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部分人提了水桶欲打水灭火,龙出云经余程万指点,判断出水井的位置,就指挥着说:“快,去巷子那头,那里一定有口水井!”士兵们奔过去,果然,不仅有口深井,井边上还有现成的吊桶。他们把水盛在桶里提过来,再集中到一口巨大的缸内,有的士兵就用水枪吸了,向面前的火头喷射过去。
龙出云虽是长官,但也是棒小伙子,他不好意思光指手划脚不动弹,就也提了个水桶来回穿梭着打水。渐渐地,他发觉救火的人多起来,而且他惊讶地发现,人群里有常德县县长戴九峰。
“戴先生!”他喊了声。
“是师部龙主任嘛!”戴九峰早就看到了他,只是不敢轻易惊扰。
“戴先生,你怎么没带群众出城疏散?”龙出云不解地问。
戴县长没有走,他跟警察局的警士们呆在一起。市内遭空袭后,城区里立刻有7处起火,后来有两处火势合流,变成了5处,他带警士们扑灭了两处火头,看到上南门这里火势凶猛,他就又带了十几名警士奔这里而来。到这里,他见经过57师士兵拆的拆屋、泼水,火势已挫下去。
“龙主任,我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可是国家让我在这里做县长,我就守土有责。你们当军人的,难道就不是一条性命?你们就可以守,我就不能守?”戴县长随手指了一位士兵说,“你看那个小青年,那么勇敢,扑灭了几颗烧夷弹,他大概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吧,受的教育应该比我少得多,我的觉悟难道比他还低吗?”戴县长像是在向龙出云表白,又像是在对他说理。
龙出云直摆手:“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戴县长问。
“戴先生,你听听,城外四处的枪炮声越来越猛烈,有的地方的爆炸,就像是在城根下,说不定,今晚上就有巷战的可能。你和你的属员,还有那些警士,都不是战斗员,你们留在这里,不但是帮不了我们的忙,也许要增加我们一番顾虑。”
这倒是戴县长没有料到的,他问:“我们还会增加你们的顾虑吗?”
龙出云道:“当然是有的,现在可以说,敌人已经把城围起来了,有你们在城里,无论在公在私,我们军人都应该保护你们,可是事实上我们全副精神,应该去对付敌人,没有工夫来关照你们。到现在为止,西门外的敌人离城门还远,你们由西门出去,找船渡过南岸,还有退路,再迟一天半天,就难说了。”
“那……”戴县长思忖道,“那让我再找余师长商量商量再定吧。”
“好。我们算是朋友一场,我不会无缘无故劝你走的。”龙出云已经说得非常诚恳了。这时城里的几处火头,尤其是上南门的火势,大都已经熄下去,只剩了火场上的黑烟,还在打着大小黑气圈子向上冲,整个常德城,都让这黑烟笼罩了。天已放亮,但是个阴天,加之烟雾蔽障,黑沉沉的仿佛又要回到夜之中去。
但战事并没有因为天气的恶劣而稍有停顿,城东北西角的枪炮声,非常迫近。大街小巷,随处都是巷战工事,除了堡垒之外,每个巷口,都有机枪掩体,尤其是整条大街,工事做得特别: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撬起来砌成比人还高的石头巷,这石头巷是曲线的,由无数个“之”字连接起来。工兵营的士兵正挥锹猛干,四处抬来的石板块,将这个“之”字工事,一直延伸到守军的神经中枢——兴街口中国银行师指挥所的大门口。
县长突围
夜漆黑一团,像泼了墨汁。
仿佛是受了冥夜的感染,大地静寂无声,除城郊不时传来枪炮声外,城廓如同死一般地沉默。
在湿软的江岸上走了几步,戴九峰又站住了,转回身,面朝上南门巨大的城墙的黑影。
“戴县长,戴县长,快走吧!”有人在前方轻轻地唤他。
他没有回答,弯下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同行的警察局何局长、吴队长上前来搀他起来,焦急地说:“县座,走晚了,怕敌人又要发动进攻呀!”
戴九峰嘴里絮絮叨叨,说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伸出手,在地上捧了一大包土放进袋中,才跟着何局长他们向江边的船只走去。
人们只知道县长是县太爷,而不知道县长是父母官,县长和自己的县城告别,就如同和自己的亲人告别一样,惜惜相依,不忍离去。
戴九峰走进师部指挥所,看见屋子里的几位长官,都是熟人,并不生疏,就分别点了头。余程万师长起身和他握手,让他在小床边上的唯一一张小方凳上坐,道:“戴县长呀,多承你带着警察帮忙,救熄了火。不过我劝县长离开县城这一层,到现在还未蒙采纳,现在却是不能再延迟了呀。”
“就是呢。”在座的其他几位也随声附和。
“我并不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戴县长激动地说,“我只是受到师长和诸位长官的感动,我也是守土有责的人,师长稳如泰山地守住这城池,我做县长的走开,似乎不应当。”
余程万笑着摇摇头。“我是个捍卫国家的军人,我会反对你守土吗?”他从容地讲解道,“时代变了,武器变了,战略战术一齐也要变,政略又何尝不要变?许多地方在修城,许多地方也在拆城,修城是预备自己固守,拆城就是不让敌人来占去利用,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城池的使用,是有时有地还有人的关系的,县长不一定就非要同县城共存亡。你是个行政官,炮火连天的围城里,你能行什么政?帮助军事吧,你又不会战斗,你完全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说到这里,余程万站起来严肃地在屋里简短地踱步,边踱边继续说:“现在常德的存亡关键,不是增加或留下几百普通人士,甚至上千人士来帮助驻守,而是只有援兵能早日开到,用大量的兵力来反攻才能解围,可是孙长官数次来电说援军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呢?”余程万站住了,眼光仿佛射穿墙壁,投向遥远的山山水水。他转过头来对戴九峰又说:“戴县长,只要你不离开常德县境,你也不能算是不守土。这样吧,你出了城,倒还可以为我送消息给友军,把友军引进来,早解常德之围呢。”
戴县长沉默了一会,看着余程万一副的确是期待的神色,便道:“余师长,老实说,我一部分是良心上的主持,教我守在城内,一部分是受着你们长官态度的感动,觉得你们这样从容坐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人生百年,也免不了一死,守在城里有什么要紧?不过一死而已,况且这样死是光荣的,所以我决定了不走。现在既然师长这样说了,我出去也还能有所作为,我可以考虑。”
余程万笑道:“戴县长的志向是可嘉的,岳武穆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那是好官。你不怕死,就更不会爱钱了,所以你是我敬佩的好官!只是,不死能为国家为大众做出一点事情来的话,不死也是好的。这样,不死也是光荣的,大不了是减少一点光荣的含量,决不会站到可耻的那面去。因为我是劝你去迎接援军,不是叫你逃走,所以你就不妨牺牲一点光荣,来帮助我挽救这座城池吧?”余程万不想再费时间来讨论了,就直接下令道:“走吧,没有让你考虑的时间了。”这时,又有几个军官走进来,站在旁边,等候向余师长汇报战况。
戴九峰站起来,点了个头道:“好,我接受师长这个命令!我带了全城警察,由西路冲出外围,若是遇到援军,我一定把城里情形告诉他们。师长的时间是宝贵的,我不耽误师长的时间了。”
余程万也站起来问道:“你决定走了吗?”
“我决定走了!”戴九峰像表示决心似的回答。
余程万便伸出手来,紧紧的和他握着,点头道:“那很好,假如你把援军迎接来了,最大的光荣,还是属于你的。你可由大西门出去,我打电话通知那方面的部队掩护你和何局长带的警察。”他的口里说着话,两双手不放松地紧紧握着摇撼,直到把话说完,两双手才分开。
戴县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转身出去,不知是出于悲壮还是出于感情的留恋,他的眼里早已饱含了泪水,若不是因为慑于师指挥所里的威严肃穆气氛,他的眼泪就会泉涌似的滚落下来。处在战争环境中的生死线上,人的感情上似乎再没有必要设封锁线,像随时迸发的鲜血那么容易流露。
渡船缓缓向江南岸驶去,由于担心划水搅起的声音会惊动对岸的敌人哨兵,所以县警察局的何局长特别嘱咐各条船都不准使用桨橹,船只仅是凭借西北风的风势,向前面溪流漂去。
随戴县长突围的共有300余人,除警员外,还有县政府的部分行政人员,以及一些领有任务而当时撤退时未来得及完成的公务人员,其中包括国民党中央社沅陵分社战地特派员兼记者文杰先生。这位当年新闻界叱咤风云的知名记者,是主动提出要尽快离开包围圈的,他倒不是为了保全性命,要是怕死的话,他就不会在大疏散时留下来,他是为了安全地把一大批亲自采写的战场新闻稿送出去,这些稿子记录了国军部队在常德抗击敌寇的感人事迹,极有价值,如果毁在城里的战火中,那就比牺牲他一条性命损失还大。
50年后,我在常德这座美丽、幽静,可以说还是属于比较闭塞的小城里,见到了文杰先生。我提出一个要求,想看看他年轻时的照片,可是他说全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里抄光了。一张都没有吗?我问。确实一张都没有了。文杰先生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没有照片,所以我无法想象和形容他当年的那份洒脱和英俊。眼前的他,实在看不出他曾经是个“无冕皇帝”,是个文化人。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平和、和蔼的普通市民,一个辛劳了一辈子的工匠之类的人物。
极其可悲的是,文杰先生用生命保护的那批稿子,他认为不仅极富价值,甚至将会流芳百世的那一页页稿纸所含藏的情节和故事,不仅没有满足他的愿望,相反在肃反时却牵连着他差点丢了性命。我问他还能不能记得一些稿子的内容,哪怕是一点余程万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也好,哪怕是守城战的一段残片和一些朦胧印象也好,可老人沉默了许久,看得出他在搜寻记忆,已到达了一种痛苦的程度,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见过有些人在皮肤上刺了字,后来迫于种种原因,又用刀刮去的场面,我想文杰先生肯定是用刀刮去了心上的那些永恒的记忆。
虽然文杰先生在有生之年再也无法清楚地回忆常德会战这一历史事件了,但我却知道他在该战中至少亲历的两件事情。
一件就是跟随戴九峰突围,过了江后即遇到了日军,差点被打死,只身脱离了火线,跑到沅陵的新闻社述职,大获嘉奖。
再一件就是傅仲芳奉旨扣住余程万,将他押往重庆候审,是文杰跑回常德,联合了戴九峰、常德工商会会长姚吉阶、常德地方专员黄维国、地方绅士李子新等知名人士百余人,由他本人拟稿,草就了上诉请愿书,通过常德人、国民党中央立法委员杨少炯递到了蒋介石的案前,因而换来了国民党中央最高层对常德会战,对余程万将军的重新评估。
1949年文杰先生在昆明,有人劝他赶紧跑到台湾去,他说国民党几百万扛枪的军队都被共产党打败了,我这么个扛笔的记者跑到台湾去还有什么用?他不去,他回到了老家常德城。但共产党并不认为扛笔的就比扛枪的战斗力差,1953年为了一篇旧报纸上的消息报道,共产党要砍他的头,后来为了他保存的大量“敌伪”档案,也差点要他的命,“文革”中,当了十几年园艺工人的文杰再次被搬出来投入监牢,索命的红笔在他的名上画了圈又勾了去。据说,是有几个当年与他同事的地下党保护了他,说文杰还是个比较正直的新闻记者,对共产党没有敌意。因而他活下来了,一直活到现在。别的人越活越有丰富的回忆,而他越活大脑里越是荡然无存。他的肉体是活在人间,而灵魂恐怕早已追寻他心目中的英雄,余程万将军而去了。
船到了南岸,孤峰岭、茅湾一带,作为此次行动的总指挥戴九峰,顿时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因为过了江便随时随刻会遇到敌人。他轻声唤叫大家全都趴下,最好趴在有障碍物的后面。毕竟老百姓不如军人,就是警察也没有军人那样训练有素,所以简单的一套隐蔽动作,就作了几分钟才停妥。戴县长倾耳谛听,张眼四望,由于夜色太浓,什么也发现不了,他只好叫几个警士去探路。没几分钟,探路的警士回来,报告说前面到处都有日军篝火的残光闪烁。
情况很危急,如果天一亮,他们就将全暴露在日军的枪口之下。戴九峰于是和何局长商量,往哪儿去?因为情况都不明了,一时真还无法说出到哪儿去是安全的。商量的最后,就说去到斗姆湖吧,兴许那儿没有日军,其实这完全是押注式的猜测,但也只能如此了。他们将全体分成4队,先队为警长张信隆率尖兵13人,次为警察队20人,由戴九峰亲率,再次为警局员警员100余人,由何局长率领,殿后为难民与担挑及政府办事员,由警队吴队长率数十名警士压阵。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列成一条线行走,就拖了半里路长。黑暗中他们行走得倒也迅疾,没多久,就有人发现了熟悉的地貌特征,说前面不远就是斗姆湖镇了。但他们不知道,这天上午,河洑方面的日军第3师团有一支700多人的大队,携炮两门从夹街寺渡过沅江,已经占领了斗姆湖。黑夜中不辨情况,行近敌哨所仅50公尺时,先队隐隐约约见堤上有黑影蠕动,没有经验,竟高声询问:“什么人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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