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孩阿里克塞是从俄勒冈州来加州上大学的，爸爸妈妈都是律师，算是典型的中产家庭的孩子。对中产家庭出生的孩子，我们有时会嫉妒又羡慕，开涮调侃他们的烦恼就是，生日礼物想要一辆BMW跑车，爸爸妈妈却送给一辆BMW轿车。那个阿力克塞虽没有这么夸张矫情，但是大一的暑假以后他们的矛盾就冒出来了。在美国的大学里，平时看不出谁家有钱谁家没钱，大家谁也不拿这事当事，看起来都是穿着破烂T恤牛仔裤，越邋遢越帅，裤子提不上才叫酷。到了假期就可以分出来家境不同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周游世界去了，没钱人家的孩子可怜见的赶快去打工挣些零花钱，开学以后，学费家长出，零花钱总不能也伸手要吧，太没面子了，整天吵吵18岁要独立，经济上不独立，三不五时地伸手要零钱，人格上如何独立？！那个暑假文迪白天在律师楼做文秘，周末还在一家日本餐厅做带位。一个暑假下来，好家伙，这丫头竟然挣了有7000多美金，她骄傲地觉得自己快成小富妞了（美国大学的暑假比较长，6、7、8三个月， 好多甚至从五月下旬就开始放假）。我给她开了个银行账户，存上她的辛苦钱。还别说，自从她自己开始打工以后，这丫头看钱就真是钱了，花钱仔细着呢，原来看钱就是一张纸。为了奖励她的努力和辛苦，暑假结束前，带她去夏威夷玩了一圈，算是驱除她身心的疲惫和心理的不平衡感。
暑假后，文迪回家来在计算机上给我们看阿力克塞在中国旅游的照片，天哪，有几百张，哪儿的都有，北京、上海、云南、四川、贵州、青海、西藏、戈壁滩，一个暑假他就背着个行囊走遍中国。我边看边称赞这孩子真是不简单，美国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独行侠一样走四方，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也不感到什么叫害怕，那么陌生的一个国家，完全不同的语言，他就敢这样去闯，佩服！边看照片文迪边对我说：妈妈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在中国，他在很偏僻的贵州还是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楚，在一个小火车站，被人偷光光，背包、钱包、护照、信用卡，全部被偷光光。我大为吃惊地说：真的？还有这种事？那怎么办？他又不会说中文。文迪说：会一点点啦。别提他学中文，为了学中文，真是学到他吐血，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分不出四声的高高低低，报纸与包子的区分就能难死他，弄得其他的课成绩都不好，光努力中文了，真是脑子有毛病。我着急地问：那他最后怎么办了在中国，啥也没有，怎么回来的？文迪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人家一点也不着急啊，找到当地的派出所，再通过领事馆和美国的父母联络上，在等待补办护照和信用卡的时候，他就靠着教人家英文吃住都解决啦，根本不算个事儿，酷得很！叫我就急死了，也会被妈妈骂死了。妈妈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年轻的文迪搞不清楚这个男孩的脑子在想什么，就非得让我回答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要不怎么会和我们的想法差那么多？面对女儿的问题，我想了想慎重地说：这大概就是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孩子的生活方式吧：没有很多经济上的忧虑，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做事没有很强的企图心和功利性，大多从兴趣和爱好出发，不像我们左衡量右比较。我们不明白他，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忧虑，我们是移民过来的，根不深叶不茂，脚跟站稳以后又得急着往前冲，生活的窘状容不得我们从容、优哉、潇洒，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关于享受生活渐渐变成了憧憬与希冀，只能往后推。他们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我们呢，要想成为美国公民，不知要交多少税、付出多少努力、等待多久才能如愿，看看身边的老移民，为了获得绿卡，真是绞尽了脑汁。还是有很多人，至今仍然没有身份在打黑工，还在期盼中，期盼移民局来一次大赦，让他们能够伸直腰做回堂堂正正的美国公民。这种心情，美国人又如何懂得？中国的先贤庄子就这样和他的朋友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不乐？意思就是说，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快乐不快乐。我们不是阿力克塞，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享受独自一人去经历那种折磨和挫折，也就是我们大家所说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或许你的下一代的生活和心态就会是个不急不躁、悠游自在的中产家庭的孩子，因为所有的苦和累都由上一辈承担了，艰难和困苦都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忆，到时候你的孩子就会这样说：我的外婆当年来美国的时候啊……
由于理念上的分歧不断，文迪和阿力克塞终于要分手了。听文迪说，为了将来好找工作，大家都拼命读双学位，只有这个阿力克塞主修就是一个：国际关系，仍然在那儿死啃中文，简直像自杀一样地遭罪，他将来到底想干吗呀。文迪有时帮他一下中文作业，但是越帮越来气，学了那么久，连报纸、包子的发音还搞不明白——就是脑子有毛病！文迪气到底就只有这句话。我说：也许人家以后能当个外交官什么的？文迪翻翻白眼，说：Who knows ？！
真要分手，这丫头又开始难过了，小脸痛苦的呀全是愁云惨雾，分也不是和也不是，怎样都是痛苦。看到自己的女儿痛苦到流泪，做妈妈的心也疼，她一流泪，我也陪着默默流泪。我觉得他们两个也不合适，只是这话该怎么说才好？毕竟他们两个还都是18岁的孩子，又都是第一次有好感，即便是分手，也不愿他们的心灵上留下伤疤。
有一天在我们家后院，看着满树的累累硕果，苹果、橘子、柠檬、梨……我对文迪说：还记得春天的时候吗？这些果树都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红的白的粉的，多么漂亮啊！但是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够坐住果，那些凋落的只开花不结果的花就叫谎花；也不是所有的坐果都能够长到成熟，那些自行掉落的果子就是落果；最后，能够收获的才叫成果。爱情也是一样，喜欢不一定就是爱情，爱情也不一定就能走向婚姻，自然界如此，人类的情感也是大同小异。文迪听得若有所悟，但她说到分手还是很纠结很苦恼。我对她说：中文中还有一个成语这样说：瓜熟蒂落。就是说要等待时机成熟，不要去生拉硬扯。你和阿力克塞不要硬分手，渐渐疏远，等到有那么一天，离开他，一点也不难受，一丝也不遗憾，那就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后来，文迪渐渐地走出了和阿力克塞的情感困扰，变得活泼而又自信。有一次，文迪带同学来我们家吃烤肉，对我说：妈妈，她们几个都需要心灵辅导，我说不清楚，你再给她们讲讲谎花啦、落果啦、瓜不熟不要摘什么的故事吧。这帮孩子真是有意思，不坐沙发，盘腿坐在地板上，吃着烤肉，喝着啤酒，听我乱云。没有妈妈式的说教和唠叨，朋友一样的聊天，道理很浅显很朴素，但对她们又很新鲜很特别。那一刹那，看着那些蓝眼珠灰眼珠黄眼珠的表情都似有所悟诺诺点头，我感到这帮孩子真是可爱极了。
文迪的生日比较晚，是在10月底，所以她的18岁生日是在大一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突然回来了，我还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她说今天我不能住在学校，被扔进水里太冷了，会冻死的。原来他们学校的校俗是不管谁的生日，都会被扔进学校的喷泉里，也有可能是在半夜酣睡时，几个同学一架就给扔水里了，捞上来以后再庆祝。夏天还好说，若是赶上深秋或冬季可是要了小命了，所以文迪吓得跑回家来了。到了她的室友伊丽莎白18岁生日的时候，文迪来劲了，她郑重宣布这个成人礼要玩点新花样，光是扔水里太没创意了。
那天文迪回家来给我讲述她如何办了个特殊而又成功的生日Party时，两眼还在熠熠发光。我的这个宝贝丫头这次办了一个轰动全校的生日派对——她们这帮死党凑钱，请了一位黑人脱衣舞男来表演，我一听吓一跳，黑人脱衣舞？真脱呀？文迪说：你别想歪了，很专业的，那帅哥，那体型，那肌肉，妈妈，你要看到也会疯狂的，太帅了，酷毙了。真的？我随声附和着。我早已学会了怎样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地让她把话说完，我知道这会子我的脸色如果稍有不悦，她就会戛然而止，从此的母女沟通会越来越困难。
本来是她们几个小范围地凑了100美金，请脱衣舞男来表演半个钟头，没想到呼啦啦来的人太多了，都争着要看，女生更是来劲，硬挤，没办法，文迪只好把门，收5块钱门票。那脱衣舞男太棒了，把这帮女孩子刺激得满脸通红嗷嗷叫，舞男还特意坐在小寿星伊丽莎白大腿上腻歪，转过来扭过去，还拉开小裤裤给她看，把伊丽莎白兴奋得都快要晕过去了，所有的女生都吵吵着要看。我问文迪：你看到啥了？文迪遗憾地说：我光顾着把门了，啥也没看着。不过我们还挣钱了呢，用收的门票钱我们和帅哥舞男出去吃了一顿大餐。文迪得意地跟我夸耀，还问我：妈妈你说，我的这次Party办得成功不成功？棒不棒？我掩饰着内心的震惊夸赞着我的女儿：真是够棒的，有创意！谁知她当真一样地追问我：妈妈，你的生日Party要不要让这个帅哥来跳舞，我有他的电话，可以来安排的。天哪！我在心里叫着，嘴上却说：等我50岁的时候，生日就这么办！文迪兴奋地跟我击掌：一言为定！那表情跟我哥们一样。当然是她说过也就忘了，可我为自己当时的沉着应对长舒一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文迪也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从一个懵懂的学生走向了社会，做着一份令人羡慕的小白领工作，住在海边，时常会有些小抱怨，但比较一下大环境也无更好的选择，渐渐地心情也就平静了。衣服当然是越穿越严谨，越穿越体面。在我整理她的衣橱时，看到那些当年上学时穿的乱七八糟的衣服问她怎么办，这孩子耸耸肩，说了句：I’m not a college student anymore，大学时代已经结束了。后来我一包又一包地捐掉了她的很多东西，虽有不舍，但又不愿将衣橱变成仓库，那就捐了吧。看到她结束了一段灿烂的青春，开始了一个成熟的未来，做妈的心里真是踏实。周末偶尔还是会去酒吧喝喝酒，跳跳舞，有时是老板把整个酒吧包下来，让他们享受Happy hour，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奇怪的是，这孩子在家仍是滴酒不沾，问她为什么，她说大概是有些时候喝一点儿酒，让自己High一点，不会显得太内向，和美国的文化，和公司的同事看起来距离不会太远吧。
即便是今天，我们母女之间的沟通还是需要拿捏着分寸的，有些事非说不可的时候，我要事先想好怎么说才不会弄僵，才有效果。跟她谈件认真的事情，说实话是件很累心的活儿，脸不好看也得看，还要保持和风细雨的口吻和态度，谁让我是她的妈呢，哪个做妈妈的对儿女的爱不是这般虔诚无怨无悔呢？！有时候想想，心里不胜感叹：我们的父母又何曾这么劳心费神地跟我们沟通，一是一，二是二，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也没得选择，轮不到你有意见！听话，顺从，就是好孩子。我们那时的委屈又去给谁诉说？到了我们做父母，就变得这样难了！记得文迪曾经这样对我说过：妈妈，有时候我也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我就是不愿Copy去做。让我自己做个决定试试看，即便是错的，我改就是了，但你不能画好线，让我顺着走。我听后哑口无言。静下心来回味着女儿的话，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最后明智的做法就是道理我得说清楚，决定让她自己拿。顺其自然吧，千万不能逼太紧，退一步海阔天空，彼此都能喘口气，让日子过得尽量轻松点。
也有朋友问我：“就那么一个女儿，还住那么远，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也省钱！”
这件事情可不是我说了算。我曾经试着问过她：“丫头啊，有没有想过搬回家来住啊？一是省房租，二是可以吃上热汤热饭的。”
这丫头坚决地说：“No！”她的道理是：“第一，路途太远，每天在路上浪费的时间太多；第二，你那种中国式的妈妈的爱会给我带来很多压力：要么做饭了给我留着呢，不回来吃怕不好；要么不睡，留着盏灯等我呢，弄得我下班后就得想着赶快回家，都不敢有自己的社交。跟朋友出去玩儿了，喝酒了，回来晚了都会心里怕怕的。妈妈，你那种母爱有时会让我很自责。还是先让我自由几年再说吧！”
从她那儿，我学会了孩子长大后，做妈妈的就应该永远跟孩子保持着一步之遥。在她需要你的时候你能马上冲上去，在她不需要你的时候，别把自己一厢情愿地和她绑在一起。
值得欣慰的是，今年的母亲节，文迪丫头写给我一张生日卡，看到我热泪盈眶——Not everyone can call their mother best friend. But I can-- and that has made a very happy difference in my life.Happy Birthday my little mommy，I love you so much！翻译成中文就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称自己的妈妈为最好的朋友的，但是我可以——这样温馨的母女关系给我的生活带来不同的快乐。生日快乐我的小妈咪，我好爱你！读到这些，知道女儿还是懂得妈妈的，还有什么委屈不能化解，还有什么辛苦不能视为甘之如饴。这孩子啊，当她撒娇耍赖想做女儿的时候，她依然是你那个亲不够抱不够的心头肉宝贝蛋，但只怕是要翻翻皇历，看看这天她的心情好不好。算了，当妈的也不能太贪心，天天想着过年。
有朋友问我：对一个生在中国，长在美国的香蕉人一般的女儿（外黄里白），你的教育方式是属于虎妈还是属于羊妈？我想了想叹口气说：我既不是强悍的虎妈，也不是顺遂的羊妈，介乎于两者之间吧。我担心坚持做虎妈，女儿根本不甩我那一套，娘俩会彻底闹翻，有可能失去她；做羊妈又太委屈自己，我也不会那么的隐忍，无条件地迁就。基本上保持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守的战略战术，不管是以守为攻，还是以退为进，端看时局的变化。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南橘还是北枳，全因环境不同，气候不同，土壤不同，结果大不同。所谓经验，只能借鉴，不能盲从也无法照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家的孩子什么脾气什么秉性自家知道，无关乎做虎妈还是做羊妈，只在于彼此能够接受包容到什么样的程度，试探平衡点在哪里，总是需要再斟酌费思量。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妈妈是怎样和女儿一同共成长的，我和文迪一路走来，真是吵也吵过，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回忆起来，谈笑中，不经意的，就会泪眼婆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