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出食鹅
（生高巾破衣草履缓步上）
【越调引子】【霜天晓角】人间何世，日暮惊魑魅。摆脱红尘没计，似瓮里一醯鸡。
首阳千载是吾师，傲骨森森不入时。满肚牢骚难得吐，傥来嘑蹴漫相欺。俺陈仲子是也。旧为齐族，今作楚狂，遁迹入於陵。地据潇湘之胜，洗身做廉士。人居怀葛之间，寄兴有沅芷澧兰，灰心在黄泉槁壤。可怜绝智弃学，穷来只有杜门。其奈灭聪黜明，饿极不能出户。俺仲子好苦也！
【前腔】【摇头】朝朝歌采薇，恹恹看待毙。且住，俺仲子如果一饿便死，今日那得还有仲子登场呢？俺仲子不死，原非偶然呀！天赐螬余苦李，权匍匐一充饥。
俺仲子虽为数奇命蹇之人，究非钓誉沽名之辈。俺远避於陵，却是万不获已。（叹介）咳，天祸青齐，陪臣为逆。田族渐大，姜祚潜移。犹复倒持太阿，违拂民意。窥窃神器，簸弄国权。可怪那衮衮公卿，良心死尽，媕娿附和，奔走赞襄。连俺的哥哥田戴，也自推波助澜，乘机窃爵。只剩得俺仲子一人，孤掌难鸣，抽身远引。时局至此，耗矣哀哉！咳，俺仲子果是混俗和光，还怕甚么高官厚禄不到手？其奈俺仲子不是这般人物何。
【越调过曲】【斗鹌鹑】看不惯那紫色蛙声，烟行媚视。做不来那谄笑胁肩，吮痈舐痔。走不入那势路权津，名场利市。俺呵，胆已寒，心逾悸。说甚么唾面自干，怎能够饮亦醉。
俺虽困顿无聊，却不孤芳自赏。赖有贤内助与俺偕隐，荆钗裙布，伴我栖迟，萝月松风，同渠欣赏。噫，无地立锥难语世，有人抱瓮自成家。
【紫花儿序】俺抛离了慈母，远避了亲兄，挈带了娇妻，辟织履。排日儿案举眉齐。谁知！好比那巢树鹪鹩自择枝。遑问同心有几，博得个匿迹销声，管什么带水拖泥。
只是俺辟兄离母已久，俺虽不以兄为兄，却未曾不以母为母。怎奈我母竟在哥哥势力范围之下，无从迎养。俺啸歌之暇，每念萱闱，辄为涕下。咦，纵为屈子甘投汨，不逮之推善隐绵。（长叹介）咦，俺在於陵，望不见母亲颜色，未免徒劳梦想。还是小别吾妻，向东齐走一荡罢。（暂下）（复肩伞袱上）（绕场行介）
【小桃红】高堂白发已丝丝，料在门闾倚。春晖寸草悲游子，不如归。暂辞七泽三湘地，一路里风潇雨凄。山川迤逦，乡梦逐云驰。
重岩复岭，不见儿家。击毂摩肩，重回母国。呵呀，鱼龙溷杂，鸡犬相闻，早到了齐都也。你看冠盖足汗牛，尽是公行东郭。簪缨堪比鲫，无非尹士王欢。俺哥哥贵号天潢，强同地痞，更是鹤立鸡群，为人材中之杰出了。俺将母心殷，顾不得见兄颜汗，且索到门一访者。（作到介）呀，这里不是盖大夫府第么？（作探望介）（杂扮门丁上、怒喝介）呔，你这叫化子在这里张什么？走你妈的路罢！（生冷笑介）嗄，这里便是我妈的路了，你还叫我走那里呢？呀，门上先生不要动怒，烦你通报吾兄，俺於陵陈仲子请见。（杂笑介）你便是贵介弟陈仲子么？人家都说你是个齐国巨擘，怎的这般褴褛？（生笑介）你那里晓得，不褴褛也不成仲子了。（杂）既是真的仲子，不要乱跑，站在这里等一等，我们给你通报罢。（下）（生翘首四盼介）
【天净沙】仰闬闳鸟革翚飞，惊卤簿虎视狼饥。俺对这似海侯门脚懒移，怎奈慈颜尺咫，也只得强低头俟宁乎而。
（舞台旋转）（净扮田戴上）劝进争先我领班，有功那管罪如山。只嫌昆季分清浊，兄也难时弟也难。下官盖大夫田戴是也。田氏篡齐，齐臣弹冠相庆。独有吾弟仲子极力反对，改姓为陈，远遁楚之於陵，倒得了廉士清名，风闻朝野。呀，我想吾弟真是一个傻子。如今世界，骗得富贵到手便是，还管什么廉不廉呢。（坐介）（杂上跪报介）启老爷，门外有一文绉绉乞丐，自称於陵陈仲子，想是二相公回来了。（净惊愕介）呀，吾弟惠然肯来，莫是回心转意么？快请进罢。（杂下引生上）（生向净长揖介）呀，哥哥久违了。（净起迎介）贤弟仆仆风尘，远来不易。（生）小弟苦念母亲，特来问候，并无他事。（净笑介）当得当得。我想你兄弟反颜，断不至母子避面呵！只是吾弟既来之，则安之。这里世禄侈富，岂不强过你业屦过日吗？（生摇头介）呀，哥哥不要说这话罢！
【调笑令】俺是个好男儿，自支持，不羡膏粱厌肉糜。弃万钟久同敝屣，视五鼎奚啻尘泥。不信呵，看门外雪深三尺时，俺夫妻犹拥牛衣。
（杂提鹅上）启老爷，淳于髠大夫送只生鹅在此。（净）收了他罢！（生频蹙作不屑色介）呀，哥哥，这东西是什么来路，收他则甚？
【秃厮儿】这不是山梁鷕雉，这不是窗下谈鸡。你只道得蚌无如得鹬宜，又何取这鸣声聒聒燥虚脾，稀奇。
大丈夫一鸣惊人，恶用是者为哉！（净笑介）呀，贤弟，千里鹅毛，物微意重。一毛且尔，何况一鹅？我们世家交际，兼金宝玉，日以为常，区区生鹅，却之不恭，受之无忝也。（生冷笑介）这是你们做官丑态，俺也没有闲情来管你。俺见母心急，母亲安在？（净）业已通报，快出来也。（贴扶老旦上）问天胡此醉，思子可怜生。呀，我儿，你回来了！想杀我也！（生跪老旦前哭介）
【圣药王】见母慈，拜母慈，依依孺慕泪交颐。孩儿只因记挂母亲，奔波到此。见母亲一面也好。（老旦）呀，我儿，生受你了。（抱生哭介）爱我儿，抚我儿，珊珊瘦骨已支离，顿使我心悲。
呀，我儿，我闻你在於陵三日不食，幸得井李疗饥。可怜你世家子弟，娇生惯养，怎受得这般苦趣呵！（生）母亲，这是已往之事，提他则甚。如今好了，孩儿媳妇均能自食其力，不至饥饿了。（净）今日吾王命大夫庄暴筹备音乐大典，订我前往参观。贤弟且宽住数天，陪侍母亲攀谈者。（作出户介）（背介）吾弟当面辱我，说得恁地嘴响，我且试一试他，看他到底是真廉士、假廉士。他不是最恨那鹅么，我且怂恿母亲，宰了请他。他正在枵腹，难道不食吗？如果不食，我便佩服到地了。（舞台再转）（台上设餐案，杂捧熟鹅饭菜上，陈列介）（老旦、生同上）（老旦）呀，我儿远来，为娘没甚请你，咄嗟一饭，陪我同用罢。（生）朱门酒肉，孩儿未便沾口，母亲请自用罢！（老旦）呀，我儿你不过去国做个逋臣，却不是出家当了和尚，为甚么连荤酒都不用呢？就说你不食哥哥之食，难道为娘之食也不食么？唉，你饿得这般消瘦，娘好不心痛也！
【麻郎儿】谁怜你郇厨乏米，谁怜你范甑停炊？你不来便罢，既到这里，不要苦违吾意，略略一尝，也教为娘欢喜。这现成的鸭臛鸡丝，不强似那园蔬涧荠。
（生）孩儿茹淡已惯，这等甘脆肥脓，要食也食不下咽了。（老旦）这是家常便饭，并无兼味，我儿不妨一试者。
【后】莫疑，且支一饥。又不曾杀豕屠牺，又不曾炰鳖烹龟，你只当做一顿的山肴野味。
（生）既是母亲苦苦相央，孩儿只得遵命了。（老旦正坐，生旁坐介）（举箸同食介）（老旦）且喜我儿健饭，胃口尚未饿坏。（夹鹅肉送生前介）这是补助肠胃长养精神的肉味，我儿要多啖些。（生接食介）（老旦连夹连送介）（生饱食介）呀，母亲，够了够了！孩儿肚子装不下许多了。（笑介）呀，只道斯饥为季女，不图大嚼过屠门。（净摇摆上）（微笑介）贤弟努力加餐，此味不易得也。（生）哥哥休得取笑，王孙虽饿，气节犹存，母命难违，聊一饭耳。小弟岂老饕者流哉！（净笑介）贤弟休得误会吾意，一饭何关轻重。我所奇者，你开口便骂的之肉，亦复饱啖无遗耳！可见口之于味，嗜好同之，不以廉士而变也。（生变色介）呀，哥哥，你也忒毒了，为甚么宰这东西给我吃？连母亲也绝口不提，只管相劝。呀，俺仲子是那里晦气呵！
【前腔】俺只道杯羹分惠，不想是禁脔相欺。酩子里煮鹤愁眉，葫芦提食鼋染指。
呀，今日只怪俺过于糊涂，落此圈套耳！
【后】一时吃亏未思，只图了舌底甘肥，不计他腹内疮痍。
（老旦）呀，我儿，这鹅活活新宰，最为滋补，并非有毒，吃些很有益处，何为这等怕他？（净笑介）这肉岂但滋补，我们搢绅食之已惯，到也不见得什么。吾弟啖此，就是象鼻、驼峰、龙肝、凤髓了。（生大怒介）呀，老兄，你不要调侃得太过了。你宰鹅请我，不啻投我毒药哩！
还颠到说龙肝凤髓。
（向老旦介）母亲暂坐，孩儿便来。（作走出介）（净后随介）（生叹介）唉，我晓得你明明要污我清名，故意骗我上当耳。俺难道没法对待你吗？
【络丝娘】俺虽是个惩羹吹齑，你也不该煮豆燃萁。今日个误食嗟来遭你忌，请从此拜还君赐。
这之肉，俺呕也呕得还你，若留些儿在肚里，也不算得陈仲子了。（挝喉顿足哇介）
【前腔】探舌头吞蝗酷似，呕心肝饮鸩难支。恨不得剖腹搜肠翻洗髓，迸出这腥膻滋味。
（连哇不绝介）（扪腹介）呀，此中依旧清虚了。（净摇头冷笑介）呀，吾弟何必如此！这里清雅阶儿，被你吐得狼藉，可见你这廉士，也未必十分洁净呵！你恁般性急，我也没法奈何。但这样哇法，不要哇得气喘了。还是到里头歇歇儿罢！（生摇手介）没事，没事！不要你多心罢！
【东原乐】尊意空烦腻，予怀倍鄙夷。你放甜头向我喉咙试，投美疢将人口腹欺。俺把你这龌龊东西，哇在你的龌龊庭院，难道你没有用处吗？休抛弃，看我吐哺余腥，还饱饲你这权门犬豕。
（作走入介）（净随介）（老旦）呀，我儿，你慌忙出去做甚？你瞧面色都变了。（净）真是好笑！母亲好意宰了鹅儿请他，他一会儿都哇的干净了。（老旦掩泪介）都是你这哥哥不好，他吃也吃得下肚了，无端跑来胡说什么。唉，你做到这样大官，一个弱弟尚不相容，连他一餐都没得安闲。怪不得他跑到於陵度日呵！（哭介）（生劝介）呀，母亲，不要伤心罢，孩儿并没甚事。不瞒母亲，今日孩儿得见慈云，于心已慰，便欲拜别前往於陵去也！（老旦哭介）你兄弟俩既不相容，为娘也未便留你在此，只望你常常前来看我也好。（生）母亲放心，孩儿当再来省视者。（拜别介）（老旦）呀，我儿，为娘不忍看你去也！（掩面扶贴下）（净大笑介）贤弟，休怪我不留你，你这般怪癖，一鹅尚且不能受用，无论勋位爵赏了。（生冷笑介）希罕吗？似这般沐猴而冠的勋位爵赏，还赶不上鹅肉清香，直同狗粪罢哩！去去去！小弟今日只算无端造扰了。（向净长揖介）
【拙鲁速】谢谢谢，这一餐饱犹饥。走走走，这一去疾休迟。悔悔悔，这一遭颠还踬。害得我佛头着秽，没来由咳唾淋漓。作成你笑眼迷，掀髯得意。真不愧奸雄态度妖魔技。
（净哈哈笑介）山膏如豚，其性善骂，吾弟之谓也。只是骂由你骂，好官我自为之。吾弟异日高兴时，再跑来骂我罢，恕我不送了。（拂袖退下）（生）俺仲子今日母国一行，倒像了一只没头鹅，匆匆而来，忙忙而返。反惹得满肚皮鏖鏖糟糟。如今作速南归，叫俺的贤内助，满掬清泉淘洗淘洗罢！
【尾声】饥鹰好展图南翅，料此去云天万里。再不愿婢膝奴颜食蛤蜊，又何愁吞钩嚼饵随鳣鲔。（绕场下）
第五出烹鱼
（外高冠飘髯扮郑子产上）和衷共济纡良策，实惠均沾慰下怀。（坐介）下官公孙侨便是。生身弱郑，介晋吞楚噬之间。厕职巨卿，处族大宠多之日。独支危局，吾民差免为鱼。力挽狂澜，祖国庶几有豸。我公孙侨煞费一番心血也！
【中吕】【粉蝶儿】润色鸿猷，论经邦我劳何有。铸刑书，独运深筹。似鹰鹯驱鸟雀，安良锄莠。事强邻调剂刚柔，谁识我这外交家焦唇瘏口。
下官历史，散见经传，列位共见共闻，如今也不必赘述了。只是我公孙侨，到底是何等脚色，想列位尚未十分明白。我治郑时，惨淡经营，不辞劳怨。黜尹何而辞丰卷，居然辣手革命家。褚衣冠而伍田畴，自是苦心维新派。我公孙侨，生平宗旨，只知取义成仁，不喜标奇立异。不意行人列传，博物驰名，天下竟有以我为智者。噫，我公孙侨，岂愿与人角智者乎。
【醉春风】论政识然明，谈幽穷伯有。谁言瓘斝禳天灾，吾独否。否。
就这数事看起来，怪不得众人以我为智。究竟这些事理，平常之极，不过谈言微中罢了。（叹介）咳，如今国势虽曰粗安，内患外忧，危机隐伏，实事求是之不暇，还争什么智不智呢！
栋折榱崩，更何心盗铃掩耳，倒弄得捉襟见肘。
我公孙侨，丁此卧薪尝胆时代，惟有体天地好生之德，懔众人欲杀之机，开诚布公，待时而动罢了。（杂提鱼上，跪禀介）启相公，罕虎大夫送了一尾嘉鱼在此！（外笑介）子皮礼物，是干净不过的，却之不恭。你悬在这里，去罢！（杂应声悬鱼介）（下）（外起立，背手缓步，向鱼注视介）呀，好只巨鱼，还是活泼泼的呵。
【普天乐】我瞧你尾儿赪，腮儿黝。你终日里跟淘虾蟹，结队凫鸥。逐浪浮，随波溜，与世无争何事丽于罶。你为什么嗜饵贪钩？博得个困如槛兽，痴同陶狗，惫似泥鳅。
我先前只道是死的，既是生的，咱们这里恰好有口大池，放他养在那里，也算是培养生机呵！（喊介）来呵！（杂上应介）（外）传那校人进来。（杂应下）（丑窄服翘须扮校人上）
【双调】【字字双】龟头鼠目好容颜，自赞。投身相府作微官，偷懒。朵颐观我最贪婪，谁管。悬河舌底起波澜，调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