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行板）财主一官发心布施，今日清明墓埕设祭。乞食听见赶紧爬崎，一讲有食饿火如炽。碗头碟底在所不计，庇佑奶奶荣宗几世。头戴金冠身穿霞帔，子子孙孙代代做戏。奶好心有好报，乞食没敢报身世，乞食没敢报身世。
春香：哎呀！乞食呀！你到底讲什么？好像“瓮里并橄榄”一样，我都听不到呀！
齐人：哎呀！大姐！你如听不到，等奴宽宽板、朗朗调讲给你听。有好心、有好报，奴的奶奶呀！有大福、有大量，奴的奶奶呀！有饭吃、有饭剩，奴的奶奶呀！有子还有孙，奴的奶奶呀！像奴乞食，有多等、有多样，奴的奶奶呀！
华高氏：春香呀！你可将酒半瓶、土地礼三盘，分给他吃便是。
春香：好了！乞食呀！
齐人：喂！
春香：过来拿去吃！
齐人：呵呵！来了！
春香：乞食呀！我问你。你脸儿白白净净，什么事不好做？因为何事，会出来做乞食呢？
齐人：哎呀！大姐！若是讲起“乞食”二字，不是轻容易做得来。你要问，听小生讲呀！（二下锣）（唱“鳌头金翅”）再你拣士农工商，不如我自在逍遥。（硬煞）大凡困极能通，贫原非病，物隆必替，器满终倾，谁敢斗量天下人。纵使今日我乞于人，焉保后日人不乞于我。俗眼无知，天心有准，览观不爽，毫发无差。稽往察来，若是讲起我乞食这一途，出不尽公侯将相、学士文人，你可晓得？（小介）（唱前调）晋重耳野人土块，伍子胥吴市吹箫。郑元和状元及第，一品当朝。汉光武陶渊明与我同僚，汉光武陶渊明与我同僚。（硬煞）唉！究竟事有千般，理无二致。你看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不是乞食，彼之乞千谋百计，不如我之乞盏米只钱。彼之乞明瞒暗骗，不如我之乞正大光明。唉！气杀我也！（小介）（唱前调）这才算贫而无谄，谁敢道富而无骄。不善乞因财失义，真可叹风俗日浇。倒不如，开大门、行大路，有些须、不强求，由在我摇摇摆摆，由在我摆摆摇摇。（转唱、“单加冠”）到处为家皆可托足，陋巷箪食无虑无忧。人生何必苦无聊，人生何必苦无聊。（二下锣）（煞介）奴唱完了。大姐呀！请跟奶奶讲，发心奴了，发心奴成。多谢奶奶！那边还有什么荤礼，再拿一两碗布施奴食。
春香：这我没法答应你，这荤礼答应墓客去了。
齐人：不要紧！墓客是我堂兄。
春香：墓客呀！
墓客：喂！来了！（五下锣）何事呀？大姐！
春香：这十盘荤礼你捧去，花彩四百文你拿去。盘子交给华春收好。
墓客：好了！多谢奶奶！起动大姐！
齐人：墓客呀！（虫戈）脚布施一只。
墓客：呸！土地礼给你吃三盘去了，你还要想吃。我现在也要拿回去给我孙子吃，你肯把给我做孙？
齐人：肯呀！
墓客：你肯我不肯！（老鼠尾）（入）
齐人：哎呀！真恶！真恶！（虫戈）脚又没拿，手还戟了一下，又讲了堆山话。
春香：乞食呀！
齐人：喂！什么事？大姐！
春香：我教你：对面山也在祭墓，这墓是杞梁老爷的，他去年与我老爷同时殉难，今日他奶奶也出来致祭，你赶紧去求乞吧！
齐人：好了！你看对面山真的也在祭墓，如今不管，赶二场面，走呀！（加冠仔）（唱“扑灯蛾”）霉头偏触，我头偏触，我乞祭余尚不足，我今又顾而之他，赶紧过山再行乞。墓客皆设祭，乞食即是仙。（老鼠尾）（入）
春香：你看么？乞食已经打发去了，如今要叫轿班打轿上来。轿班呀！
轿班：呵！我去叫伙计牛仔了！我去叫伙计牛仔了！
牛仔：喂！来了！什么事？
轿班：奶奶要回去，快去扛轿！
牛仔：你跟奶奶讲讲，山崎，下山上轿。
轿班：大姐呀！起动你跟奶奶讲奶，山崎，请下山上轿。
华高氏：妹！你扶我！（牵手）（众入）
萨氏：哎！苦呀！（唱“柳丝”）不料良人做这事？无颜可对人！侬躲树下，细看分明。未见犹则可，一见泪淋淋。看君行径，惨我衷情。丑形毕露，丑态全成。竟如是贪图口腹，不能顾自己声名。甘心为贱，屈膝于人。害得我弓鞋窄小，奔走不停。登山越岭，剔莽披荆。重寻路径，急下山林。只落得归心似箭，急返家庭。怨气满腔无处诉，诉与二娘得知情。（二下锣）二娘开门！
毛氏：来了！（清锣）（引）眼睛有时跳，心肝不断跳。外面在敲门，听见大娘叫。大娘你回来！
萨氏：是了！侬回来了！
毛氏：呀！大娘！你早先跟出去，查察良人到底如何呢？
萨氏：唉！难以讲起！（唱“倒板”、“七言词”）提起良人泪暗弹，（介）你我呆命怨红颜。看他近来的行径，一夜烦恼到半盲。早起跟他出门去，抛头露脸自羞惭。论此即墨人有多少，也无一个与立谈。行出东郭地一座，青山叠叠草蔓蔓。今日碰着清明佳节，家家祭扫值天晴，纸灰化作白蝴蝶，墓前设祭具杯盘。良人如此不顾脸，廉耻毫无坠落自甘。伸手竟然向人求乞，向前乞讨被人遮拦。叫尽好心与好报，所乞都是人食残。吃了还嫌不足意，为求醉饱行乞他山。看到那时的光景，脚酸手软行路难。良人如果有志气，何妨受饿与受寒。如今你我同无倚靠，扁担倒地、扁担倒地一字平。（二下锣）
毛氏：呀！大娘！如今该如何主意呢？
萨氏：唉！没得讲起了！
毛氏：唉！苦呀！（八板）（唱“银柳丝”）竟然这样做，不讲侬也不知。今日听这话，如醉复如痴。无可倚望伊，越想越伤悲，什么都不做，会学这东西，如何讲得话头起。何颜在世上，件件令人欺。侬更加病未愈，一命如悬丝。哎呵！侬的大娘！这样促侬总是早死。
萨氏：（唱）想起当原日，才娶姐到家。那时光景好，我妹未嫁他。一贯习豪奢，银钱任胡花。手头真阔绰，费用不盘查，以致造成今日下。就沦此地步，肯变还不差，三般全嫖赌饮，往事实堪嗟。哎呵！侬的二娘！是他不成材害了咱。
毛氏：（唱）当侬进宅内，家产未花干。店面与房产，还剩有几。年节账堆山，约略够分摊。不肯学勤俭，嫖赌饮凑三般。追思往事真堪叹。人穷志亦短，才沦这不堪。几回想改劝，无异鸡啄蚶。哎呵！侬的大娘！恐怕家人要分散。
萨氏：（唱）你我想倚望，日子长又长。会沦这地步，做梦未思量。家里没底囊，满嘴尚荒唐。官家的子弟，跟他蜜和糖。讲这话竟然没分寸。他还讲阔绰，下月就开行。都像这么做，日后总是凄凉。哎呵！侬的二娘！何处寄身茫茫天壤。
毛氏：（啼白）哎呀！良人！想不到良人这没干！良人呀！
萨氏：（啼白）可惜你做男子汉！良人呀！
毛氏：（啼白）一冬形迹就可疑！良人呀！
萨氏：（啼白）今日是侬亲眼看！良人呀！
毛氏：（啼白）男子志气要昂昂！良人呀！
萨氏：（啼白）贪图口腹丧行藏！良人呀！
毛氏：（啼白）诸般事情不好做！良人呀！
萨氏：（啼白）宁愿卖饼与卖糖！良人呀！
毛氏：（啼白）世间穷苦谁人无！良人呀！
萨氏：（啼白）为何跟侬不搓挪！良人呀！
毛氏：（啼白）如今才叫好抬举！良人呀！
萨氏：（啼白）二人同做乞食婆！良人呀！
毛氏：（啼白）哎呀！良人呀！……哎呀！良人呀！
萨氏：（啼白）哎呀！良人呀！……哎呀！良人呀！（同入）
第五场
（齐人上）（清锣）
齐人：吐吁！吐吁！醉了！醉了！（二下锣）（唱“无常叹”）真快哉！哎呵！真快哉！（硬煞）吾想人生在世，有如石火电光。你看英雄豪杰，转眼成空，富贵功名，回头都尽。我法我行，莫作儿孙之牛马；得过且过，真寄天地之蜉蝣。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朝事如何。你听我讲呵！（唱“前调”）前人欢喜后人哀，人生万事等尘埃。百岁光阴如过客，千金散尽还复来。刘伶李白俱千古，有酒不饮胡为哉。说什么祖父箕裘当克绍，说什么夫妻恩爱且丢开。且丢开、且徘徊，更有那守财虏、万把这狗才，哎呀！这狗才！（硬煞）（犬吠）哎呀！自古皇帝千人骂，像我应该骂众人才是！我骂这一起狗才使你“食凉”，吠得哮哮叫！人讲“马驮痴蠢汉，犬吠懒呆人”，当真讲有这事！哎呀！犬呀！犬呀！你不要太欺负人了！（葫芦尾）（唱“前调”）狗、狗、狗呀！到老食屎记千年，草索牵你洗汤你不前，咬粽死没解，当路被人嫌。大的扒墙、小的学样，老虎和神仙，想食豆腐骨，这脾花快快拈边。黄的食肉、白的当罪，咬人总有愆。哎呀！狗、狗、狗呀！我当你背地吠反天，哎呵！吠反天。（硬煞）
讲话之间，不觉得走到自家门前。你看门也没关，如今不管它，等我在这外边，“鸟音吹几句”，她在里边总会听见。……喂！方老二呀！来小弟舍下，茶喝一杯去吧！……怎么又不来呢？……哦！没闲，有事情啦！……那，请了！请了！慢走！慢走！……哦！记得起，方老二呀！过来跟你讲！多劳你跟毛老七通知一声，跟他说“满汉席”一桌，我也叫人去定了。约定明日十一点钟，同去东门外慈云寺赏牡丹。就那吉祥戏班，让老七讲那样大班，我看也没什么看头，啰嘈死人，我如今也跟它辞去了。就是陪酒的妓女也不要那么多，只要十来个就够了。明日还要吩咐当差，棋盘棋子、打牌用的铜筹马只都要带去，我明日粗芦杖、加资包、四砵子也带去，呃哼！惨了！惨了！讲高兴，讲漏了嘴，但不晓得，末尾一句，里边有听见没？哎呀！下界公、下界婆呀！庇佑末尾这一句，大娘、二娘，“霎勃突时”，耳把她糊去，都不听见，冥衣钱纸烧四挂，等有钱谢你。如今不管它，排样子，走进去，呃哼！（清锣）（萨氏、毛氏上）
齐人：呀！大娘！二娘！你二人都在这里干什么？大娘呀！我早先去制台衙门会饮，他那里开了两坛加大的绍兴酒，顺口到也顺口，可惜不是陈酒。我只多喝两杯，嘴渴得很。你进去，茶冲一杯拿来给我。
萨氏：嗢哼！
齐人：这好了！我叫你泡茶都不理我？……哦！应该因为这两晚没去她房里睡呵！她就这样亵渎呵！不错！不错！我现在去疼二娘。（殿锣）二娘呀！嘴巴拿过来让我亲一下！
毛氏：啐！
齐人：呀！是二娘好疼！二娘呀！我今日去制台衙门跟他行礼，我只多跪两下，脚腿很酸，你过来给我捶几下！
毛氏：呀！唉！
齐人：我叫你捶脚腿，不是叫你捶“下骸”。这好了，今天“两字号全撇”。……哎呀！你看大娘目眶肿肿着，二娘目睭啼红红着。哎呀！你二人到底因为何事，趁早给我讲来！
萨氏：唉！冤家呀！
毛氏：唉！冤家呀！
齐人：你二人到底跟谁“冤家”？剑拔杖起跟他拼，怕什么呢？
萨氏：（唱“花鼓”、“葫芦尾”）我此刻正与她相泣中庭，你才才从外来做外来做尽丑形。侬一向真不料今日如此，今终身没倚望你这良人。
毛氏：（唱）今日早做何事他腹内自明，想起来不由人珠泪交流。像这样甘坠落实是可羞。鸭蛋虽密能孵出仔，你不可太欺负侬是女流。
齐人：（唱）我外边没法子要去应酬，你二人多心事是否肖蛇。为何事在早先哭哭啼啼，制台里拜寿完酒席才散，他请我去陪伴抚台少爷。
萨氏：（唱）你没话讲成话实在支离，听这话我这里怒火生烟。你趁早走远远离我身边。没志气没廉耻会做这事，男子汉的双手须想摸天。
毛氏：（唱）他口里出大言好像诈癫，为男人年纪大一事无成。在外边最要紧就是声名。就是穷也只好家里去躲，因何事你终日远离家庭。
齐人：（唱）各行户大老板请我调停，苏广帮南北栈生意交关。百余万账不清因此相争，办酒席请我去为他调处，我到后两句话事就落山。
萨氏：（唱）这酒席会办在东郭墦间，你这嘴会讲阔休想遮瞒。侬晓得你早先满山大逛。叫财主一官娘发心布施，看别人才祭墓想润杯盘。
毛氏：（唱）他行过在背后任人画环，你做这无耻事想瞒侬家。今日早露马脚证据不差。自古道做贼难瞒乡里，在家里也不用六问三查。
齐人：（唱）你不可听人挑拨怨语频加，没这事谁乱道烂他喉咙。天下间多少人面貌相同。所结交我都是乡绅富户，叫化子怎比我命里走红。
萨氏：（唱）不讲明你腹里总不通咙，你口能舌辩总没相干。侬率性讲真真读给你听，今日早华奶奶出来祭墓，乞三盘土地礼你食干干。
毛氏：（唱）他食了未足意还想过山，像这般羞耻事怎对祖先。到后来只落得颠沛流连。侬宁愿跟大娘做女工针黹，共艰苦同在家咬姜蘸盐。
齐人：（唱）到如今才使我追悔从前，听这话我这里刀刺心肝。你二人能如此我心不安。自古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今去寻正经事乞食收山。
萨氏、毛氏：（同唱）你肯变我二人何等喜欢！（二下锣）你果真肯变么？侬二人还未尽信呀！
齐人：你二人若不肯相信，我就当天立誓何如？
萨氏、毛氏：那可以！
齐人：你二人听我咀呀！（小介）双膝跪在埃尘；鉴察弟子齐人，下有山神土地，上有过往神明，若凡再做乞食，报折我腹痛头眩，今夜做恶梦，明夜狂眠。
萨氏、毛氏：今咀了，快请起！
齐人：大娘！二娘！我还有几句话，与你先讲清。我自做儿到大，乞丐才做这一转。我既然肯改变了，你二人不可去外边传扬。若凡传扬出去，被那孟夫子这人知道，给载在书内，让九州万国的人都知道，那我的臭名也要万古流传了！
萨氏、毛氏：良人如肯改过，臭名自可洗清！侬二人总不至传扬，何须过虑！快请起了！
齐人：我要你二人把我扶起来！
萨氏、毛氏：好了！（同唱“清江引”）双手将郎扶起时，所望争志气，从此跃门楣，乐只室家，但愿白头同到老，举案齐眉。（众入）（剧终）
