薄,他只有将兵力全打散,分布到左右翼和正面的几个点上去坐镇。派往贾家巷正面阵地的,就是殷惠仁排。
贾家巷是由西北郊引向北门正街的一条街道,依着街道外的短堤,57师工兵已修筑了一条散兵壕,和两个地面碉堡,殷惠仁觉得碉堡目标大,肯定要挨炮击,所以就把队伍全埋伏在壕沟内。果然,日军在拂晓前的一个小时炮轰后,不仅是这两个碉堡,而且连贾家巷的百十幢民房,都完全被夷为了平地。天刚亮,又有数十架飞机来回逡巡,在北门贾家巷一带轮番轰炸和扫射。这样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后,才渐渐平息下来。按惯例,接踵而来就该是步兵冲锋了。果然,日军开始进攻,但冲上来的却不是人。
“牛,是牛!”弟兄们看清楚后,惊叫起来。
只见近百头耕牛,被日军用军毯把头蒙住,然后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缚着根火把,火在屁股那儿一烧,牛便疼得往前狂奔。牛是农家的宝贝,现在却成了日军进攻的武器,平时在田里一贯温顺柔和的耕牛,此刻暴躁如雷,疯了一般地朝国军阵地冲来。
进攻北门的日军部队,是第116师团的133联队,联队长黑濑,是一个典型的民族沙文主义者。就他用的这个火牛阵来说,并不是个新鲜玩意,这原是中国二千年前的老戏法。当年齐国将军田单守卫墨城,曾用这个方法破了燕国的步兵。他把耕牛涂上怪诞的五彩,在它们的角尖缚上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绑上引火之物,同时燃烧起来,牛烧灼得痛不过,就向前乱冲。战国时打仗多用战车阵,燕国的兵,看见五彩怪兽横冲直撞,一时没了抵御的办法,战车行列就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
但黑濑用火牛阵,却另有一层意思。他认为大和民族是优秀的民族,日本人非常珍贵,让日本士兵就这么在进攻中轻易地死去,实在太可惜,所以用牛来代替人冲锋,让牛的生命换取他那些优秀人种的生命。按理说,这不符合日本人一贯提倡的“武士道”精神,日本在很多时候,是主张用精神和肉体来代替物质性的武器,和敌人作殊死搏斗的。譬如东条英机在众议院预算总会的答辩词中说:“战争是由三要素组战的。第一是人,我认为第一要素非常重要……”他在视察某航空队训练所时,问训练中的航空兵:“用什么击落敌机?”一各航空兵回答说:“用子弹击落。”东条说:“这样回答不行,是用人击落的!”后来日本以特攻队的身体去冲撞的战术,也是体现了人命优于物质的军事思想。所谓肉体死亡,精神永存的“叶隐”精神,在日本人心里是非常根深蒂固的<1>。发展到最后,有的日本大臣都向天皇提出用“一片玉碎”的全民决战来挽救败局,所以说,虽然日本人很自视民族高贵,却又是不怕牺牲的。
但这仅是事物的表面,因为大和民族的“叶隐”精神,从本质上来说,是针对比它更强,或者说和它一样强的民族的,而对那些他们认为是劣等的民族,比他们差档次的民族,日本人是绝不轻易以命换命的。这可能是一种等值或不等值的指导思想在起作用。
其实中华民族也有这样的现象,中国人对强大的“美国鬼子”和“苏修”不仅敢于刺刀见红,而且舍身炸碉堡,拉响爆破筒与敌同归于尽的英雄故事层出不穷,毛泽东也曾经下过这样的论断: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人在与比自己厉害的对手交战中,不仅操纵武器,而且还变作了武器投射出去。但对嘴巴硬,底气虚的越南人,中国人的表现就完全不是这样。1979年的边境还击战,一位著名的老将军为减少战士过雷区的危险性,就毅然决定,也采取火牛阵的战法去冲锋。在许多次的进攻中,为把战士的伤亡率压到最低限度,指挥员通常是倾其全力,先用炮轰,轰到把山头削平,只需跑上去补几枪消灭残敌为止。人在此时,又成为最宝贵的生命财富了。
拉开距离看,这些说法作为战争心理来探究是颇值得玩味的,但处在实际的战争状态中,受到藐视对待的一方,就会因为这种不平等的作战方式而感到羞辱,他们决不会接受。
“不要射击!”殷排长命令。等他看清楚了确实是牛之后,他气得满脸通红,大骂道:“小日本鬼子,他妈的不用人来打,用牛!这牛还是咱中国人的牛!他妈的胆小鬼,他要怕死的话,就别来侵略呀!”他骂完了,就令弟兄们:“大家都散开,让牛冲过去,咱们不和牛打仗,更不和中国人的牛打仗,咱们打就要打小日本狗强盗,等他后面的人冲上来,狠狠地给我打!”
牛冲上来是漫无目标的,而且它们的眼睛被蒙上后也看不见东西,反正就是一直向前跑,跑到掩体前,因为壕沟浅而且窄,所以奔跑着的牛很轻易的就跨过去了,没跨过的挣扎几下也脱身了。所以,这火牛阵基本上没起到什么作用。
紧跟在火牛阵后面的,就是日军的波状部队。这个波队共有400人以上,组成塔式的6个波,列成一、二、三阵式。在波队冲锋的同时,日军又用迫击炮封锁殷排的退路,使他们不仅没有撤退的可能,而且后方的增援兵力也送不上来。这次敌人是拿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做最凶猛的一次攻击。
看到这情景,殷惠仁排长也热血沸腾,豁出来干了。他命全体弟兄都把手榴弹拧开了盖握在手里或挂在身上,待到日军逼到很近的距离,几乎就要面对面的时候,全从堑壕里跳将出来,这样,对方连举枪扣扳机的工夫都没有,国军士兵手里的手榴弹就爆炸了,火花开处,敌我双方都人仰马翻,地上躺倒一片。
日军是分成6个波上阵,殷排长的弟兄也分作6个组与敌同归于尽。日军最后一个波进入阵地后,殷惠仁率了残余的几个弟兄,包括负伤的士兵,撕裂了嗓门虎吼一声,便投着手榴弹冲上前去。冲到日军堆里,根本就不需要肉搏了,把手里的弹壳往日本兵脑袋使劲砸去,砸的时候小指已拽开了导火索,一声声爆炸的轰鸣全消失在硝烟火焰之中了。
阵地安静下来。一片狼藉中,几头茫然无绪的牛,在尸横遍野的田地里踯躅。
平均算下来,每个国军士兵起码赚了近十个日军士兵的命。殷惠仁在告诉黑濑:中国人的命一点都不比日本人的命贱。
毒气弹
如火牛阵同出一辙,日军又在步兵冲锋前大量施放毒气弹。尤其是西北方向的日军,因为他们在上风口,所以他们不怕毒气会吹到他自己的头上。
这种毒气弹爆炸后,散发的多是芥子气味,乍一然嗅到很像是厨房里在炒辣椒的味道。中国军队装备落后,防毒面具根本不能在前线作战部队普及,土法上马的器械,就是随身带一条毛巾,上面抹些肥皂和酒,捂在脸上。连肥皂和酒都没有的话,就把棉军服的棉絮抽出一块来,把自己的小便撒在上面,然后把它塞在鼻子和嘴巴里。
日军在常德不仅使用过毒气弹,而且还进行过细菌战。1941年,湖南省卫生处主任邓一韪先生,曾以防疫特派员的身份,率领防疫人员前往常德协同防治日军投毒后带来的鼠疫病。据邓先生回忆,那年农历9月16日的早上6时许,天刚破晓,浓雾弥漫,常德市区发出了空袭警报。随即有巨型日本飞机一架由东向西低飞,在常德市上空盘旋三周后,又从西门外折转市区。当其折转低飞时,没有投掷炸弹,而是在市内鸡鹅巷、关庙街、法院街、高山巷以及东门外五铺街、水府庙一带,投下大量的谷、麦、豆子、高粱和烂棉絮块、碎布条、稻草屑等物。
日机投下谷、麦等物后的五六天中,在常德市的大街上常有死老鼠发现。有的病鼠在大街上爬行迟缓,致被行人践踏而死,街谈巷议,以为怪事,但没有人将死老鼠送医院检验,地方当局也没有引起注意。
11月12日,12岁的女孩蔡桃儿,由母亲背着来到常德广德医院急诊。桃儿母亲诉说,她家住在城中关庙街,先天晚上,桃儿吃了晚饭,到夜间9时左右,忽然畏冷、寒战,继而发高热,周身疼痛,整夜吵闹不安。经谭学华医师抽取病孩的血液及腹股界的淋巴节液,涂在玻璃污上染色检查,发现有少数两极染色较深的杆菌,初步诊断是鼠疫症。当即收留桃儿住院,隔离治疗,当夜,患者病况更加严重,多方抢救无效,13日上午死亡。
继蔡桃儿之后,关庙街、鸡鹅巷一带相继发生病例多起,往往没等医治就迅速死亡。染疫人数一天天增多,平均每天在10人以上,一人有病,波及全家。据后了解,蔡桃儿一家就死去两人。疫势严重蔓延,市民们谈鼠色变。
国民党湖南省卫生处最初接到省府转来的常德疫情电报后,认为是日军进行细菌战的结果,因此,急电重庆国民政府请示处理办法。得到复电的大意是,不得谎报疫情,有关国际信誉。后来知道真正发现了鼠疫病人,才开始认真重视,派出医疗防疫队赴常德。
由邓先生和护士长林慧清率领的医学职业学校学生50余人组成的省医疗防疫队抵常后,即向专署报到,并商量防疫办法。首先,设立隔离医院。
隔离医院设在东门外约两华里的韩家大屋,是迁走10余户居民,利用其住房临时改建的。房屋周围挖了一条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宽的壕沟,引水灌注,使之与外界隔绝,并防鼠类窜入。沟上架设了活动木桥,以便随时出入。
火葬炉设在西门外,前后共火化了360余具尸体。当时群众对火葬很有抵触,防疫队强迫实行,并将已掩埋的染疫尸体也挖出来火化,因此弄得人心惶惶。一些群众怕火葬,往往有病不报疫情,或在夜晚偷运出城埋葬。东门外陈家大屋有个80多岁的老人病死了,家人不愿火葬,就在深更半夜偷偷埋在自家菜园里,结果惨剧发生了,家里去菜地里种菜拔菜的人,去一个病一个,病一个也就死一个。一家人全死光后,才被防疫队发现原因,经查,他家的土质、水源全被污染,大面积消毒后才渐渐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